第二章 封闭的回廊 一

　　这天，白理香收拾整洁的书桌上出现了一封信。桃红色的信封被双面胶利索地封贴，带有花边的贴纸点缀着信封的背面，在背面的正中央有一行秀气的钢笔字：“一（7）班白理香收”。
　　她将信小心地拆开，里面淡黄色的信纸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钢笔字，字迹柔顺，略有墨水荫出的痕迹。信纸被折叠成了四分之一大小，恰好能装进小小的桃红色信封。下午的阳光从屋外倾泻进来，有些梦幻地流淌在安静的教室里。有几个同学正在埋头看书，其他人则在操场上享受着这难得的好天气。自从一周前的暴雨过后，整个城市似乎都改头换面了，令居住于其中的人们感到神清气爽。白理香将信展开，一面整理着额前的刘海一面浏览着。
　　尊敬的白理香同学：
　　我是二（3）班的于晓杨。冒昧来信是希望请教你一件事。事实上，我所在的社团碰上了一个不小的麻烦，为了寻求帮助我找到化学组的徐双老师。在听完我的描述后，徐老师向我推荐了你和你所在的推理社，他说：“或许他们会有办法。”很抱歉，我只能以这种方式麻烦你。通过一些道听途说，我了解到贵社实力不容小觑，也许我将事实和盘托出的那一刹那，你们能庖丁解牛一般地得到一个完美的答案。接下来请允许我进行说明。
　　首先，为了确保信息充分，我将简要介绍一下我所属的社团——落雨文学社。在落云中学历史上数以百计的社团中，如今仅有七家享受学校定期发放的活动费用，其他社团则必须申请审批。这七家社团按规模从大到小排序分别是落音合唱团、落叶舞蹈团、落红话剧社、落雨文学社、落英美术社、落月天文社和落霜摄影协会。每个社团都或多或少负责一些学生发展项目，比如我们落雨文学社每个月定期出版校刊《积雨云》。这次的事件便是与五月份的校刊有关。
　　在每一期的校刊中，我们会设置若干栏目，一般学生可以投稿到这些栏目，并由相应栏目的编辑负责审稿并整合。现实、科幻、恐怖、历史、日常、悬疑这些都是具有代表性的栏目。在本期《积雨云》的悬疑栏目中出现了一篇名为《封闭回廊》的小说，作者笔名叫“向日葵”，它的内容不难找到，任何一册本月发行的校刊里都有。这篇小说的情节大致是主人公在一个封闭的建筑里想方设法逃出去，期间还听到了闹鬼一般的尖叫声，总体行文风格偏诡异。但令人感到费解的是，作者在结尾用括号写了一段话：“本文所有情节均为事实”。只是这样倒也无妨，毕竟很多作者喜欢给自己的小说增加噱头。但更加吊诡的是，当文学社内部开会时问起谁是这篇文章的作者时，悬疑栏目的编辑却说：“我收到的邮件里没有注明作者的真名。”自然，也就没人知道作者是谁。
　　我们文学社需要统计每期刊物作者的信息，并如实报给学校。因此找到《封闭回廊》一文的作者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如果贵社愿意助一臂之力，我将感激不尽。
　　落雨文学社
　　高二（3）班于晓杨
　　白理香又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确认自己没有漏掉任何信息。她暗自感到庆幸，本来应该准备推理题目的她接住了天上掉的馅饼，真是再方便不过了。与此同时，信中的一些微妙之处也不断地拨弄着她的思绪，让白理香感到心痒痒。信的最后一行字迹非常清晰，“我将感激不尽”。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就是找到一篇文章的作者吗？白理香不住地摇头，真是搞不懂文学社的人，总是喜欢故弄玄虚、小题大做。
　　这天下午，白理香准时来到社团活动室，她的穿着十分清凉，一身纯白色短袖衬衣配上蓝白色校服短裙，只是头顶那一丛乱蓬蓬的短发依旧透着闷热的气息。待她拉开门时，发现凌澜已经坐在里面等着她了。桌上还有一杯热腾腾的大麦茶，正在冒着香气，令进入此处的人心醉神迷。
　　噢，不对。不是一杯茶，是两杯。在凌澜对面的沙发上，在白理香本该出现的位置上，竟然还坐着一个留着黑色长发的女生，这让她顿感不爽。听到白理香进来，女生恭敬地起身，向她微微颔首。
　　“初次见面，我是于晓杨。”
　　凌澜也站起身。
　　“她是比我们大一级的学姐，今天有事委托我们。”
　　“你好，我是白理香。”
　　白理香毫不客气地在学姐腾出的沙发上落了坐，她本就对文学社的人没什么好印象，这下更糟糕了。她故意无视着于晓杨，转过来瞪了凌澜一眼。“傻站着干什么？坐啊。”
　　于晓杨面带笑意地绕至茶几的另一边，面对着两位大名鼎鼎的侦探。这时，白理香才仔细地打量着她的模样。眼前的学姐身材高挑出众，皮肤黝黑，留着乌黑色的过肩长发。她的眼眸闪烁着鹅卵石一般的光泽，下颌骨的弧线鲜明但柔和，眉毛浓密且引人注目，鼻梁挺拔，恰到好处地修饰着收束的眉线。真是个美人，在人群中无处可藏的美人，白理香在心里评价道。她记得在去年秋天的运动会上见过此人，她当时拿下了女子长跑的亚军，令人印象深刻。
　　于晓杨似乎是察觉到了白理香在上下打量自己，也报以自信的微笑。只是这样一笑，白理香霎时间居然无法将眼神移开，她顿觉自己之前对这个叫于晓杨的学姐的坏印象已经荡然无存，仅仅是一颦一簇之间，她就被面前的身影所深深吸引住了。
　　可凌澜只知道在旁边一个劲地喝茶，发出很大的声音，不时还咳嗽几下，非常煞风景。她转过脑袋怒视着他，男生总是喜欢在关键时刻变成不识好歹的呆子。
　　于晓杨稍稍偏了偏头，她饶有兴趣地望着白理香。
　　“事实上，你来的正好。今天我特地来拜访贵社，是想请求二位帮我一个忙。想必你已经看过我的信了。刚刚我也把信的内容和这位凌澜同学传达过了。接下来，我希望借助二位的智慧找到答案。”
　　她的言辞中透露出一种不容辩驳的气场，这让白理香感到些许不自在。那封意境淡雅的信件本来让白理香有种被重视的感觉，谁知学姐也来找过凌澜了，她心里有些空落落的。这时，一边的凌澜却举起了手。
　　“学姐，既然这件事情白理香也知道，那我必须提一件事。”
　　“我不希望你们叫我‘学姐’，把我当成同学就好。”于晓杨语气很坚定，“说吧，什么事？”
　　“我只是希望你明白，我们推理社的日常活动方式是推理对决，也就是每人轮流提假说。至于真相是哪一个假说，甚至我们的假说是否覆盖了真相，这些我们其实并不关心。你要找的答案，我们可能给不了你。”他耸了耸肩。
　　于晓杨耐心地点点头。她一指门口附近，白理香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这才发现那里有一个鼓鼓囊囊的麻布袋子。
　　“没关系。我相信专业人士的判断，你们只需要选择一个你们认为最合理的假说，把它写在信里给我就可以了。当然，我不会让你们白忙活。在门口那边放着文学社近五年出版的全部《积雨云》，以及一些订制的文学期刊。这些东西正好可以点缀贵社的书柜。”
　　白理香向角落的书柜投去目光。她说的没错，那个书柜的确空荡荡的，除了最上面的一层摆放着一排推理小说之外，其他能够放置物品的空间都未被占用。白理香的个子比较高，平时想从书架上拿书来看也不算困难，但她很少这样做。
　　“当然，这我明白。”凌澜起身将门口的袋子提过来，将里面的书一本接着一本地取出，叠放在茶几上。“不过，免费的校刊真的很稀罕吗？无意冒犯，我就是想问一句。”
　　于晓杨笑了笑。
　　“还是比较稀罕的。原则上这所学校里所有的学生和老师都要先购买才能阅读，但也会有例外情况。举例而言校刊也可以作为代表落雨文学社的赠礼，送给其他社团；又或者在一些重大场合作为宣传手段发放给外人，比如后天全校的家长会上就安排了专门负责给家长发放校刊的人。”
　　“那么多家长，如果人手一本也太多了吧？”
　　“不需要人手一本。我们会在校园里开设摊位，感兴趣的家长可以去领，先到先得。”
　　白理香瞥了一眼桌上的日历。今天是5月17日，距离19日的校园开放日暨家长会仅剩两天。学校的安排真让人头疼，白理香感到有些疲惫，如果被父母知道自己在学校懒散的状态，势必又要接受一番责备。
　　“好吧。我接受这个委托。”凌澜说道，“白理香，你觉得如何？”
　　她欣然地应允。事实上，今天本应由她来准备题目，委托人的出现帮她省去了这个麻烦的工作。
　　“那么请二位过目。”于晓杨从桌上那一摞校刊中抽出一本，递给坐在对面的白理香。
　　“这一本就是今年五月份的《积雨云》，里面的文章你们可以自由浏览。”她摊开双手，“全部的证据都在这里了，二位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头脑，记得把最后推选出的假说写下来送给我就好。”
　　窗外传来几声乌啼，浓郁的茶香弥漫着整个休息室。白理香端正地坐着，将校刊平整地铺在双腿之上，目光正直视着封面上的淡绿色梧桐叶。看上去只是一本普通的刊物，她一面这样想着，一面翻开书的扉页。映入眼帘的是一幅黑白的简笔画，画中有两名男生正坐在一间教室的正中央共同翻阅着一本书，在他们身后的书柜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读物，周围还堆放着一些大纸箱。
　　“这是我们落雨文学社固定的活动室，就在这栋楼的四层。里面是有点乱，但不影响社员看书。”于晓杨解释道。
　　白理香继续往后翻，来到目录这一页。各个专栏在目录上都有清晰的标注，发表最多的是生活随笔专栏，其次是书评影评专栏，接着是现实派小说专栏、科幻小说专栏、历史专栏、恐怖故事专栏。悬疑推理专栏在整本刊物的腰部位置，上面只发表了一篇文章，即之前提到的《封闭回廊》。白理香注意到，笔名“向日葵”的作者在这期刊物上仅发表了这一篇文章。
　　这时凌澜在一旁提议道：“不如给我们念念这个小说。”
　　于晓杨也静静地看着她，用眼神示意她照做。这个学姐的身上有一种很强烈的气场，似乎只要是她执意要做的事，无论如何也没人能拦得住她。这样的人白理香见过不少，但大多碌碌无为，于晓杨倒是给人感觉颇为特殊，像是这类人中的佼佼者。
　　白理香被这两个人盯的有些不自在，随即清了清嗓子，翻到书的中间，用略带朗诵般的语调读起来。
　　封闭回廊（上）
　　向日葵著
　　放学后，她来到这里。她环顾四周，压抑像墨汁一样涌来，好似要将她淹没。一扇门，面前是一扇门。
　　她试着推了推门，可是门纹丝不动——锁住了。她又试了试，还是没用，只好作罢。这里只剩下一片黑暗，阳光都照不到的黑暗。黑暗中传来脚步声，她感到一阵恐惧，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她转过身，轻轻地扶着墙走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手心里已经布满了汗珠。眼前出现一扇门，终于到了吗？她刚把门打开，却听到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声音，似乎是叫声。
　　随后，像是击中了一般，她倒在地上。
　　待她回过神来，刚刚发生的一切如此真实。她只得重新振作，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心一横，她撒开腿全力奔跑着。沿着楼梯爬上两层，这是她来过的地方。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束白色的光便出现在视野里，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学校开放之日，便是恶鬼降临之时。
　　（本文所有情节均为事实）
　　白理香一头雾水地合上校刊，她完全不明白这样一篇文章写出来的意义是什么。她直言不讳地质疑：“为什么会有人写出这种东西来，还要投稿到校刊上？”
　　于晓杨郑重其事地回答：“这正是我所关心的问题。我认为作者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意义，只是我们还不知道其目的。为什么写出如此不明所以的文字？为什么不公开自己的身份？为什么所有情节都是事实？什么叫恶鬼降临之时？我想找到一个答案，能够解释这一切的一个确定的答案。”
　　“还有一个问题，”凌澜补充道，“为什么这只是《封闭回廊》的上篇？下篇去哪了？”
　　“很多作者喜欢分若干篇连载自己的小说，下篇也许会在六月份的校刊上发布。当然，也有些作者写完上篇就没下文了，这是他们自己的问题。”
　　于晓杨话音刚落，窗外就传来一阵嗡嗡的声音，打破了原有的宁静。流淌在休息室里的懒洋洋的思绪，也在这一瞬间被斩断。白理香非常讨厌刺耳的噪音，便走过去将窗户关上。
　　“我快要被装修的声音吵死了！”她感叹道。
　　凌澜赶忙向她解释，学校为了给后天的开放日做准备，在整个沉降式礼堂的周围搭建了用于文艺汇演支架，听说连灯光设施都要重新安装。白理香望着礼堂的方向，噪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于晓杨听到声音，仿佛是意识到时间不早了，抬起右手看了看表，随即“嘶”了一声。
　　“已经五点一刻了。我差不多也该撤了。”她又各打量了二人一眼，那副态度实在不像是有事相求，“白理香，我想稍微再和你说两句。可以吗，社长？”
　　凌澜用眼神表示同意。
　　白理香听得一头雾水，倒也只能随她缓步走出休息室。天知道这个鹰派一样的学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于晓杨刚来到走廊上，便转过身严肃地对白理香说道：“我也算是文学社的骨干成员。这次若不是有非常重要的事相求，我们也自然不会来麻烦贵社，请你多多包涵。”她说着向白理香稍稍鞠躬，古板的校服T恤衫和夏季短裤穿在她的身上竟显得如此合身。
　　虽然平日里白理香自己也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做派，但鞠躬这种高级的礼数在一般学生中还是显得太正式了些。她忙摆手道：
　　“哪里哪里。这正是我们日常活动的内容，没什么不方便的。”
　　比起夸张的礼数，让白理香更感到奇怪的是，为何于晓杨不将这些话告诉作为社长的凌澜。还是说，她有什么必要的事只能和白理香一个人说？
　　于晓杨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笑道：“来说说我更关心的事，这是女生之间的话题。你觉得凌澜这个人怎么样？”
　　“噢，我真不确定。”白理香有些慌乱地应付道，“他是个推理天才，论天赋的话我们任何人和他比都相形见绌。可是，可他也是——”
　　“是个傻瓜。”学姐温柔地接过话，“我能略微觉察到，对于凌澜来说，他的乐趣总是建立在虚无缥缈的东西上——他的精神世界似乎很丰富。我想这就是他建立推理社的原因。那么白理香，你又为什么会加入这个社团呢？”
　　白理香的双手下意识地紧贴在裤缝上，像是被老师训话的孩子。
　　“我嘛，我也喜欢领教天才的推理方式。”
　　“我想听真话。”于晓杨步步紧逼。
　　“唉。可能是我想过一种‘脱轨’的生活。你知道，每天按时上课下课，利用休息时间锻炼身体，放学后参加比赛或是传统的社团活动，过着普通人的忙碌生活。我总觉得这样的生活方式不是我想要的，我希望我的生活能够‘脱轨’。啊——我不是想评价你的社团或是——”
　　于晓杨一撩左侧鬓角的头发，长长的睫毛略微低垂，她露出一抹天真的笑容。
　　“我也是如此。而且比起凌澜同学，我更愿意把你称作天才！”
　　不要说是男生，就连白理香一个堂堂大小姐，都快被眼前天使一般的笑容俘获了。于晓杨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我看好你，去把推理对决赢下来吧！”说罢，她便转身离开，留下白理香一人呆立在原地。她闻见一股淡淡的洗手液的味道，此时此刻竟是如此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