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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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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片天空中,同一个不辩凡世苦乐的太阳,又照耀着1938年某日的山东德州。街边杨柳在武氏酒坊的半掩店门上映出竖影,俨然要以门影合成的水墨效果,聊解天气的乍暖还寒和日本人占领下的紧张气氛;而几枝新翠柳条垂入门旁灰蓝砖墙,则仿佛不谙时务,要趁着晨色和微风,触摸墙内也是刚刚盛开的白色梨花。
  武家大门外站着黑白头发的小脚妇女。妇女小心地向身后看,轻轻叩响门上铜环,压低声音叫:“小武他妈!”
  门开处,现出系了围裙的武家女工张嫂,张嫂说:“快进来莫阿婆!太太在书房。”
  莫阿婆绕过影壁墙,有些蹒跚的步履明显加快,走过梨树和院子里的盆栽,匆匆步入书房,语声中夹着哭腔:“小武他妈。虎子,虎子,我家虎子可能也跑了。”
  “莫阿婆你坐下说!”小武妈指指旁边的椅子。
  莫阿婆坐下,先拭了眼泪,缀满补丁的褂子里再抖抖地掏出一张纸,而又落泪,慌张地说:“虎子枕头底下寻到的,你给我念念!”
  小武妈没念,看完后安慰莫阿婆:“遇到这种事,最重要的是镇定,别急坏了自己身子。是,虎子说他也去找富贵了,让你别担心,他会回来的。”
  “这些娃都咋回事么!”莫阿婆说,言辞间夹着难改的陕西口音,接着呜呜地哭出声来,自顾哭而又说,“咋拦都拦不住!就晓得民族啊国家啊萨底。都是念书给害的。你说沃碎怂们咋就不替我们当妈的想,这不是要我们的命么!小武妈你还有一个儿子在跟前,可我就这一个儿子,40岁才生的——,小武妈你咋了?眼睛红的。又梦见小武了?”
  小武妈点了点头。
  “小武机灵的很,肯定能回来的。”
  小武妈沉默着。半晌,莫阿婆又补充了一句:“该死的日本人!”
  一个穿西服的破门而入,大口喘息,不管不顾地扔下一段长篇演讲,之后又夺门而去。
  来人说:“昨晚又被八路骚扰,死了好几个,有一个还是小队长的亲戚,今天下午开始,又要抓人修岗楼一类工事了,计划修一个月,不知道又有多少人会死在他们手上,让阿三马上去佛光寺,告诉大武千万千万别回来,准备点钱让人送到榆林,告诉我家人安心住在那里,我过段时间去看他们,还有你家虎子,莫阿婆,要不让他跟阿三一起去佛光寺吧,万一被日本人看见,我也保不了,我就只是个翻译,我看先把店关了算了,把佣工都辞了,人多嘴杂,万一有人议论什么,传出去就麻烦了,我今晚可能回不来,别等我吃饭,我走了啊嫂子。
  来人叫武家驹,是小武妈的小叔子。
  小武妈是不可能辞退佣工的,兵荒马乱,辞了这些人,让他们怎么活?
  小武妈的名字是韦桂兰,广西平乐榕津人,其父曾是广西最大盐商。小武的爷爷任广西盐运使期间,与韦桂兰的父亲交谊甚厚,而二人又因彼此儿女由同学而恋人,既门当户对,则顺势而成亲家。后又以韦父之介,小武的两个姑姑一个嫁到广西榕津,一个远嫁日本大分。
  武家驹回家通报消息后,中午未到,德州的大街小巷已贴满用汉字写的《皇军修筑工事募工令》。中午刚过,这座已被蹂躏了半年之久的古老县城,再一次被到处乱挑的刺刀惊扰得鸡飞狗跳——日本人开始抓人了。
  太阳偏西时,韦桂兰坐在佛光寺的一个房间里,她的身旁,立着她的大儿子武豪。光线从窗外进来,在昏暗的房间里斜着投向地面,清晰照见光线间翻卷的灰尘,还有武豪的魁伟身形。
  “虎子也去找富贵了阿豪。”韦桂兰说。
  武豪嘴动了动,却似乎感到无语,只是看着他的母亲。
  “他家人被日本人杀了这事,也该去告诉富贵。”
  劳富贵家在城郊,一家五口共住一间土坯房。劳富贵和武豪读高小时,在韦桂兰的提议下,劳富贵住进了武家,和武家兄弟共住一个房间。有一天一条黑狗对着武俊狂吠,吓傻了的武俊呆呆站着,旁边几个街头痞子看戏一样开心。天降神兵的劳富贵一脚踢翻黑狗又向痞子们冲过去,结果被打得头破血流。从此只要劳富贵天黑后来到武家,武俊就会甩也甩不掉地跟着劳富贵,过一会儿还要没头没脑地叫一声“富贵哥”。起初劳富贵还答应,后来烦了之后就懒得搭理了。日本侵占东北后的第二年,劳富贵上了南京军校,也想从戎的武豪因父亲患病,只好留在家里,帮母亲打理自家酒坊。报纸登出“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的动员令后武豪又要跑去当兵,被韦桂兰拼死拦下。有天晚上,武家驹来到劳富贵家所在的城郊,挨家传达日本人的命令,说日本人要在这里建储运站,限大家三天内搬离。武家驹说:“大家还是委屈一下吧!谁都知道,日本人一不高兴就可能杀人的。”第三天傍晚,武家驹再次来到城郊,周围人都搬走了,只剩下劳富贵一家。武家驹对劳富贵的父亲说我嫂子给你们安排好了,你们先去佛光寺住一阵子再说吧。第四天早上,一队日本兵来到劳富贵家,用刺刀把在院子里正在捆扎行李的劳富贵的父亲和弟弟赶回了土坯房并在门外上了锁,接着,一个日本兵扯掉了早已捆扎在一起的几枚手榴弹的引线,把手榴弹从窗户扔进了屋里……
  屋里四个人,除了劳富贵的父亲和弟弟,还有劳富贵的母亲和弱智的姑姑。
  第五天早上,韦桂兰在武俊的房间看见武俊留下的字条。18岁的武俊在字条上说他投奔劳富贵去了,他要去杀日本人,民族危难之际,只有像劳富贵一样投身革命方不枉男儿本色。
  “世上没几个当妈的会在乎你们那些家国意识民族情怀,她们只知道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去送死,那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啊!”韦桂兰在佛光寺的房间里平心静气地说,“可要是妈勉强留住你,就算能让你终老此生,你也会遗憾一辈子。妈也会自责一辈子,自责自己的自私。”
  “妈!家里总要留一个。”
  “妈带来的包里有钱。还有阿俊的那把刀,你带给他,要是他还——”韦桂兰说了半截话,忽然收声。
  伍豪走到桌前。
  年代久远的深色方桌上,放着韦桂兰带来的深褐色包袱。伍豪慢慢打开包袱,看到了他和弟弟武俊无数次把玩过的那把刀。那是一把长约30厘米的日本肋差,黑色牛皮刀鞘,黑色牛皮条缠绕的刀柄。刀柄中段开着三个菱形孔,刀柄的暗红底色便从这三个菱形孔里从容穿出。这如血底色共沉静的黑色互衬,于无言中,宣告着整炳刀的优雅大气而又冷峻逼人。伍豪慢慢抽刀,出鞘的乌黑刀身隐约散出几缕幽光,照出刀刃边若隐若现的锻造花纹。伍豪看着刀身,又翻转去看另一面。刀刃两面的末端,各刻着一个汉字:一面是“和”,一面是“安”。
  这把肋差,是伍豪武俊的日本表弟送给武俊的。
  空气如无形铁网,挤压人的身心。韦桂兰觉得疲惫,拉过椅子,慢慢坐下,沉默着,沉吟低语,语调平静,而难掩颤抖:“虎子他爸死了阿豪,今天,我来之前。娇娇,也死了。”
  一股气血冲向头顶,双腿于是绵软,武豪沉重地坐到了椅子上。娇娇,是虎子的姐姐、武豪的同学、劳富贵的只差过门的妻子。
  两个抓人的日本兵土匪般闯进一年前被韦桂兰请人翻修过的虎子家的小屋时,正在生病的娇娇躺在打着补丁的被子里吓得瑟瑟发抖。两个日本兵相互对视,继而一个去抓娇娇露在被子外的小脚,一个扯掉了被子……
  不知躲在哪里的虎子的父亲听到了娇娇的惊叫和号哭,赶回来后他被眼前难以置信的画面惊骇得楞了几秒后才挥起拐杖砸向背对着他的日本兵的头。门外又进来一个日本兵,刺刀捅进了虎子父亲的后背。
  娇娇是直到几个日本人走后,坐起来,才看见倒在血泊中的她的父亲的。父亲上身在门外,独腿在门里。娇娇尖叫了一声,抓起菜刀,赤裸着下身冲出家门,但是随着几声枪响,娇娇倒在了空阔的街道上。
  去庙里为虎子祈福的莫阿婆回来后,远远看见了她的女儿。她慢慢弯曲双腿,瘫坐在了地上,茫然地左看右看,任风吹乱她黑白夹杂的头发,继而身体前倾,双手着地,一步步向娇娇爬去。
  韦桂兰骑驴过来,看见虎子家院子里的餐桌板凳翻倒,卖早餐的油锅倒扣在院外的街上,莫阿婆坐在娇娇身旁。韦桂兰对牵驴的阿三说你去处理虎子家的事吧我一个人去,然后继续上路,听着身后莫阿婆孤独的哭泣声越来越远。
  阿三是武家的管家,也是韦桂兰的堂哥。
  那天晚上,日本兵营响起了一个歇斯底里的嚎丧,嚎丧的声音说他要为被拐杖砸死的哥哥报仇,他要杀光该死的支那人。
  你们带了那么多枪炮来到别人的土地上烧杀,怎么好意思一副苦大仇深的委屈模样?
  但是,那时,夜色冷静,草木无情,大地缄默,好像整个世界都不问善恶。
  韦桂兰为武豪简略讲述虎子家的家破人亡时,眼前又出现满身补丁的莫阿婆坐在地上、哭着自己一动不动的女儿、和同样一动不动、躺在门口的血泊中的丈夫的图景。讲完后,韦桂兰站起来,走向门口。
  武豪说:“妈,阿俊不会有事的,我会带他回来。”
  韦桂兰不再说话,默默走到门外。
  西方天际的太阳,以其播撒的怪异血色,似乎要向整个世界宣战。走下台阶的韦桂兰看看天,向佛光寺的院外走去,她的脸上写满坚毅肃穆,这肃穆连同她的挺拔身躯,使她有如傲气骄人的铁铸之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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