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地恢复平静，烟尘慢慢散尽，只有掺杂了泥土和血腥味道的火药气息，冤魂不散般还在清晨的空气中弥漫。残垣旁，瓦砾上，壕沟中，或蹲或伏的人们屏气凝息，在承受了来自天空的飞机的疯狂“问候”之后，等待着更加无情的地面“洗礼”的开始。现在只有寂静，而且愈来愈浓，钻入人的毛孔，唤醒惭卑，使人人暗认自己不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英雄形象——开始后倒还好说，你会被胸中骤然升起的斗志鼓舞得豪迈而慷慨；最使人难堪的，就是现在这几欲使人窒息的短暂的死寂时刻，那不争气的急促心跳“咚咚咚咚”着，俨然走时过快的丧钟的滴答，一声一声，都是死神又将光临的信息的传递。是啊，也许半小时前，一个年轻生命还对你微笑，还和你坐着说话抽烟，而转瞬之间，就在你身边倒下了，每天看见那么多躺在地上、再也不可能站起来的人，谁能无动于衷？谁不担心这样的结果随时会轮到自己？
　　“记住，跟紧我！万一跑散了，记住先找掩护的地方。记住啊！”
　　“记住了！”
　　“别跟我说记住了，记住有什么用，小武你就是——”
　　“你到底是让我记住还是不让？”
　　“这种态度跟我说话？我现在是你的长官啊！”
　　“你比我爷爷还烦啊富贵！”
　　对话的双方都很小声，好像担心打破寂静，不知道其实全无小声的必要。
　　“嫌我烦？我是怕你被打死啊小子。”劳富贵笑起来，伸出鹰爪样枯瘦的大手，按在武俊头上摇武俊的头。
　　“跟你说过别摸我的头！”武俊发火了。
　　劳富贵收回手，摸自己脏乱的胡须，自语一样说：“毛都没长全的人，脾气倒大。”又看着武俊问：“刚才炸得那么厉害你也没反应，一点都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
　　“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劳富贵小声感慨，一面侧过身，大手插到了土坑和武俊的胸膛之间，只几秒，大惊小怪说，“我靠！还说不怕——跳那么快！”
　　武俊嘻嘻笑，打掉劳富贵的手，自己的手也插入劳富贵与土坑间，继而面露不满，大呼小叫道：“我靠！你还不是一样！”
　　身下土地开始抖颤，接着听得自对面传来的隆隆声。当然是漂洋过海来欺人的坦克。
　　坦克后面跟着步兵，向中国守军的阵地扑来；炮火覆盖之后，“正戏”现在开场。
　　白墙残破，青草荒凉，而只能一起，一如往日地，再任前世无仇今生无怨的人们毫无情面、枪炮互射，再看素不相识的双方你死我活、血浸山河，再听惊天动地的喊杀和惨叫此起彼伏、响彻大地，等到日薄西山、残阳如血、重归宁静的大地上烟尘散去，再一起静默哀悼，为这个曾经安宁的海边古镇再次成为血肉磨坊……
　　“醒醒！醒醒啊！”劳富贵跪在一个大坑边叫喊，一面手忙脚乱地想抱起躺在地上的武俊。
　　太阳已经出来，阳光穿透遮天烟尘，懒洋洋地照着下面正在子弹横飞的大地。
　　武俊睁开眼，看着劳富贵，灰黑斑驳的脸上扯出艰难笑容，似要以此安慰眼前这个看着他从小长大的胡须大汉。
　　劳富贵感觉手掌有点奇怪的绵软和异常的发烫，他抬起手，看见他的大手成了鲜艳无比的红色，他的目光移向手掌刚才所放之处，随即瞪大了眼睛。
　　武俊的肚子成了一个敞开大口的袋子。袋子冒着热气，里面惨不忍睹，血不断涌出来。
　　“来人！来人啊！”劳富贵慌乱地叫喊，慌乱地左右顾盼。但他很快放弃了叫喊，低下头，颤着手，解自己的绑腿，口里念念有词，如年迈妇人的絮叨：“我给你包扎，我给你包扎，不会有事的，皮外伤，我给你包扎……”
　　武俊看着劳富贵，嘴巴一张一翕，终于发出声音，声音模糊且吃力：“富，富贵哥，我，我，是不是，很，勇敢？”
　　“是，是，你当然——”慌乱的劳富贵焦躁起来，口里还是念念有词，“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啊小武！我回去怎么见你妈？你站起来……”
　　轰然一声巨响，接着泥土飞溅，落了劳富贵满身。劳富贵看见武俊的眼帘在慢慢合拢，劳富贵开始哭，像个委屈的孩子：“小武你站起来！你站起来跟我走！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跟大武交代……”劳富贵伸手去摸武俊的脸，他的眼泪流下来，混杂了鼻涕，流进胡须里，哭声倏忽间升作了哀嚎：“小武你睁开眼好不好？你别吓我啊！小武，小武，小武你他妈的为我想想好不好？算我求你了！小武，小武。”
　　一个跑掉了一只鞋的兵猫着腰过来，蹲下说：“劳连长，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劳连长没听见，嚎得声嘶力竭：“小武，小武……”
　　单鞋兵用手去摇躺在武俊旁边的一个士兵，口里大声叫：“铁柱，张铁——”。确知是尸体后，放弃了。
　　又过来两个兵。左右架起劳富贵胳膊。劳富贵疯了一样挣扎，被单鞋兵抱起双腿，配合另外两个兵，抬着向后跑去。子弹呼啸，单鞋兵应声倒下。
　　……
　　大地复归平静，烟尘再次散去。早经升高的太阳以其照旧的懒洋洋面目，事不关己地照耀着人间的惨象，照耀着比前一日更其残破的白墙和倒在废墟上的一条条曾经鲜活的生命，似乎在将它的光芒慷慨地赏赐给1937年9月的上海罗店的同时，也渴望国民革命军74军306团还活着的将士对他的恩泽顶礼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