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斯塔 一

　　那是距今已超过十年的一场对话。
　　当时的欧仁妮仍旧处于孩子和少女之间的年纪，父母早逝，只留下一个年迈的祖父照顾和教导孙女，可说是维斯塔家族未有的凄凉一幕了。
　　这时，又是一年将近年尾，天气阴沉寒冷，老人的身体变得容易疲软和沉重，曾经在青年时期以身体康健自诩的亨德尔如今也不得不成日安于卧榻，用海狸皮和呢绒褥子护住身体，因为不喜欢平躺着的姿势，老大公让侍从在床头放上五六个填满鸭毛的白枕头，每逢意识清醒的时候，便背靠着枕头堆，有时看向窗外的白雪皑皑，有时捧起一卷书或者文件。.
　　用于松弛身心的熏香成日燃烧，促进血液循环和祛除风寒的药汤也定时服用，总算没有出现严峻的情况。
　　亨德尔趁着自己卧病的这段时间，着手进一步推动权力的交接，一方面首次任命年仅十三岁的孙女为摄政，并举行了少女就任拓殖骑士团团长的仪式，另一方面则是时不时传唤领内的重臣、豪商、学者和教会人士，既有询问外界消息的作用，也可视作对于这些人的敲打。这一举动似乎印证着亨德尔·安·维斯塔自知身处于死亡的阴影，故而才会这么着急为孙女的掌权铺平道路。
　　这一天，来到床畔的并非他人，而是维斯塔家嫡系仅存的硕果，将要接过下一任家督的欧仁妮。
　　“难得你能够抽时间来看我，有一阵子没有像这样好好谈话了。”
　　近来，欧仁妮只是每天在晚饭以后会过来道晚安，且每次不过匆匆打个照面。
　　“非常抱歉，祖父大人，最近每一天都被各位大臣领着熟悉政务，实在是太忙碌了。”
　　“没关系，没关系，有的忙是好事，你能适应得来就好。”
　　听了这句话，欧仁妮沉默良久，她一直觉得自己习惯不来家常话的氛围，更何况她也积累了相当程度的疲倦。
　　“不必感到泄气，一步一步来便是了。有什么棘手的，我也可以帮你商量个主意。”
　　亨德尔试着安慰自己的孙女，可话说到这个份上，自己反而有些感伤了。自从先祖发迹以来，维斯塔家门延续了两百余年，历经十代人的蹉跎浮沉，好不容易攀登到了权力的高峰，嫡系的血裔却几乎凋零殆尽，诚然是造化弄人了。
　　“我死之后，”亨德尔知道自己的孙女远比外表看上去的那样要坚强可靠，也就没有避讳什么“我死以后，除开已经分家的一些旁系亲戚，你就是最后一个维斯塔了。”
　　“嗯，我知道的，正是因为这样，祖父大人才没有同意诸侯的联姻要求，否则维斯塔的家名就真的要就此中断了。”
　　“不只是这样，欧仁妮。”
　　稍微正了正身子，亨德尔补充道：
　　“我拒绝那些婚约，不单是担忧家门的传承，尽管这很重要，但我并不是那样看中血缘的人。我这样做的根本原因，其实是在你本人，”老人回忆起往事，偏过头打量了一会儿被炉子热气吹拂的纱幔，之后才又接着说道，“弗朗索瓦有着许多梦想，你也是，可你远比他要成熟，也比他有才华，胸怀志向和把理想付诸实践的才干结合在一起，就能够成就一番大事业，而你父亲那样，恐怕只能说是守成有余。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很庆幸，从我手中接过权杖的人是你。”
　　“恐怕我做的不比父亲要好。”
　　“确实，在前些年，我把领内的大多数事务都放心地交给了他，正如同现在这样。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发现你的确有着超出你父亲的韧性和适应力，你更冷静，总是能够看清现实是怎样的，并且能够快速地承认现实，并据此策划，别人只当你年幼，还低着头虚心学习一切你不懂的东西，可老虎捕猎之前不正是低着头的吗？”
　　欧仁妮猛地抬起头，为祖父这样评价自己而有些惊讶，又忍不住激动起来。
　　“你适合政治，我的幸运的、可怜的孙女。不要听那些童话故事，真正的公主绝不能够依赖王子，而是要靠着自己成为一位出色的女王，这世上很少有王子能够在巨龙面前保护公主，反过来，他们中倒是有不少人终会成为囚禁公主的恶龙。”
　　亨德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和缓
　　“不，祖父大人，仅仅这样是不够的的，我认为，只是这样是不够的，也许事情比您想的更为悲观，在这样弱肉强食的世界上，或许成为威胁一切的恶龙，只有这样，才可以免于一切的威胁。”
　　这下子，轮到亨德尔惊讶不已了。
　　他仔细打量起孙女稚气未脱的五官，那双苍穹般漂亮的眼睛无疑源于她的母亲，嘴唇光洁、鼻梁笔直则一如弗朗索瓦和自己的妻子，唯独那双茶色的粗眉毛显示出家族的特质，让老祖父想起每一个维斯塔所共有的偏执、坚韧和野心勃勃，以及因此而带来的命运。
　　在两百多年前，正是绰号“粗眉毛”的商人巴特里克接过小有积蓄的家业，耗费六十余年的人生，将维斯塔家变成了钟鸣鼎食的富豪之家，以及庞大商会的支配者；而他的儿子巴特里克二世则以包税人与债权人的身份，事实上掌控了某位男爵的领地，并且成为了来自兰顿领的诺里克一世皇帝的御用商人。等到巴特里克二世去世以后，维斯塔商会的第三代东家巴特里克三世用尽手段，逼迫身为债务人的男爵让出了头衔和领地的所有权，用上数车的金银珠宝，让皇帝的近臣们为他说尽好话，又用上数车的金银珠宝，让诺里克一世盖上了印玺，让自己这个商人摇身一变为维斯塔大人，并开始为了证明这一点而花钱如流水。不到六年，家业竟被花销近半，好在他的儿子米夏埃尔及时接过了家主的位置。新上任的家主巡视四周，毅然和比邻而居的一位伯爵达成协议，买下接近东境的一块河谷地，一点点接纳流民，发展出村落和小镇。
　　“伐木者”米夏埃尔和他的儿子“智者”伊曼纽穷尽两代人的努力，加之又遇上了内战的机缘，持续购入和整备领内，终于让封地增大了十数倍
　　这个孩子，要么会让我们维斯塔伟大，要么，会让这个家族终结于此。
　　“这样也好.....”
　　“您刚刚在说什么，祖父大人？”
　　“只是些无关紧要的话而已——欧仁妮，终有一天你会到达权力的顶峰，那是我和弗朗索瓦都无法企及的地方，只不过，站在那个高度，你又该怎样获取幸福呢？”
　　“对于我来说，对于欧仁妮·安·维斯塔来说，或许幸福便是紧紧地手握权势，然后俯瞰治下领民们的平凡生活吧。”
　　年仅十三岁的少女平静地回答自己的祖父，亨利也十分明白，这并非出于吹嘘或者敷衍而胡说的玩笑话，也正因为这样，眼窝深处涌出一阵酸胀感。
　　“祖父大人，您流泪了吗？”
　　“啊，壁炉的火太旺了，眼睛有些干燥。”
　　“需要吩咐人调小些吗？”
　　隐约觉察到这不过是祖父的托词，欧仁妮还是试着询问老人的意见。
　　“不用了，天气这么冷，待会多喝些药茶就好了。”
　　“嗯，那我就和司特凡医生说一声，让他今天多熬一些。”
　　欧仁妮听到亨利这么说，点头附和，打算回头和侍奉一族的医师交代好祖父的要求。
　　“我自己和他说吧，司特凡晚饭后会来我这，他是个心细的人，侍奉我们家族以来，一直都做得很出色，我也好和他叙叙旧。欧仁妮，今天就先到这里吧，你也该回去休息了。”
　　可真等到欧仁妮起身离开，这位老人又忍不住悲恸起来
　　“还记得吗，在火炉边上，我曾说过的，那些关于家族的历史，那些故事属于历史，也将会是我们的未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