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帝国其三

　　时值西塞罗历1190年，当选皇帝四十二年的奥古斯特年事渐高，作为一个稳健的帝国统治者，他不再积极推行改革和重塑集权体制，转而将注意力全部放在如何保障自己的儿子能够成为下一任皇帝。作为托勒密王国的国王，他本人就拥有一张选候票，同大多数选候也都保持了良好的友谊，可仅仅凭借这些，是无法确保王朝延续的。奥古斯特心知肚明，在贵族选候的眼中，自己向来被视为革新派的皇帝，而自己的儿子也是被打上了相同的烙印。因此，若只是用贿选的常规手段，皇位势必从本家流走，半生的辛苦经营也会随之付诸东流。可奥古斯特偏偏又不能贸然剥夺选候的席位，这些选候皆是帝国境内的大领主，假使结成同盟，将刀锋一致对准自己，纵使奥古斯特治下的托勒密王国富庶强盛，也断然经不起各路诸侯的车轮战。
　　皇位世袭和废除选候，这两桩均属撼动帝国政局根本的大事，即令和奥古斯特交好的盟友或者中立方，也绝无可能支持皇帝，他们终究也属于诸侯的一员，怎么会乐意见到皇权的稳定与巩固呢？
　　于是乎，这位皇帝权衡再三，最终咬定牙关，做了一个有违本心的决定。
　　是年果月，帝国自治市约翰内斯堡，一个万里无云的晴天。
　　奥古斯特皇帝坐在铺着皮草、洒上香水的宝座上，这位功高德劭的王者年事已高，身体状况可谓江河日下，不过是端正身形便闹得浑身不适。所幸约翰内斯堡安排的这间厅室十分宽绰，皇帝和诸侯们保持了两厄尔以上的距离，他们瞧不见老人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
　　这很重要，尽管奥古斯特上了年纪的事人人皆知，可“老”却不同于“衰老”，在诸侯眼里，奥古斯特再怎么老迈，也依旧是一头雄狮，一声咆哮便可震慑群雄。可若是衰弱糊涂了，那这个皇帝就仅仅是一个凡人，只消群起而攻之，总归会有得手的时候。奥古斯特对诸侯的敌意洞若观火，也因此懊丧，自己这一生看似意气风发，和诸侯们缠斗了四十余年，自以为在提振皇权的道路上不断前进，到头来惊觉大半辈子原地踟躇，想到这里，皇帝竟可怜起了自己。
　　罢了，今天以后，一切便结束了。
　　奥古斯特趁着诸侯们议论纷纷，静悄悄地呼出一口浊气，继而用有些昏花的双目扫视周遭，本就有些脱水松弛的五官间更添了一分苦涩。
　　“诸位，请安静下来，聆听陛下的谕旨。”
　　约翰内斯堡的市长，金融世家奥兰治家的现任家督，威廉·安·奥兰治伯爵敲了敲司仪专用的三脚架，敦促显贵们保持肃静。包含全体选候在内的数百名帝国诸侯或诸侯代表消停以后，奥兰治伯爵上前一步，面朝御驾所在鞠躬行礼。
　　“陛下，请容许在下宣读您签署生效的诏书。”
　　奥古斯特张了张口，嗓子里却只冒出含混短促的气音，他握紧了双拳，仿佛要站起身来，径直朝诸侯们脸上一人猛抡一拳，可他终究是松开了拳头，颓然地歪着脖子，恩准了奥兰治伯爵的请求，让他当众宣读自己盖下皇帝印章的诏书。
　　奥兰治伯爵倒也不以为意，他略一招手，伺候在一旁的侍从立刻奉上用羊皮纸制成的卷轴，伯爵扯掉固定卷轴的红色绸带，轻轻一启，右手一抬，十数行工整清晰的字迹进入伯爵的视线之中，又经由伯爵之口，入诸侯之耳。
　　“其一，皇帝的承继必须由选候投票产生，得票最多者当选皇帝，如存在并列，则在并列者中进行二次选举，直至产生最终结果。”
　　这个消息让一些人喜形于色，但并没有引发多大的风波，选候票选皇帝早已是帝国的常态，只是因为大空位时期的混乱，才导致了选候权利长期无法行使，现在这道谕令，不过是进一步重申现状罢了。真要计较起来，奥古斯特的帝位不就是票选出来的吗？
　　“其二，选候享有投票给任何一位帝国自由民的权利，也可以直接表态弃权，但每一次选举必须做出明确的表态。”
　　这条规定是为了避免选候们刻意拖延，影响皇帝选举的进度，虽说是针对选候制定的规则，但考虑到这一规定并不影响选候权的行使，也可以有效规避“大空位”时代的复现，一时间倒是没有谁出言反对。
　　“其三，为保障选举的公正，使选举之结果符合朱庇特神的天意与帝国子民的公议，现在宣布，如下帝国自治市：加泰罗尼亚、布莱梅、阿尔斯特堡、留比斯、柯伦即日起获得选侯资格，如下教会诸侯领：苏黎世大司祭领、兰斯司祭领、依其马司祭领、阿**翁大司祭领、北境宗教骑士团领、乌得勒支大司祭领即日起获得选侯资格。”
　　奥兰治伯爵预料到最后一项会惹来喧哗，索性一口气念完，然后垂下双臂，扫视着从惊愕中反应过来的一众诸侯。
　　上述获得了选候权力的自治市和宗教领主自然喜不胜收，和他们亲善的诸侯也上前祝贺，但那些世家贵族则多半拉下了脸，尤其是贵族选候们，几乎每个都振振有词，试图促使皇帝收回这道宣言。奥古斯特往后挪了挪，靠着椅背上光滑柔软的毛皮，嘴角勾起些微的弧度，显然对这混乱的场面十分满意。说来奇妙，明明是改变了帝国格局的大事，在老人看来，竟和自己孩提时期的恶作剧一样，带来了一种基于发泄之上的愉悦感。
　　奥古斯特丝毫不在意充斥大厅的喧嚣吵闹，回忆自己躲在树上，看着女仆们在院子里焦头烂额四处找人的往事，又想起那个满脸雀斑、惹人不快的家庭教师，他在十一岁的时候曾经在半夜扮做幽灵吓得对方摔下了床。
　　当诸侯们终于停止了抗议和庆祝，转而分成两拨互相对抗的人群时，皇帝才抬起一只手，守卫在大厅边缘的数十位甲士收到命令，一齐举起手中的斧戟，然后用那钢铁制成的长柄砸向地面。金属的轰鸣声钝重刺耳，震慑住了在场的众人，大厅内终于恢复了安静。
　　“在这件事情上，朕曾经询问过霓下的意思，霓下也十分赞许，诸位不必再多言了。”
　　借助教权抗衡皇权向来是诸侯们屡试不爽的王牌，奥古斯特为此事先同教宗达成了君子协定，这下既能增加己方一侧的筹码，又可以堵死诸侯们的一大借口，可谓一石二鸟。
　　“遵命，陛下。”
　　起初，每三个诸侯中只有两人选择单膝跪地，但还保持站立的人在皇帝和其他人的注视下，终于承受不住压力，一个一个被迫屈服，表示对这一宣言的接纳。
　　至此，帝国选候的席位数量空前膨胀，达到了史无前例的25席，尽管因此和一些友人断绝了关系，但拥有了选票的帝国自治市和教会诸侯都选择支持奥古斯特的儿子——这位皇帝为了确保皇位的顺利传承，在约翰内斯堡会议以后主动退位，于是托勒密王朝的亨德尔一世成为新的皇帝，奥古斯特则于1192年离开托勒密王国的首都亚历山德拉，并在快乐的隐居生活中度过了人生的最后三年。
　　作为“大空位”时期结束的标志性事件，奥古斯特当选皇帝曾给许多人带来希望，尤其是一群名为“皇帝派”的人士，他们出于自身的理想和利益，为这位富于雄才伟略的皇帝四处奔走，作为优秀的民政家和富于魅力的领袖，皇帝也以长期加强皇权的行动回应了他们的期许。
　　然而，历史最终选择了一个诸侯林立、封建割据的帝国，而非君权强大的集权王朝，奥古斯特不过是成为了割据者中最强大的一人罢了。雪上加霜的是，托勒密家族还在两代后绝嗣，世袭王朝的可能性彻底化为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