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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见只觉得平地惊雷，一时间脑袋空空不知该作何想，竟呆住了。
他宁愿相信自己听错了话，也不敢相信刚才卓玉禅所说。
一位天下罕有的武林高人，竟然要舍弃了一身功夫，传给素昧平生的自己？即使是自己看过的话本小说里，也没有出现过这样天大的便宜吧，这老人恐怕是开个玩笑，捉弄自己来寻开心罢了。
想到此处，便准备顺着老人意思，和他打趣一番，可转眼见到卓玉禅一脸正色，目光坦荡，全然不似一副玩笑的样子。
沈见心里更加惊讶，心想：“他怎么这么严肃，莫非没说笑话，当真想要传功与我？！可这却是为什么呢？”心思转换间，更是惊疑不定，猜不透这老前辈究竟作何打算。
谁知卓玉禅似乎早已洞察其想法，便温言宽慰道：“你不明白我为何平白无故地送上一身内功，只觉得事出反常，因此心存疑虑，倒也是寻常反应。你不必多虑，且静心听我讲来。”
闻言，沈见也只好暂时放下满心猜疑，在一旁听老者叙说。
老人沉思片刻，忽又伸手捋须，似是有些不知从何开口。终于是一声轻叹，说道：
“卓玉禅今年已过耄年，想来可以将这人生分为四段，每过二十年，便有巨大的分别。”
“我幼时即拜师学武，师从西南名家‘拨云铁掌’宗谨儒宗老爷子，从此勤学苦练十余年，期盼能学到高强功夫，于武林中建立起大名声。待我过了二十岁的生辰，便自觉学有所成，随即献了贡品，拜过了祖师师父，离了师门闯荡去了。”
“自后二十年，我游历天下，见识了江湖见诸多人物，切磋交友固有之，争执死斗亦不少。转眼间年及不惑，足迹已然遍及四海。惊天动地的大事虽然没做过，不大不小的事情倒做成了几桩。江湖朋友看得起我的轻身功夫，给我起了个‘凌峰踏云’的名号。这名头传的倒是广，想来足以慰藉少时名动江湖的梦想了”
“功名既成，难免起了守成之意，心想自己一身所学何其精妙，若是没了传人，就此断绝，岂不是太过可惜了？便厚着脸皮立起了门派，收了几个徒弟，当起别人的师父来了。小时候学艺时，总觉得师父凶巴巴的，教起人来何其苛刻严厉。此时师生异位，方才体会得当时师父期望弟子成才的良苦用心，师恩深刻，绝不敢忘。因此更是毫无保留，只管倾囊相授。”
“如此又过了廿余年，所幸弟子皆聪慧伶俐，加之勤奋用功，虽比不得我当年风采，却也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了。自己既有威名，后继亦有人选，不免心气高涨，志得意满起来。”
“忽然有一天，我早起着衣，见得镜中自己，已是华发班杂，面上沟壑渐生。当下心底震惊，许久不曾留意过，我竟已是这般老态了么？忽地心里升起一阵大恐怖，只觉背上冷汗涔涔，手脚不住发颤。”
“我自负已是世间一流人物，但终究是肉体凡胎，避不过这生老病死的天道自然。只觉得生死之惧，远胜以往刀剑相博。说来可笑，惶恐之下，竟打起了求仙问道的打算，妄图寻得个隐世仙人，海外仙山，从此长生不老。”
卓玉禅讲到这里，不由地嗤笑一声，接着又叹了一口气道：“终究痴心妄想罢了。”
继续说道：“我既有了寻仙之意，这世间的种种凡事，对我而言也无甚重要了。当下交代了后事，一个人走上这缥缈的虚途。苦苦寻觅了数年，踏遍了所谓的洞天福地，世外桃源，莫说得到仙人垂怜，便是半根仙须仙发也没见到。愈找不到，愈是执念深重，心里沉甸甸，脑中昏沉沉，如此下去，只怕不久后就得郁郁而终了。”
“直到有一日，我连夜登上一座险峰，见峰顶光秃秃，空荡荡。只道自己又做了一次徒劳功夫，抑郁更深，当即瘫倒在地，无力再起。恍惚间，却见得眼前微光乍起。原来我彻夜攀爬，此时已是黎明，只见不时便有朝日灿烂，云雾氤氲，散出万道霞光。继而暮色尽消，天地之间一片亮堂堂。”
“人间至景，不过如此。”
“我见到了如此景色，心神震撼下，那些畏惧执念，竟然不知不觉间消去了大半。痴痴地看了许久，终是如梦方醒，当即开悟：人生一世，便如在这天地间旅行一场，旅人终有归期，人生亦有终时。所见所得，都只存在旅途中，生来不曾有，死去带不走。因而只需珍视当下，尽情享受，却不必执念难消，苦苦痴缠了。至此，便不再寻仙问道，只是隐居在山间，和这山水作伴，过得这清净时光。”
说罢，卓玉禅停口不言，他已经讲完了所有的故事。
但他八十来年纵横江湖，人生所经历的精彩，内心掀起的波澜，又岂是这三言两语能够述尽的？只怕除他自己，再无人能知晓。
他只有一个人回味着。
沈见在一旁听着，这漫长的岁月，使老人的话语远比美酒更加醇厚，他已沉浸其中。脑海中不觉浮现无数画面，四海游历，恩怨情仇……江湖种种，便在此刻，在少年的心里悄然登场了。而老人究其一生所得的感悟，更让他回味无穷。他只觉得世界已变得不一样了。
他的世界的确不一样了。
山间一片寂静，老人望向眼前青年，青年看向身前老人。二人目光相对，随即相视一笑。
老人本应说：“我这般岁数，既然打算久住山间，只怕要在这山间了却此生，那这身功夫便没什么用处了。我既无法将其带入黄泉地府，不如传与你，算是给你这小子的一份见礼。”
青年本应答道：“老前辈道义高深，慷慨传功。晚辈深受大恩，必定终生难忘。”
但他们已不需要说太多。
卓玉禅只说：“我便传功与你。”
沈见只点头。
卓玉禅命沈见盘膝坐下，待他坐定后，便坐在沈见对面一尺处，随即双手探出，左手轻点沈见胸口膻中，右手抵住沈见腹部丹田，轻喝道：“来了。”当即运功，内力缓缓涌动，由双手传入沈见体内。
内力甫一入体，沈见便觉得神奇异常，似有两股热气自老人双手相触处缓缓散出，胸口小腹只感到暖烘烘的，甚是舒服。待得半柱香的功夫，那热气方才自体表渐渐深入。
这乃是卓玉禅知道沈见从未修习武功，料他经脉未开，若是贸然渡入内力，恐怕无法承受，经脉受损，那便极其凶险了。便以循序渐进的功夫，先用内力为其温养经脉，再顺脉而动，一分一厘地为他打通。此方法最为稳妥，只是耗时太长，于传功者而言更是辛苦万分，卓玉禅却不以为然。
约是过了四五个时辰，沈见体内经脉终于畅通，两股热气便在体内不断奔走，待行得十数个来回后，卓玉禅心念一动，便再度催动内力，将那热气化作热流涌入，源源不断地流向沈见的气宫丹田。
卓玉禅向沈见说道：“快记好内力流动的感觉，这便是其流转的诀窍。”沈见此时只觉得四肢百骸内力穿梭不息，心下震撼的无以复加，才知道武功内力，竟然神奇如此。既听得老人出言，当下便平心静气，感受起体内的诸多变化。
再过得盏茶时分，卓玉禅全力催动内力，那热流更加汹涌，好似呼啸一般冲入沈见体内。显然已到了传功的最后时候。沈见只感觉自己体内澎湃汹涌，便似肢体微末处也有源源内力，丹田气宫中更是无比充盈。不由感叹老人的功力着实是世间罕见，对其钦佩敬重尤有甚之。
此时已是深夜，只见两人额头均布满汗水，头顶热气化作白线直直地升上。深山野林中，万籁俱寂，只剩不时传来的几声猿鸣鸟叫。
终于，只见卓玉禅吐出一口浊气，双手变了个手势，随即抽回，在身前摆了个架势。
至此，这场前无古人的传功结束。
从此，江湖上再也没有武功盖世的卓玉禅，只有身怀神功的青年沈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