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惺惺相惜

　　袁铁衣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细细的酒线稳稳的落在酒杯中，没有一丝晃动。
　　他知道，如果不能让面前的老人解除他对自己的疑虑。不仅此次招抚青龙会的后续安排，自己很可能被排除在外。
　　虽然他并不是一个为追名逐利而不顾一切的人，可是，他也很清楚一件事，现在他面对的最大的问题不是这次的功劳自己可以分得多少。而是，自己很可能会遭遇无法承受的危机。
　　造反失败的后果，就是诛灭九族。这是一向甘于淡泊的他所不愿承受的。
　　况且，自己也从来就没有这个念头。即使在那谋士云集，武将虎列的齐王府酒宴上，在齐王或明或暗的暗示时，他都没有动过一丝一毫的这种念头。
　　当今天子英明神武，文治武功，宇内扩清，海湖靖平，除北部狄人袭扰边疆，国内一片详和安宁的气象。齐王以当今天子一脉非祖宗正朔之名，欲暗中谋划起兵造反。名为恢复祖宗嫡系正统血脉，实为满足自己的一己权欲。
　　他虽身居武将之职，但自小受儒家文化薰陶。忠孝仁义的观念早已深入骨髄。要他违背这些做人的准则，实在比杀了他还要让他难以接受。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对于用兵，他一向持谨慎保守的态度。若非用于防卫边疆，自卫国民的目的，他内心也极度反对用兵。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瓦罐难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
　　袁铁衣虽然相信命运的安排，但他更明白一个道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命运会按照自己的意愿发生，而是无论你做任何事，你都必须承受自己所做出的选择带来的最终后果。
　　如是因，如是果，法尔如是，这是自然之道，也是这世上最公平的所在。
　　齐王是对他有过知遇之恩，培育之恩，可是公义和私事从来都不能放在同一个天平上称量。
　　十五年前河东大营，三军阵前。齐王力排众议，把数位官宦世家子弟的名次压下，宣布自己为校武大会武技第一名。他清楚知道自己的本事的确在同场较技的几个官宦世家子弟之上，可是他也更清楚的知道，官宦世家的背景，本身就是实力的一部分。那场比武他也从未想过要拿下名次，扬威军中。可是当齐王顶着炎炎的烈日和酷烈的西风，在古朴宽阔的校场上，喊出自己的名字时，百千军士齐声为自己三呼「威」「武」所带来的激越豪迈，直到现在依然是他心中最无法控制的悸动，他知道，这份感怀将永远留在他心中。
　　那就是他仕途的开始，如果没有那一天齐王顶着压力抬自己一把，他相信自己可能永远无法达到一个普通军士的终极目标，上达天听，辅弼天子。
　　十年寒窗无十问，一朝成名天下知。
　　会当凌云顶，一览众山小。
　　没有经历过经年累月的苦练，没有到达过傲视群英的顶峰，一个人是永远体会不到那种感觉的。
　　那时，他曾天真的以为自己只是单纯的运气好。
　　赴任赠名马，微时送百金，置房安置家眷，买田多蓄家产...齐王对自己的礼待，他无时无刻不铭感五内。他以为他们是伯乐识千里马，是英雄重英雄，是惺惺相惜。为了国家的安定所做的最自然的事情。
　　直到那夜王府酒宴后，书房中的密谈。他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说穿了，不过是买自己性命的筹码罢了。
　　于私，自己愿意为齐王做任何事，哪怕献出自己的生命又有何不可，士为知已者死的道理他早已熟知。可是，于公，自己不仅不会为他做任何事，还要阻止他要做的事。
　　王爷啊，王爷啊，非是铁衣辜负您的恩义，实是您在辜负千千万万百姓的恩义啊。一将功成万骨枯。您的霸业成功也好，失败也罢，伴随着这最终结果的到来，是无数军士的性命，是数不清的百姓流离失所，是普天之下的战火肆虐，生灵涂炭啊。
　　坐江山是姓赵还是姓李？继承皇位的人血脉是嫡出的还是庶出？是阴谋上位还是光明正大的继承大统？百姓们谁会关心呢？他们想要的不过是一家人吃得饱，穿得暖，相互扶持，相互温暖，平平安安的过日子罢了。
　　谁也没有资格剥夺他们如此简单的愿望。
　　谁能让他们吃得饱、穿得暖、居有屋、耕有田，谁能在乎他们过的开心不开心，谁能抚平他们心中的委屈，谁能保护他们不受侵害，他们就让谁成为王。
　　一念至此，一些以前他很多不愿想的事，很多还在逃避的事，袁铁衣心中如同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再看手下的酒杯，已近满杯，再倒下去就要溢出来。
　　他把酒壶放下，端起酒杯，一口饮尽。
　　王怀忠看着袁铁衣的神色一变再变，终于宁定下来，喝尽这杯酒后，他已完全平和下来。他能发现袁铁衣和片刻之前已有所不同，可要问他究竟是哪里不同，他自己也答不上来。
　　袁铁衣抬头面对王怀忠，一字一字的道：“我袁铁衣是一个公私分明的人！绝不会做对不起圣上的「任何」事。”
　　他特意强调了任何两个字。
　　“可是齐王对统领可不是一般的礼遇和恩待啊。”
　　“小恩和大义，铁衣还是分得清的。”
　　王怀忠不依不饶：“哦？何为统领心中的小恩和大义。”
　　袁铁衣正色：“公公。齐王世袭的爵位，担任的官职，接管的封邑，领取的俸禄，居住的府第，荫庇的家人，畜养的奴仆，结交的朋党，他所拥有一切，根源在哪里？”
　　王怀忠正色道：“自然是圣上的恩赐。”
　　袁铁衣点点头：“那圣上又是从哪里得到这些，以至于让他可以分封给他认为值得的人呢？”
　　王怀忠郑重地道：“自然是普天下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
　　他本设想过袁铁衣面对“与齐王有染”的指责，可能有的种种应对表现和说辞。
　　也许说自己被蒙蔽，毫不知道。
　　也许会痛哭流涕的忏悔。
　　也许会好言好语先把自己稳住，为齐王提前起兵争取时间。
　　可是他怎么都没想到，袁铁衣和自己说的是大义。如果一个人把大义和私恩，看得这样清楚，他又怎么可能做出违背大义之事？而如果不能看得这样清楚，他又如何知道这其中的关键利害？
　　他已明白袁铁衣接下去想说什么，
　　袁铁衣又点点头：“所谓齐王对我的礼遇和恩待，于我个人而言自然是铭感五内，没齿难忘。可是，如果齐王要做的事会伤害千千万万的百姓，我一定会竭尽全力阻止他。”
　　王怀忠现出激赏的神色：“如果朝中，军中每个食君之禄的人都能像袁统领这样的清醒和觉悟，天下间除了外族之患，又有何事？来！我王怀忠敬你三杯。”
　　三杯酒已下肚，片刻之前这满杯的苦涩，袁铁衣竟觉得它变得些许甘甜。
　　王怀忠，皇帝身边的近侍；袁铁衣，神武军中的将领；年龄相差二十多岁的两人，都对对方起了惺惺相惜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