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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县令正要说话，忽听外间大乱，不觉皱眉。
汪恭人起身道：“你们坐，奴家去看看。”
刚推开门，便见一名管事面带急色跑过来，低声道：“恭人不好了，不知怎么地，牢里的人犯怎都放了出来，现在正到处闹事，想要抢庄门逃跑。”
汪恭人心中一惊，问道：“戴师爷呢？”管事摇头道：“没有看见。”
汪恭人亲眼见完颜康中了千日醉，虽然觉得他逃出来可能性不大，但心中还是些慌张，吩咐道：“招呼庄丁，把几个教师都叫上，赶紧把人抓起来，生死勿论，不要惊扰贵客。”
打发完管事，又回来席间，笑道：“一点小事，已经让人处理了。”
武将忙道：“可要在下帮忙。”
汪恭人道：“杀鸡焉用牛刀，解元公大才，是拿来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我们哪里用得起。”
武将腆着脸道：“恭人想用只管用，在下这百八十斤，愿为恭人鞠躬尽粹，死而后己。”
汪恭人还没答话，青衣女子已佯嗔道：“你们这些臭男人，动不动就死而后已，也没见几个真肯死的，装起死来，倒是一个比一个利索。”
张县令和武将哈哈大笑，举杯对饮，汪恭人也面带红霞，羞答答的陪了一杯。
刚放下酒杯，又听外间有人敲门，汪恭人待再起身，青衣女子抢先道：“我看看是怎么回事，尽来叨扰，酒都喝不痛快。”
走上前将门一拉，只见面前竟抖开一副血淋淋受刑图，先自一怔，一大叠图画已雪片般砸在脸上，露出后面手持钢刀的完颜康来，骂声：“贼婆娘。”劈面一刀剁翻在地。
其余三人大惊失色，武将反应快，一把翻起桌子往完颜康砸去，完颜康转身一脚踢出，咔嚓一声把桌面踢成数截，连那武将一起撞飞出去。
汪恭人正站在旁边，想要逃时，被完颜康拽着头发捞将过来，刀刃往玉颈上一搁，只能尖叫道：“表哥救我！”
那县令张继鼓起勇气道：“好汉，手下留情，可否容我说句话！”
完颜康冷眼看觑：“这婆娘私设监牢，害人无数，你既是他表哥，不是同谋，也是共犯，还有什么话好说。”
张县令战战兢兢道：“好叫好汉得知，我这表妹虽然私设监牢，但也非她首倡，而是地方旧习如此，她一个妇人寡居，为撑门面，行事难免苛刻了些。可若究其实，所押犯人俱是依律罪有应得，于良善本分之人从不肯犯。
而我也常嘱咐于她，有三种人绝不可招惹。一是忠臣孝子，二是节妇贞娘，三是江湖好汉，尤其是第三种，像好汉这样的仗义侠客，世间少有，更要好好结交。
今日一时疏忽，得罪好汉，所幸未造成大错，我可以让她加倍赔偿，但有所求，我们无有不允。”
完颜康满脸荒谬，道：“当年洒家初入江湖，见识不够，被人用这话哄骗，之后想明白过来，捏着鼻子忍了半世，如今洒家都再世为人了，你他娘的还来这一套。”
手上一紧，那汪恭人尖叫一声：“表哥。”
只说得两个字，早被完颜康割开喉咙，扔在地上，浑身抽搐，血流不止。眼看便不行了。
张县令吓得面如土色，长叹一声，跪坐在地，双手颤微微去正头冠，早被完颜康赶到面前，一刀自前胸搠入，从后背透出刀尖来，嘴角流出一股鲜血，倒地毙命。
完颜康拔刀在手，又道：“你这厮，还要装死到什么时候。”
原来那武将被撞飞出去，便就势倒在地上，闭眼不动，此刻被完颜康揭破，只好爬起身，正色道：“好一对狗男女，心思恁地歹毒，多亏好汉揭穿他们真面目，否则在下也定被他们害了去。”
完颜康冷然道：“你们同桌喝酒，亲亲热热，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了？”
武将作色道：“那是这狗贼竟用女色诱我，不瞒好汉，在下平生最恨表哥，早觉得他不是好人，今晚这事，在下一身担了，好汉只管走便是。”
说话时一副大义凛然表情，心中却想：“先哄这煞星出去，等我叫齐兵马，再来拿他。”
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哪知完颜康却道：“金解元，就算我过来时没问过管家，之前沙场上才刺了你一旗枪，这才分开多久，就当我认不出来你吗？”
那金解元大惊失色，转身要奔窗户，被完颜康踢出凳子拦住去路，赶上前一刀斩去。
烛影摇红，将两个身影投在窗纱之上，只移身换位，几个交手功夫，便听扑哧一声，一个人头滚下颈项，伴着一把鲜血，狠狠洒在窗纸之上。
“抓住他们，都给我抓起来，敢还手，就往死里打！”
庄子正门之前，头上缠着白布的毛武师，带着数十名打手，正将从地牢里跑出来的犯人，赶羊似的往中间赶。
那些犯人都被折磨的不成人形，哪里是这些穷凶极恶之辈的对手，地上还躺着几具尸体，幸存之人彼此拥挤一起，绝望哭泣之声，阵阵呜咽而起。
毛武师正在耀武扬威，忽然身边一人道：“快看，后面怎么起火了。”
所有人都回头看，只见后院正堂方向火势升腾，便有人叫道：“快去救火。”
呼啦一下都往那边跑，旁边本来还站着几名金成英带来的亲随看热闹，想到主将正那处赴宴，赶紧也跟着追去。
这些人一去，场上那些犯人竟没人管了，正茫然无措之时，忽然门楼上传来几声闷哼，几个庄丁的尸体跌落下来，吓得他们一个哆嗦，纷纷又往后退。
但听轧轧声响，眼前千斤闸门竟被人缓缓升起，然而此时犯人们已吓破了胆，没有一个敢往前去。
随着闸门拉起一半，只见从外面又冲进来十余条人影，各个身形矫健，手持枪棒兵器。
为首之人正是那季先，后面赫然跟着李察合，气色有些虚弱，行动却已无碍，两只碧眼倒映火光，说声：“在那边。”便快步向那边奔去。
季先正要跟上，却看见面前那群犯人，顿时一愣。
完颜康逆着火光大步往前行，左手里提着三颗系在一起的人头，右手持一把血淋淋的钢刀。
一路走来，若是丫环仆人见他转头就跑，他也不去追赶，若是庄丁打手上前攻击，他也毫不留情。
连杀十来个勇猛之辈，再把头颅往前一亮，大喝道：“尔等主子已死，你们还拚个什么命，不如拿点东西，回家过日子去吧。”
其余众人见到恭人和县令的头颅，已是心惊胆战，再被他一言点醒，轰然一声便四散而去。
剩下金成英的亲随则眼都红了，冲上前要跟完颜康拚命，却哪是完颜康的对手，三五刀下去尽数了账。
后面又有大批士兵闻讯杀来，完颜康故技重施，亮出金成英的人头，原样的话说了一遍，士兵们微一犹豫，也争先恐后而去。
转眼间，整个庄子已乱成一片，其间斗殴争抢，杀人放火，完颜康也懒得再管，正往前走时，忽然脚下一顿，只见李察合从对面快步走来，来到近前。
完颜康面露喜色，刚唤一声：“李兄弟。”
便听啪的一声，早挨了李察合狠狠一耳光。
“你又发什么疯！”完颜康又惊又怒，是兄弟也不能总打脸啊，正要发作，却见李察合眼底竟明显闪过一丝担忧，不禁有些张口结舌。
李察合也不知该说什么，打了一巴掌，又暗自后悔，干脆扭头就走，更把完颜康搞得莫明其妙，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跟上前去。
青衣女子贾氏从昏迷中醒转，只觉脸上剧痛，又见地上躺着三具无头尸体，周围更噼哩啪啦烧将起来，第一反应就是站起身逃出去。
当时完颜康见她是女子，劈面一刀还是收了五分力，因此才留得一条性命，虽伤不死，本来她可以逃出生天，但好死不死，一只脚刚迈出门槛，不经意看见扔在地上的图画，眼中又露出疯狂之色，一咬牙，竟转回身去捡。
“我的画，我的画。”
刚捡了七八张，头顶上一段着火大梁折断，整个砸将下来，当场将她埋进火中，先是惨叫不绝，然后渐渐无声下去，那些图画也随之一起卷曲焦化，最后化成满天黑灰。
完颜康和李察合隔着十来步，一前一后，默然不语，走过扰攘的人群，经过着火的庭院，只看完颜康手上的血刀和人头，也没人敢来打扰。
快到前院之时，李察合忽然脚步一停，完颜康不由退后一步，露出戒备之色。却见李察合侧转身形，微一犹豫，道：“你若要做什么事，还是等我一起，两个人，多少有个照应。”
完颜康微觉意外，缓步走上前来，忽然道：“我想起来了，我是不是见过你，当时你跟完颜琴在一起。你的眼睛很特别，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察合神色微妙，道：“你只记得那一次吗，还记得别的吗？”
“别的？”完颜康眉头一皱，忽然眼睛一亮，恍然大悟道：“青眼虎是你什么人？”
李察合当场被问愣了：“什么虎？”
“没什么。”完颜康见状便知误会了，打个哈哈遮掩过去，这时忽听前面又传来一阵打斗叱喝之声。
完颜康心中一动，问道：“你怎么过来的？”
李察合道：“是季先，他还找了一帮人，想来救你。”
完颜康讶然道：“那前面岂不是？”赶紧带着李察合往前赶去。
跑过天井，刚跨出前门槛，便是身形一震，不由脚步停住，只见前院广场之上又多了一枝人马，约有数百人之多，剑拔弩张，正将包括那些出逃犯人在内的一帮人统统围在当心，中间一个正是季先。
再看外围则排列数员骑马大将，都是不久前刚刚照过面的熟人，此时如众星拱月一般，护卫在一名身披黑氅的年轻人身后。
而那年轻人原本也是朝阵中心在看，听见脚步声才带马回头，刚好与完颜康视线撞在一起。
“小王爷。”年轻人面上绽出一丝微笑。
“石天羽。”完颜康神色凝重，如遇大敌。
此时此刻，他哪里还不明白，这“石天羽”绝不是普通人，心中暗悔，当日不该将他轻松放过。
当下浑身蓄力，放缓脚步慢慢走来，那年轻人看到他手上提的人头，眼中异色闪动，道：“小王爷，您真是到哪儿都不闲着啊，若改行作个农夫，定是收庄稼的一把好手。”
完颜康冷然道：“我这等粗人，收庄稼只知下死力气，一根一根去砍，哪比得上石秀才翻云覆雨的手段，面都不露，便将我的数千兵马，收得干干净净。”
“石天羽”微微一笑：“都是诸位大人配合的好，凭学生一个，哪有这般本事，其实世上芸芸众生，谁又不是庄稼，天收一茬，地收一茬，你不收别人，就有人在后头等着收你，那首诗怎么说来着：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完颜康道：“龙归大海，虎入深山，大家本是井水不犯河水，为什么我剿我的匪，你收你的庄稼，偏偏要挖空心思我作对。”
“石天羽”却道：“小王爷猜呢？”
完颜康缓缓道：“说实话，洒家一开始真是胡涂的很，还以为这些流寇的背后是你们在支持，是你们要挟朝庭的手段。
当年金国灭宋，杀戮过甚，血债累累，尔等身为汉人，意图恢复汉室江山，暗中作乱，也可以理解。
直到今晚，我见识了什么叫人间炼狱，才恍然明白，我剿的那些，根本不是匪，就是你们手里的庄稼！”
“石天羽”竖起拇指，夸道：“小王爷，法眼！”
十八张刑图，每张图上人名过百，加起来就是千条性命，这还是山东大地上的一所庄子，别的庄子里是什么样，别的州县是什么样，完颜康甚至不敢去想。
稍稍动一动念头，压在心底的那位胖大和尚便要往外蹦，睁着血红双眼，挥杖向天，大喝：“杀、杀、杀。”
完颜康深吸一口气，强抑心神，问出最后的疑问：“为什么，大家都是皮毛骨肉血，同根同种，你们已经富贵滔天，为何连穷人手里最后一点东西，也不肯放过。”
“石天羽”道：“这话若是别人来问，我会回答道是为了汉家大业，需要这些小民做出牺牲，但我很欣赏小王爷，不想骗你。
其实这一切都逃不过四个字，人心无厌，有道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生万物，本来公平的很，但有人运气好，得了富贵，便紧紧抓在手里。
尝到富贵的好处，好比猫儿舔了腥，一日便或缺不得，于是胃口越来越大，甚至将别人的富贵都抢过来，却不知富贵如毒药，永远不可能满足，就这样踩着他人尸骨越走越高。
再往下看时，便不肯把别人再当人了，即是所谓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了。”
完颜康咬牙切齿道：“所以你们才是真匪，五姓世候，河北汉家，刘史张郭李，你不姓石，而是姓史吧。”
“石天羽”抱拳笑道：“学生史天倪，见过小王爷。”
完颜康游目四顾：“就一个姓史的，其他几家的人没来吗？”
便从人群中又驰出两骑，正是张、郭二秀才，同样报名道：“张柔、郭宝玉。见过世子。”
“好。”完颜康点头道：“都在这里，倒省得洒家一个个去找。”
最后一个字还未落地，突然一矮身，如豹子般往前冲去，劈手先把手中人头砸出，将旁边护卫众将阻了一阻，径直冲向那史天倪。
却是打的擒贼擒王的主意，这三人只要抓住一个，便能有机会翻盘。然而将到近前，却见那史天倪面色不改，甚至还噙着一丝微笑。
不由心里打了个突，手上微一放缓，只见一人挟着劲风从马后扑出，迎面一拳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