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梦一场谁先觉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吴忌做了一场梦，一场在他幼时被当做偷东西的小乞丐，打的奄奄一息，扔在垃圾场等死时，便做过的梦。
　　但这次，却是反反复复的梦着。
　　梦中只有一个景象，梦中只有一个人，只有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只有寥寥几句的话语，他反反复复地梦着，一遍一遍地在他的脑海中重演，但那画面朦胧，模糊不清，只能看着远处有金色光芒在闪动，下一瞬间那金芒便绽放开来，画面明亮如昼。
　　而他，躺在一个女子温暖的怀抱里，他只能看清那是一个穿着红色宫装衣裙的女子，衣裙上飘带环绕，似是护在那女子的身后，她正环着手臂，用最温柔的动作，小心翼翼将他抱在怀里，仿若珍宝。
　　她模糊的眼中似乎噙满泪水，低声呢喃着什么，声音也是万分温柔，仿佛是怕惊吓到怀抱中的自己，但说的话语，语调虽然奇怪，字词也有些艰涩古拙，自己可以肯定绝对没有学过这种语言，但他就是能听懂！
　　虽然断断续续，听不太真切，只能听到说的是几句话，也只听清仅有的几个字：
　　“胤……，天道……沉沦，莫……悲伤，……弃……化人……，终……，……平安，平安。”
　　最后这词最是清晰，也最为轻柔，因为是那女子贴近了他耳旁的低吟，是那么的轻柔悦耳，这或许是她对他最后的嘱托。
　　然后，她放开了他，一双纤纤玉手凝结出一个模糊的手印，吴忌眼前的画面拔高起来，一股极其玄妙地力量将他托起，然后下降，再下降，不断下降着。
　　再然后，他的梦境画面逐渐悠远消逝，而梦境的最后一幕，便定格在那女子被绽放的金芒所吞噬的一幕。
　　画面变得模糊，似有水渍漫入了双眼，吴忌只觉得鼻头发酸，心头悲意充盈胸腹，几欲破体而出，但他无法动弹，无法将“不”呐喊出声，那是他这一生二十多年来深切渴望过的温柔缱绻，也是在他镌刻在心底深处失却的东西！
　　梦境是如此的模糊，情境是如此的荒唐，画面是如此的奇诡，话语也是如此的古拙，但吴忌的心底却从未如此笃定过，这定然是真实的！
　　他从未有如此的撕心裂肺过，那种最最渴望的东西，得而复失的悲伤让他几乎无法承受！
　　他只能，泪流满面！
　　然而，这场梦没有完结，还在继续！
　　一股冰冷至极的死亡气息迅速覆盖了之前的一幕梦境，只余下无尽的黑暗狂潮，在他脑海中来回滚荡，死意与绝望充斥，而其中也有几句跟之前梦境中类似的古拙话语反复在他脑海中回荡：
　　“混沌之宿命！宿命之轮回！轮回之寂灭！寂灭之终结！”
　　“死！”
　　“死！”
　　“死！！！”
　　声音轰鸣，每个字都如黄钟大吕，震颤神魂，每当此时，吴忌便会感觉脑海中的意识被撕裂开来，神魂在被死意气息来回碾碎，那种痛楚无法形容，如果吴忌之前失去手脚之时的痛苦是一，那这种神魂被狠狠撕碎、蹂躏、湮灭的痛苦便是亿万倍的放大。
　　它们想让他屈服吗？
　　它们是想让他就这样魂飞魄散来结束这种痛苦吗？
　　但吴忌不会屈服！
　　他已然激发的舍生之念不会屈服，他原本的立命之心更加强韧！
　　还有……
　　她会来救他的！
　　每当他脑海被碾碎，意识被击垮，生命即将消逝，神魂即将毁灭，千钧一发之际！
　　小腹中那一股暖流便会迅速冲入他的脑海，将他崩溃的意识拉回，重聚他的神魂，驱散那冰冷而绝望的死意！
　　随之，吴忌便又见到了那女子，他早已忘记，自己的神魂被崩溃碾压了多少次，他只是坚持着，坚持到见到她。
　　虽然只有一个画面，虽然只有短短的几息时间，但这成了他的希望，成为了他在死亡的恫吓下必须活下去的理由！
　　两种情境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地上演，他眷恋在那女子怀里的温柔，又恐惧着被撕裂神魂的痛楚。
　　外界，一片安逸平静，充满浓郁雾气诡异而神秘的云海世界中，吴忌的身躯安静的随波逐流，了无生机。
　　在这外界平静表象之下，两股相互生克的恐怖能量正将他的脑海当做了角斗的战场，惨烈厮杀着，他的脑海之中早已不见任何血肉，血肉大脑早在两股能量交战的瞬间就已经化为了飞灰，两方就在他这方寸之地你争我夺，绞杀的至死方休！
　　一千八百九十四次
　　一千八百九十五次
　　一千八百九十六次
　　……
　　一千九百八十五次
　　……
　　原本早无声息的吴忌残破躯体，在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梦境之后，突然动了！
　　在这一刻，原本静谧的如云海仙境一般的世界，刮起了一阵无声的气流狂潮，无数雪白色的云雾在接触吴忌的瞬间，仿佛是碰到黑洞吸引一般，疯狂的钻入到了吴忌七窍之中，搅入了他脑海中的战场，直接与正在交战的土黄色光芒和墨黑色气机撞击在一起，他原本有些动静的身体，在一阵剧烈的颤抖之后再次陷入到沉寂之中，躁动翻滚的云海再次恢复平静，仿佛一切都未发生。
　　但，吴忌脑海中的战场却是风云变幻，两股角力的力量突变成了三股，白色云雾状能量的冲击，让原本楚汉相争不死不休的局面，演变成三国鼎立的互相攻伐。
　　三股力量变成了抓着拔河绳索的三方，谁也不肯放手，谁也不肯退缩，三股力量几乎同时，似乎都绷直了自己手中的绳索，在吴忌的脑海之中沿着某个中心一点，沿着一个玄妙而既定的方向，疯狂的旋转起来，你追我赶，不，更准确的却是互相撕咬，互相吞噬起来！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原本平静下来的云海再起波澜，毫无声息的吴忌躯体中，突然散溢出大片的云雾，如烟如织，带动周围平静的云海也翻滚搅动，牵引着云海中的云雾将他残破的躯体由内而外包裹了起来，不停地缭绕流转。
　　吴忌就像一颗硕大的白色蚕茧，漂浮于空中，只能隐隐约约看到身形轮廓，蚕茧内更是热闹，各种光华闪动，一会白色奇光闪烁，似在耀武扬威，一会墨黑乌光乍现，似在张牙舞爪，土黄色光芒比起那俩虽然最为暗淡，但看上去气势却最为沉厚强横，斜睨那俩的上蹿下跳，仿若在笑跳梁小丑。
　　这三种奇光的交替规律，并非是强者压倒弱者那般无序，而是以一种玄妙莫测的韵律节奏在一呼一吸，它们互相旋转、追逐、交织，最终，走向交融！
　　吴忌只觉得身体疲累非常，酸麻之感充斥着全身，就连一根手指头都动弹不了。
　　不过此时的他似乎…好像…确实没有了手指头，嗯，好像连脚指头都没了。
　　但他感官传来的感觉上就是如此，原本断肢的地方有些麻痒，犹如蚁虫密密爬过。
　　眼皮也是沉重非常，他想要睁眼，眼皮却是重若千钧，一时竟做不到，只能放弃。
　　与身体的沉重正相反的，是他的意识，竟然在这一刻极其的清明悠远，是他活了这二十几年以来，从未感受过的那种如清凉流水般的圆融清明。
　　更准确一点，他的意识正有些冷静而麻木的看着他自己……的尸体？
　　“我终究还是死了啊……”
　　吴忌的意识飘在空中，有些异常平静地看着一具寂然无声，被云雾包裹犹如蚕茧的躯体，淡淡的叹了一口气，此时的他，仿若已经失去了作为人所有能感受到的所有情感，只余冰冷！
　　突然间，他的脑海中一股淡淡暖流悄然划过，原本漂浮在体外的意识被骤然拉回了他的脑海之中，那股暖流划过间隙似是留下一句对吴忌极其不满的话语——死你妹啊！
　　好像还朝他竖了根中指！
　　吴忌先是满头黑线，而后便是狂喜莫名！
　　他还没死！
　　吴忌的内心正在为自己的死而复生欢声大笑，丝毫没意识到他作为“人”的丰富情感也已经再次回归，意识离体时，那种冰冷漠然不知道是悄然隐匿，还是消失无踪了。
　　此时沉浸在喜悦中的吴忌根本不会在意那股暖流的不善语调，那股温暖他十分熟悉——那是土黄色光芒的气息。
　　他唯有感激！
　　不断拯救他的梦境，定然来自于土黄色光芒，黑色气机中那充满死意的冰冷，太过恐怖，是土黄色光芒再一次，不，是上千次拯救了他。
　　吴忌感慨万千，似乎想在心底对土黄色光芒把感激的话语都说尽，不过换来的，是土黄色光芒的嗤之以鼻。
　　他很快便停止了这种颇为小丑的行为，回到了对于自己处境的思考。
　　起死回生的他之前意识确实漂浮到了半空之中，这种意念离体的感觉相当奇妙，似乎是他的意识产生了某些自己无法理解，玄妙至极的变化，变成了另一种极其高级，仿若能独立存留于世间的存在。
　　但这仍是吴忌他自己的意识，心念微微一动，意识在瞬间从他脑海之中延展而出，倏忽千里之外，他此刻的身躯仍处于僵直的状态，不用眼睛，他便已将这片在自己昏厥中才流落而至的陌生世界，尽收“眼”底。
　　这是一片云雾缭绕，如烟如织的云海世界，云雾笼罩，无边无际。
　　吴忌的意识延展开来时，一股阻隔之力自云海那浓密的白色云雾中显现出来，但只不过一会儿，他的意识在和这云海接触之后，竟似水乳交融般，变得欢愉跳跃，白色云雾非但没有再阻隔他的意识探查，仿佛还和他有极为亲近的意味，任他的意识在云海之中穿梭遨游。
　　这种奇异的体会让他感觉新奇不已，意识竟然可以跟云雾进行交流？这些云雾只是淡淡飘散着，根本看不出有生命的气象，但那股一脉同源般的亲近感觉却是骗不了人的。
　　又是自己所学的科学知识解释不了的诡异现象，想起自己这段时间所碰到的诸多诡异，让吴忌有从一个坚信科学的四好青年，向着诡异学神经病大师方向转变的趋势。
　　不管这些了，吴忌的意识犹如游鱼一般，在方圆千里的云海之中穿梭观察了起来。
　　这看似静谧的平静云海中，其实还有着一道道，看似透明的气流在不断流转着，这些气流似也是云海雾气凝炼后的产物，它们给吴忌的感觉更加纯粹洁净，这些气流也在沿着云海中既定的流动方向不停流动着，当有的地方气流凝聚成团时，便会搅动起白色云雾跟着翻滚起来，形成一个个巨大的云雾旋流，有的犹如云雾长龙，扭转变换，有的犹如云海巨人，翻滚碰撞，场面煞是壮观，但这方圆千里内的绝大部分地方气流分散，只能轻轻吹拂着云雾缓缓飘动。
　　在这云雾之中也并非没有其他事物。
　　在他的意念穿梭扫荡之下，云海中所隐藏的一块块巨大的如山石状的物体无所遁形的显现出来，被他看了个仔细。
　　在他周围千里方圆内，有无数崩碎的山石，漂浮在这云海中，静谧不动。
　　只有一个地方，有别于其他崩碎的山石，甚是奇异。
　　那是在距离他躯体所在，四五百里距离处，有一根巨大的圆柱形石山耸立于云海之中，它的周围并没有其他崩碎的山石分布，圆柱形的石山直上直下，通天彻地，大部分隐匿于云海之中，根本看不见头尾，山石表面极其光滑，莹白如玉，更是散发出淡淡的荧光，那里的云雾比起其他地方要厚重浓密的多，但却只能在那圆柱周围十数米之外环绕，在云雾中不断流动的透明气流只要稍一靠近圆柱，便会如同撞上无形镜面一般崩散开来。
　　这股奇景自然引起了吴忌的好奇，但他为人谨慎小心，又刚刚经历生死考验，此刻的自己只余意识，身体无法动弹，情况不明，自己绝对不会去冒险试探，因此他只是用意念远远的观察了片刻后，便决定回归自身，想要先查看下自身如今的情况。
　　动念之间，意识便滚滚回归，吴忌感受着这收放自如的意识，又惊又喜。
　　惊的是，自己意识回归后，身体还是如刚刚意念醒转一般，不能动弹，无法苏醒。
　　而令他喜的是，自己刚才意识收的太猛，竟然直接收缩到了自己的脑海之中，他发现，自己竟然奇异的拥有了内视的能力，这可是每一个修行内家功法的武者，做梦都想达到的“内观”之境啊。
　　此刻，他的意识正如同第三者一般，内视脑海，检视着其中的变化。
　　他的脑海，变化可谓翻天覆地，原本血肉凝结的大脑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颗正在缓缓转动，黑白交织与土黄色各占据一半，无色光流环绕其间，正散发出淡淡玄妙光辉的圆球！
　　“这是太极阴阳鱼吗？！”
　　吴忌惊愕非常，真的太像了，除了颜色不同，以及流转其上的无色光流之外，那黑白与土黄颜色各据一半，阴阳鱼鱼尾互相交融，不停流转，这不就是一颗极其完美圆融的太极球嘛！
　　当然，他也感觉的到，这玄妙的太极球虽然凝若实质，但其实并非实体，更像是他意识产生质变之后的凝聚显化，透过这意识似乎能够联通天地，乾坤皆掌。
　　与独眼大黑球战斗时，那种武道顿悟时挥斥方遒的笃定感觉，在他动念之间，便已浮现而出，就仿佛吃饭喝水一般简单平常。
　　要知道，一个人修习武道一生，若能顿悟一次，已是可遇不可求之事，若能再融合自身武道，便已可称为武道天骄般的人物，假以时日，必然能成为一代宗师。
　　而此刻，只在他动念之间，便可随意进出这之前，初登宗师之境时的的顿悟状态，要是让酒鬼师父知道，会不会惊的一蹦三尺高，拿着酒葫芦非得把他脑瓜子敲开来好好瞧瞧。
　　吴忌欣喜的从武道感悟的状态中退出，心念又是一动，这次，他打算尝试直接控制这太极球意识体本身，情况令人惊喜，操控毫无阻碍，原本是球状的太极球圆珠，瞬间便被他捏成了棱角分明的四方形状，心念再变间，意识延展开来，直接化为天幕，笼罩起吴忌周身百里，随即，他心念再转，化为天幕的意识体被他压缩凝结成了一点，犹如尘埃，一时间，他竟玩得不亦乐乎。
　　吴忌玩了好一会才停止了变化，开始细细观察起那太极阴阳球上黑白交织和土黄色太极鱼的流转，这种转动，正遵循着一种奇妙的韵律节奏，不受他自身意志操控，似乎是某种既定的法则，时快时慢，但无休无止。
　　他不由自主得跟随这种节奏呼吸起来，意念一呼一吸，他躯体的鼻翼也跟着一呼一吸，在这一呼一吸间，口鼻不停的吞吐出土黄、黑、白三种颜色交织的云雾，厚重的呼吸声也犹如重槌击鼓，轰隆作响，那意识所凝结的太极圆珠上所散发的光芒更加厚重古朴，而太极圆球自身也变得更加凝实。
　　不知多久之后，原本毫无气息的吴忌，随着口鼻的不断张合，云雾喷吐的越来越稀薄，终于在长长地呼出了最后一口黑白黄相间的浊气后蓦然睁开了眼睛，醒转了过来。
　　那环绕着吴忌躯体周身的白色云雾裹成的白色蚕茧，也在他醒来的瞬间崩散开来，越来越薄，直至消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