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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朋远走后一个礼拜，她到了岛上。下了船，安顿好后，就跑到原来的地界儿去瞧。茫茫大海，什么都没有。
她在岛上转了一圈儿，有渔民说起有个男子找她，不过已经走了，她就又走回到滩头痴痴看海。
在岛上待了几天，她将那日两人夜晚走过的地方又重走了一遍，想起他拼凑起来的船只，想起他偶尔有些发愣的样子，就笑起来。
如此，又过了两个多月，两人往复折腾，不是他走了，你来了，就是你走了，他却来了。这天，李朋远翻遍了小岛，在各个渔家想找出点儿笔墨纸砚来，想给她留个信笺，可渔民哪儿有拿东西。自己就后悔不迭，后悔自己为何会忘记写信。但总得留点儿什么，琢磨来去，别无他物可留，就在滩头捡贝壳，拿草绳栓到一处两人留足过的一个海汊山壁上，又在岛上待了半月有余，这才离开。
三个月后，她才再次登上小岛。
一到岛上就照常先去两人相遇的地方看一眼，想看看他的船在不在。没瞧见船，就沿着小岛走一圈，这才看到了他栓在一边的贝壳。她拿下来仔细看了看，石壁上竟然还刻着一个笑脸，是他拿着石子儿磨出来的。她就也去捡贝壳，也拿石子儿刻一个笑脸出来，再小心翼翼地把贝壳挂到高处。
两人如此往复，贝壳多了起来，挂了好几十只。
一晃竟过了一年多时间。
她倒是想在岛上等他，可是阿爹阿妈出海，那次相遇只是一次意外，她没有那多时间留在岛上。他也想多在岛上待着，死等。可岸上家里父亲故去，家道已是惨淡，他需要在家，需要找一些别的营生来看顾母亲。
一天，一些当地的船商起来闹事儿，冲击官府，想让官府放开船禁，他自然也在其中。有人露了消息，还没等他们聚集起来，官差竟然调来水师，将他们一个个抓进了牢狱。他身手好，这才侥幸逃脱，只能又跑回海上，朝着黑石焦摊驶去。因为风向不对，行了一周多的船才到岛上。
离着好一段距离，他就看到了她，她竟然在礁石上站着。
她也看到了他。
微风推着细小的波浪，一层层拍着她脚底的礁石。
他顶着海风，分吹着船帆噗噗作响。
终于船顶到了岸上，他着急跳下水，水没过腰身，他大踏步朝她走去。她站在礁石上，微微点着脚尖。
两人一别之后，竟有一年半。
他再次看到她，她少女的顽皮褪去，生出了一丝赧然。
她看着他从水里一步步走来，水从他的腰身褪去，直至没过脚腕，仿佛他从海底突然就冒了出来。
两人，一个站在礁石上，一个站在水里，瞧着对方，噗嗤笑出声。
她忽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再笑话一下他的船。
可是他已经换了一艘。
他想揶揄一下她长高了，有些女儿样了。可一时语滞，说出来的话竟是：“你……阿爹阿妈呢？”
她将他拉上礁石，说：“你……冷不冷？”
他说：“你呢？”
她说：“我看你有点儿冷。”
其实他只是紧张得哆嗦。
两人沿着海滩走，走到他们挂着的贝壳地方，她想再挂一个上去，他说他可以去捡一个更大的来。两人捡起一个丢掉一个，捡起一个丢掉一个，满海滩的跑，但总觉着更大的是下一个。
终于，他们找到了一个都很满意的，一起挂到山壁上面。
她说阿爹阿妈去了更远的地方，把她留在这里。
他说这个小岛太黑，他路过过一个好看的小岛，问她愿不愿意去。她有些担忧，担忧阿爹阿妈回来找她不到。可一琢磨，要是再一分别，又得是一年半载，索性胆子大起来，点头说她愿意去。
他掌舵，她打帆，开着小船朝另一个小岛开去。
那是一个风景宜人的小岛，白色的海滩，椰树林。岛上无人，两人又绕着海岛走了一圈又一圈。他吹嘘自己潜水很厉害，她说她也不差。两人要比一下，站在一处低矮的石头上往下跳。他噗通一猛子扎进去，浮出水面等她跳。她不跳了，咯咯笑，说就是骗她的。
他钻进海底。海水如镜，她站在崖上看得清清楚楚，他像一条大鱼在水里游来游去。他好像在水底发现了什么，好一阵子不上来，一动不动。她有些紧张，赶紧跳了下去。他见她下来了，这才哗啦从水里站起来，竟然举着一个大大的贝壳。
两人举着贝壳走回到岸上，他撬开贝壳，惊奇地发现，里面有两颗大大的黑珍珠。两人喜不自禁，一颗给你，一颗给我。
天色黑了，他要送她回去。
她不想回去，她想再待一天。
两人缩在船舱里诉说一年半的相思煎熬。他讲他做了什么。她讲她随着阿爹阿妈去了更远的海。他说起他的志向，海禁都是海盗闹的，如果没有海盗，不会家道中落，也不会过这种逃窜的日子。她讲她的噩梦，不知道为什么，她老是梦到那条黑色的龙，要把他拖进海里去。他说他和其他船商跟官府闹，没用，只有剿灭海盗，大家的日子才会回到往昔。她也说海盗，只是眼睛里放着奇怪的光芒，竟觉着做海盗好似是一件好玩的事儿。
他说：“我将来做捕盗，专捉海盗。”
她说：“那我就做海盗，你永远也不会抓到我。”
他说：“哪儿有女海盗。”
她说：“我会是第一个啊。”
两人就开怀大笑，惹得小船在水里荡漾。
明月高悬，星河灿烂，笑声淡了下去，但船却在静谧的夜里摇晃荡漾着，如一池春水涟漪散开，一层层朝着深海推去。
第二天一大早，他开船送她回去，言说好再约定的时间。
两人刚推船到水里，几个官差却开着船到了跟前儿。为首的官差一瞧见她，便一脸贼意。几个官差认出了他，捉了他，要回去拿赏。那贼官竟对她动了歪念，几个人压着他，那贼官凌辱她。他们将她拖上了船，她挣扎，他看着船只摇晃。他怒从心头起，奋力挣脱，抽了一个官差的长刀，怒喝着砍了两人。他冲上船，将那贼官压在船舷上，一刀就削掉了脑袋。几个官差见状，驾船逃脱。他要追上去，她拉着不让。
他要带她逃走，她想再见一眼阿爹阿妈。
两人驱船回到黑礁石滩，但等着他们的却是更多的官差。
她让他跑，他不走。
她说，活着就能再见。
他说，我会回来找你。
她只身跳进海里，重重地推了一把他的船，朝着海岸上被官差捉了的阿爹阿妈走去。
等他逃到岸上，全是他的通缉令。
他杀的那贼官是八旗水师转调福建绿营水师一个千总的儿子。
李朋远对杨海说，自那之后，他东奔西躲。在福州躲了一阵子，又跑去广州广西躲了一些时日，也是想着看能否碰到石香姑，可是哪儿有那么容易的事。官差又四处追缉他，他还在远海一些岛礁上藏了一段时间。他听闻，那个千总带着大清的水师，将那个黑石礁岛上的渔民一律当做海盗处置，屠杀殆尽。
几个月后的一天，他深夜曾又去过一次那岛上，早已人去岛空，他们挂在那里的贝壳还在。再再后来，他有次在海上碰到一个几个渔民，那几个渔民闲谈，恰说着那次朝廷水师屠戮黑礁石岛的事迹，言语中说起了他和石香姑的故事。说那男子，丢下女人跑了。女人倒是英雄，一家人被官差捉了去拷打。可她毕竟没有杀人，后来据说一家人又被放了出来，还是继续渔猎。但官差四处盯着他们，想来是为了引蛇出洞，他们有过鱼水之欢，那男子定然会来找她。但那个男的，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一家人被官差盯着，下不得海，本就过得惨，就更是雪上加霜。那女子的事迹又传了出去，怎还有人敢要她。据说，那江淮一代，有些做女孩子生意的牙婆，他们四处找寻可以典卖的年轻姑娘，自然就找上了那一家。也是没辙，日子无法过，又被官差盯着，那女孩的阿爹，一狠心就将女孩卖予了牙婆。那牙婆专做扬州瘦马的生意，也有些头脸，经常和一些达官贵人交涉，走了一些手段，带着姑娘偷偷离开了广州。等官差发现的时候，都不知道去了哪儿。有人说，那只会去了江浙一带，那边扬州瘦马的生意顶好，有钱人都好狎妓，找个姘头，金屋藏娇。
杨海听了李朋远的叙说，竟然哭了，眼泪鼻涕一大把。惹得本还藏着情绪的李朋远也眼睛红了起来。
这天，两人给一家富商做工结束，赚了一点银两，去酒家吃了一顿。出了酒家，发现街上人群簇拥。两人好奇，也走过去看。原来是海贼猖獗，蔡牵屠岸，朝廷震怒拨饷，责浙江水师募兵剿海贼。李朋远当即拉着杨海要去当水勇。杨海犹豫，他从没想过去做水勇，架不住李朋远游说，于是铁了心，要和李朋远做一辈子的好兄弟，李朋远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两人当即到募兵处，报名。
募兵官登记问李朋远：“名字。”
他琢磨了一下，说：“李……长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