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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还未来得及惊骇，顷刻间，嗖嗖几声，飞箭伴随着几十个钩镰，一并飞了过来，空中几十个黑影闪来。几在同时，张保仔的船工们持着鸟铳，缩身在船舱各处，一梭子也打了出去。顿时哔哔啵啵的响了起来，火铳响声大作、刀剑飞舞，登了船的海盗和船工镖师缠斗到了一起。悬在空中钩镰上的，没来得及落地，被火铳击中栽进海里。
张保仔持着一把长剑左右戳刺，只是根本不敌，一个个钩镰如飞燕一样咔哒咔哒响起，或卡或勾或刺入船上，飞身而来的海盗如燕雀一般，从底下小船登上来的，更是密密匝匝。
温良温征父女彼此错身抵挡，刺杀上船的海盗。
梁虎这边提着刀砍杀，一刀下去，有人人头落地，有人几被劈开，一回身，看见张保仔有危险，喊道：“小心上面。”
张保仔只往上一看，几个拍船梯凌空飞搭下来，上面踏着三四个海盗，犹如踩着飞箭一般。梯子落下，人也落下。
海盗们瞬时挤满了大船，刀剑和火铳相接，鲜血横飞，船工根本不敌海盗，唯有十几个镖师缠斗。
人群中，那藏匿在船工里扮做杂役的云奴也在抵挡，身手不赖，左右腾挪，犹如顽猴一般。
然而，此时，十几个拍船梯上又密密麻麻啸叫着跑过来几十个海盗，各个儿持着火铳边跑边朝众人射击。暗夜中，火铳口像烟花一样炸出。舢板上十几个船工瞬时被击倒在地，有的同时身中数弹，直直被打飞出去。
张保仔还想回身上前帮温征，刚一转身，一把火铳就顶到了脑门上。
温征、温良和梁虎等人此时也都被悉数圈起，已无力腾挪。云奴见状正要纵身溜下船，却被几个海盗一钩镰飞过去，硬生生从半空拉扯了回来，摔在舢板上被一个海盗一脚踩在脚下。
拿火铳指着张保仔的海盗，半边脸都快没了，像腐肉一样掉着，却还冲张保仔笑。
此时，从海盗船上顺着拍船梯走过来一个矮个子男人，手里提着一个红灯笼，慢慢悠悠，晃晃荡荡地走到这边船头，小心翼翼地跳到甲板上，绕着众人看了一圈儿，这才绕到张保仔正面。
顿时，两人愣住了。
那海盗拿起灯笼照着张保仔，突然无比错愕地说：“哎呀，哎呀，哎呀……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众人不解地看着。
张保仔一把打开还抵着他的火铳，厉声骂道：“陈忝宝，你瞎了吗？”
陈忝宝嘿嘿一下，冲众海盗兄弟挥了一下手，手下海盗疑惑地收起刀枪剑戟和火铳藤牌。陈忝宝仍旧嘿嘿笑，抬眼看了一眼桅杆，桅杆上空空的。
“张公子，不是我瞎，是天太黑，你连个幡旗都没有，这能怪我？”
“我一个走镖的，我打个镖旗，等着被你们这帮……人抢吗？”
这陈忝宝矮个子，但眼神凶悍有力，透着几分戏谑的睿智，上前嬉笑着拍了拍还在愤怒中的张保仔。张保仔一巴掌打了过去，将陈忝宝的手打开，气鼓鼓地说：“你看看，我的人，我的船。”
“哎呀，多大事儿，我不抢你，难道就没人抢你了吗？这海上海盗又不是我一家，得亏你遇上的是我，遇上蔡牵，你连命都没有。”
“让你的人都给我下去！”
陈忝宝笑着手背朝里，对着众海盗推了推。众海盗一脸蒙圈地站着看，不动弹。
“狗娘养的，聋了吗？下去，回去。这是张公子！你瞧瞧你们干的，都瞎了吗？”陈忝宝骂完，回声嬉笑着，“多大事儿，没死光嘛，你还活着呢嘛。”
“我被你害死了陈忝宝，这么多人死了，你让我回岸上怎么交代。”
“咿，死人嘛，谁不会死呢？天天都有人死，这年头儿死了好啊，不受罪啊。”
“你好好儿说话。”
温征和温良，还有一旁的梁虎都纳罕地瞧着两人，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
陈忝宝朝船上走了几步，瞧了瞧，看了看，问道：“装什么好东西，给兄弟分点儿？”
“军饷几万两，运到浙江水师，买船买火器，专门治你们这群海贼。”
温良和梁虎一听张保仔如实交代，两人面面相觑。
“啧啧啧，真吓人，这么多东西，可惜了，可惜了，如果给我多好。”
“你说吧，你要怎样？”
陈忝宝想了想，说：“这样……船嘛，没多大事儿，我就不管了，你死伤的兄弟抚恤，我给出，总行了吧？”
温良和温征眯瞪，瞧梁虎，梁虎也眯瞪。
“再说了，你陆上不好好待着，你跑海上干嘛来了。”
“海上是你家的吗？”
“哎哎哎，我是这么想来着，你也别说出来啊。”
张保仔扫了一眼众人，又看了看甲板上的十几具尸体，仍旧气鼓鼓的。陈忝宝上前却踢了一脚自家兄弟的尸体，嬉笑说：“那这样，让我的人过来，你弄死他们几个，算扯平了，行不行？”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吗？”
“娘的，你怎么跟个女人似的，好了，好了，这不是黑灯瞎火的，你不能怪我，我是海盗啊，我不抢你，我吃什么，对不对？”
“好了好了，赶紧滚。”
陈忝宝却面色一沉，问道：“你说要送去哪儿？浙江水师？”
“不然呢，送给你啊。”
“哎哎哎，好好儿说话呢，乍浦水师营都被蔡牵屠了，你们还送个屁啊。”
张保仔一愣，问道：“怎么回事？”
“哎哎哎，不是我没告诉你啊，蔡牵可活脱脱儿地从乍浦的牢里走出去的，抢了不少战船火炮，想着占岛为王，自立旗号呢。”
“你别跟我扯你们那些烂事儿，我送我的货，押我的镖，其他我一概不管。”
“这就对了，我就喜欢你这一点，行了，多的不说，你那公行里还留着我些宝贝呢，你随便用，有多少用多少，就当我给你赔偿了。”陈忝宝说着又踩上拍船梯，“张公子，岸上要是不喜欢了，欢迎到我岛上来，我看你很适合做个海盗啊。”
“滚！”
陈忝宝笑着又摇摇晃晃地走过拍船梯，一下跳进自己船里。大手一挥，拍船梯一一撤走。他站在船舷，冲着张保仔抱拳后转身离去。很快，他的船队，打着一大片红灯笼，像无数个星星一样，一时间就消失在了暗夜之中。
温良这才上前，对着张保仔质问道：“这人又是什么来路？”
“几年前在岸上被官府通缉，跑进公行里，我救过一次，成了很好的朋友，也是有些财宝细软储在我公行里。”
“谢天谢地，虚惊一场。”温良眉目之间有些另眼相看的样子。
温征问道：“爹，这些海盗，你不认识吗？”
“我和老爷早年跑船，是认识一些，但都有些年月了，现在这些海盗，也是一茬一茬的换。”
“那人刚才提到蔡牵，他呢？”
“以前遇上过，那时候就是个小渔民，带着十几个穷打鱼的，劫掠过往商船，那文契上应该有他的戳印。”
梁虎说道：“我们出发前，只听说他被浙江水师给活捉了，料想他已经人头落地，没想到又给逃了。”
“那现在怎么办，还送吗？”温征问道。
“送，如此时候，更应该送，乍浦营被屠了，浙江水师还在呢。”温良说。
张保仔余怒未消，让人收拾完船上的尸体，给死者做了海葬，整顿好船务，船队继续朝着浙江海域驶去。
茫茫夜色中，身后仍旧时不时传来三声长长的号角。温征以为又有海盗来袭，张保仔让她去休息，说不会有海盗了，那还是陈忝宝的船，你以为他走了，他其实只是灭了灯笼，远远儿地跟着。温征问这又是做什么。张保仔给解释，说那陈忝宝本也是个渔民，落草为寇，有些江湖义气，这才集结了一众兄弟，成为了海盗，只抢官船。他那人，嘴上没个正经，心里其实古道热肠，大概是琢磨着，抢了张保仔的船，死了人，心里过意不去，就一直缀在屁股后面想护航，怕再有海盗，想着还个情分。张保仔说着话，又传来三长声号角。
“没想到这些海盗还挺有意思。”温征说。
“那是有情分在，换了别人，恐怕下场就不一样了。”
张保仔朝着黑夜看了一眼，黑漆漆什么也看不到，但他知道陈忝宝一定还远远儿跟着。
一轮红日在海平面像是被什么拽着似的，挣扎，犹疑，终于啪嗒一下挣脱海平线的束缚，跳了出来。顿时海面瑟瑟，一下通透光亮。
张保仔一夜未眠，想着两番遇到海盗，得亏是他这些年做公行生意不拒来人，这才躲过一劫。他忖度着，离着浙江还得有一周的时日才能到。如此一想，不禁有些害怕，料他再好的运气，可一可二，哪有再三再四的。这么琢磨着，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走出舱楼。
温良已经早起，站在船头看着红日渐升。张保仔咳嗽了一下走了过去。
“师傅，天气凉，你加件衣服。”
“不冷。”温良冷着脸，瞧都没瞧一眼张保仔。
张保仔故意伸了一个懒腰找话头，想了想说：“师傅，你跑海上多年，有个人你听过没有？”
“你说。”温良仍旧看着海面。
“有个叫郑一的，前些日子，在家里码头上屯了一批茶叶和丝绸，但是人最近不见了。”
“没听过，东西还在吗？”
“还在。”
“这几年海上做生意的，都不容易，朝廷本就管得严，任何一项上出点儿问题，就是麻烦，咱做生意的，也得留一份心眼儿，不管来的什么人，最好都了解一下底细。”
张保仔点了点头。
“我们现在进了浙江海域了。”温良眉头紧锁看着海面。
张保仔朝着左右前后扫了一眼。
温良见状说：“你那朋友走了，天一放亮就走了。”
“哦，我还以为他还跟着呢，他就那样，必须做到不亏欠朋友才行。”
“保仔，你没明白我说的话吗？”
“师傅，哪句话？”
“我说，我们现在进了浙江海面。”
“嗯，我知道。”
“浙江海域是那蔡牵的地盘，他打得浙江水师都不敢出外海，你不知道吗？”
“听莫官扶和陈忝宝说起过，还打过他俩呢，后来他们搞了一个约定，划分了海面，这才相安无事。”
“那蔡牵最好没听到什么消息。”
“这怎么可能，押镖军饷，只有我们知道，其他人都不知道啊。”
“你小子昨晚给那陈忝宝不是说了。”
“那不会，那都是他自家兄弟。”
“你呀，什么时候才能成熟一点，海盗一家，他可以保你，可他手下兄弟多了去了……这海上的海盗，哪个不是渔民落草，绕一圈儿，都是亲戚连着亲戚，你在这家，我在那家，嘴上半钱来回事，落地便是千斤沉。”
张保仔这才明白过来，想起为何头天晚海葬后，他找师傅说话，师傅一直铁青着脸，不想搭理他，原来原因在这儿。这会儿一琢磨，也就觉着自己嘴上不把门，当时只为了和陈忝宝置气，完全没想到这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