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她

　　海浪鼓着细小的泡沫，轻轻舔舐着白色沙滩。前浪刚褪去，后浪又轻快地追上来，你追我赶中，一个细羊皮包冲刷到了女人的脚下。
　　女人伏在浅滩上，斜扣着身子，全身赤裸。她的腿上、后背、臂膀上皆有擦伤，酱紫和青绿斑驳叠印，身体有些肿胀。杂乱的海草和藤蔓裹缠着她，乱蓬蓬的头发上，几个小豆蟹走来走去。一只小豆蟹拽着她的一缕发丝从脸上一个跟头栽了下来，被海浪冲得又翻了个跟头，女人的脸也就露出来一点。
　　这是一个热带椰林小岛，高大挺拔的椰树微微摇晃，阳光如雨铺撒下来，照得岸上的白沙泛着盐一样的光芒。
　　海浪还在一次次冲刷着女人的脚。顺着女人的脚后看去，海水由白入蓝，由蓝又入墨绿，直至远海尽头。此时，海平面上出现了一艘白帆，在蒸腾的热浪中，朝着小岛驶了过来。
　　白帆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停在了浅滩处。
　　几个瘦长的人影，被蒸腾的热气拉扯得细细长长。海风吹拂，吹走一层热浪，他们身后的船只渐渐清晰了起来，船帆上写着一个奇怪的汉字——明。
　　来人叽里呱啦地说着话，等走近了才发现，他们大多只是尺布缠身，几乎半裸着，身躯黑得如炭一般，头发都有些细卷。带头的是一个矮个子，与其他人些许不一，他面容褐黄，眼神有些东方人的韵味。
　　矮个子大踏步踩着水浪往前走，“你们能闭嘴吗？根本没有，我都没看到。”他说着一口奇怪的语言。
　　他身后跟着约莫有三十多人，都是黢黑瘦长。两侧走着两个颜色略浅的大个子。
　　左边的大个子说：“我不会看错，但眨眼的功夫，它就没影儿了。”
　　右边的大个子接话：“我可以作证，你可以怀疑他瞎，但你不能怀疑我，你知道的，我眼睛看得远，刚才的确有个小船，上面有个人，我们一喊他，他划着船跑了，跑得和贼一样，飞快。”
　　带头的矮个子左右瞪了一眼两人，说：“好啦，你们说了一路，对我们来说，有什么意义呢？”
　　左边的大个子忽地停住脚步，怔怔地看着岸上，说：“优素福，看，那里有个人。”
　　几十个黑人顿时止住脚步，站在浅滩上眼神齐刷刷地看向滩头。
　　右边的大个子惊呼道：“是个白人，看，是个白人，白得发光。”
　　左边的大个子也惊呼：“真主，我从没见过这么白的人，那是一条鱼吧？”
　　优素福双手往下压了压，继而一群人压低身子，紧张兮兮地朝着女人走了过去。走到近前，众人整齐地缓缓蹲下身看着。
　　一个大个子对另一个大个子说：“萨利赫，你快看，这是个女人，你看她，她她她她有胸。”
　　萨利赫探身看了看说：“是的，她有胸，是个女人，伊布拉欣，你眼睛看得真准。”
　　“你俩闭嘴。”优素福双肘往后戳了两人一下。
　　此时，一个身材健硕，一脸胡子的男子挪步上前，他蹲到优素福身边，说：“她怎么会在这里？这是个无人小岛。”
　　“哎呀，老大，你看看她，她在动。”萨利赫吓得差点一个屁股蹲儿栽在水里。
　　几十个人整齐地往后撤了一步，一脸惊惧地看着水里的女人。
　　伊布拉欣见女人又不动了，捡起一根藤条戳了戳女人的小腿。女人轻微哼了一声，翻了一下身子，将整个身子袒露了出来。这让这群黑人有些难堪，都把脸别到一边，可又忍不住去偷看。
　　萨利赫侧着脸偷偷瞧了一眼，乍喜地冲着优素福说：“真主啊，优素福，你快看，她和你长得真像，她她她她是个中国人吗？难道我们已经到中国了吗？”
　　伊布拉欣也瞧一眼，又赶紧别过眼神，说：“她是条鱼，人鱼！你傻了吗？没有人会这么白。经书里说了，学问远在中国，我亦当求之✻。”
　　萨利赫一脸的眯瞪，些许崇拜地看着伊布拉欣。
　　“还不明白吗？学问远在中国，那就是很远很远，咱们才走了多久，三个月是不可能到中国的，至少得一年。”伊布拉欣带着骄傲的神色说。
　　两人话不断，优素福气得扬手要打两人，两人赶紧往后撤出去一步，藏在其他人后头窥看。
　　而此时，女人突然咳嗽了几声，身体紧跟着抽搐了起来，她强撑起半边身子，痉挛着吐出一口口水来。连着吐了好几口水，这才抬头迷愣地瞅着前面的椰林。忽而隐隐感觉不大对劲，虚弱地幽幽回头一看。好家伙，身边围着几十个黑黢黢的家伙，此时都眨巴着眼，咧着白釉一样的牙看她。
　　她只看了一下子，啪嗒一下又晕厥了过去。
　　“看，我们把她吓死了。”萨利赫说。
　　此时，那个无比健壮的黑人凑到优素福跟前，说：“她是中国人吗？”
　　优素福挠了挠头，说：“我和她像吗？”
　　伊布拉欣严肃地说：“你比她黑多了，根本不像。”
　　“不不不，挺像的，至少在我们这群人里，优素福，你的颜色跟她很接近。”萨利赫说。
　　优素福瞧着女人，说：“哈桑，不管她是人还是鱼，我们得救她。”
　　健壮男子叫哈桑，此时有些犹疑。
　　伊布拉欣抢话说：“我来，我把她抱出去，你看她多小，就像我的一条大腿。”
　　伊布拉欣说着话就上前，蹲身一把将女人抱了起来。
　　“等下，盖住她的羞体。”优素福从一旁的一男子身上一把扯下披肩来，盖住女人。
　　“嗯，这下好多了，不管她是人是鱼，那都是个女的，羞体被太阳晒着，这很不好。”萨利赫说着将毯子掖了掖。
　　一群黑人抱着女人，朝着岸上的椰树林走去。
　　优素福看到水窝里的羊皮包，形状上尖下圆，用脚踢了一下，见是个死物一样的东西，俯身拿了起来掂量了一下，跟着众人上了岸。
　　一弯明月悬在海上，也悬在椰树的叶片上。
　　静谧的椰树林里，只传来哔哔啵啵篝火燃烧的声响。那群黑影围着篝火说笑，红红的火光照着他们黑色的脸，不仅没增添祥静柔和，反而让他们看起来还更惊悚。
　　女人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醒来的。
　　“我还活着。”她醒来后，看着身上的毯子，又听到人声，心里不禁又嘀咕，“我还活着？”
　　此时，她缩在椰树下一脸惊惧地看着不远处人影。她朝左右看了一圈，这才发现，身旁放着几个椰子，用小木盘子盛着，竟然还有几个豁口的瓷碗和几块焦黑的面团样的东西。她悄悄伸手过去拿起椰子，大口大口喝了起来。她着急吃，没注意到另一侧暗影处，优素福走了过来，及至走到她跟前，看到黑人的大脚，这才惊恐地抬头看去。优素福咧着嘴笑，女人愣愣地看着她。
　　“哎，她醒了。”优素福喊道。
　　围着篝火的蹭的一声起来，三步两脚就跑到了女人跟前。
　　带头儿的伊布拉欣和萨利赫几乎一下跪伏在了地上。把女人吓得往后缩，直靠在椰树上不敢动弹。
　　萨利赫激动地说：“你是中国人吗？”
　　女人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裹着毯子还试图往后缩。她看到身边的羊皮包，一下扯了过来，抓着羊皮包挡在身体前。优素福见状，对着他的兄弟，双手往下压了压，这才缓缓蹲下身，对女人说：“你不要害怕，我们不是坏人。”
　　女人还是听不懂。
　　伊布拉欣说：“优素福，她听不懂我们的话，你最好说点儿中国的话。”
　　优素福想了半天，好像并不会说的样子。
　　其他人静静地等着优素福说话，可优素福却说：“中国话怎么说的？哎呀，我忘记了。”
　　“真主啊，你以前不是吹牛说你会中国话吗？”萨利赫有些着急地喊。
　　“你别着急，让他想想，都几百年了，词都丢光了，这是可以理解的。”伊布拉欣说着扭头安慰优素福，“你想想，哪怕一个词都行。”
　　众人殷切地看看女人，又转而焦急地等着优素福说话。
　　优素福憋了半天，突然拍了一下脑袋，对女人说：“我……们……是……中……国……人。”
　　他说得又慢又诡异。但女人听懂了，只是看着眼前这群半赤裸着身体，细卷头发，全身黑黢黢的人，她更加错愕，不知道眼前到底是怎样的境况，自己是漂到了什么地方，心头惊惧，于是，再次抱紧身前的羊皮包。
　　“优素福，快，再来一句，加油。”萨利赫说。
　　优素福又思忖了一会儿，冒出来两个词：“大明……郑和。”
　　“真主啊，你就不能多说点吗？”伊布拉欣说。
　　“你来，要不你来。”优素福也急了。
　　伊布拉欣只好不说话，优素福转头就冲着女人笑，说：“我们……明朝……郑和……中国人……你……中国……人吗？”
　　优素福终于说完了，其他人憋着一口气儿，这才吐出去，继而静静地看着女人。
　　女人这回听懂了，点了点头。
　　众人一下愣住了，互相看了一眼对方，接着爆发出热烈的欢叫声，竟然站起身拉着手欢乐地跳起舞来。唯有优素福仍旧跪伏在女人跟前，安静地注视着，好像眼前的女人是神话传说里走来的。哈桑也站在一旁，看着。优素福将旁边的椰子和黑面团往女人跟前挪了挪，示意女人再吃一点。她这才小心地端起豁瓷碗和面团，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的，但胳膊仍圈着她的羊皮包不放。
　　跳动的人群终于消停了，又一一跑回来，或蹲，或站，或盘腿跪坐，或跪伏在女人跟前，高兴地瞧着女人吃东西。
　　萨利赫竟然伸手要去触碰女人，被优素福一巴掌打开。
　　萨利赫说：“看吧，我就知道，她是个中国人，我们已经在中国了对吗？”
　　“这里是个无人的小岛，根本就不是中国。”哈桑冷冷地说。
　　“她为什么不说话？我敢打赌她是个哑巴。”萨利赫说。
　　伊布拉欣说：“狗屁，她能听得到我们说话，说明她不聋，不聋就不会哑，聋和哑是连着的。”
　　萨利赫觉着说得有些道理，狠狠地点了一下头。
　　优素福看到一边的豁口瓷碗，于是拿起来给女人看。他把碗翻了一个个儿，倒过来让女人看碗底，碗底写着几个汉字：大明宣德。女人看一眼碗底的汉字，再抬眼扫视眼前的黑人，完全和中国人联系不到一块去。
　　哈桑戳了一下优素福说：“管她是不是中国人，别忘了我们的目的。”
　　“她刚才点头了，她是个中国人，我们也是中国人，兴许她能看得懂那张地图上的汉字。”优素福说。
　　哈桑一脸的疑窦，有些不悦，拉拽了一把优素福，将优素福扯到一边，两人朝着海滩走了过去。留下伊布拉欣和萨利赫等人围着女人看。
　　萨利赫激动地拍了拍手，对身后的兄弟们说：“看着，我也会中国话。”继而扭脸儿冲女人讪笑，“我，萨利赫……萨利赫，我。”
　　女人点了点头。
　　众人又爆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萨利赫激动坏了，对着兄弟们昂了昂头，挺了挺胸，有些骄横样儿，转头对女人又快速放低姿态，用无比奇怪地口音说：“你……名……字……”
　　女人张嘴欲说，却又停了下来，好像她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或者说，她似乎在很多个名字之间做取舍，到底该告诉他们哪一个，更或者说，她有些担心，这一切会不会也是个阴谋？
　　黑人兄弟们一看她嘴张了半边，激动地向前凑着身子，静静等着，充满期待。
　　她看着眼前一双双眼睛，拿不准这是些什么人，她根本就没见过这样的人，说着奇怪的话。
　　她在猜疑，在判断。
　　然而茫茫大海，一群从没见过的怪人，何止于跟大清陆上有关系。
　　过了好一阵子，她一字一顿地说：“我，石……香……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