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坚持

　　第二天中午，周主任果然给他打电话了。跟他说东海第二批援助医疗队即将到达江源，他们院也有一个人在里面，专门去替换张伟的。让他收拾下，跟飞机回东海。
　　张伟顿了下，没什么迟疑就说这边病人很多，急缺人手，多一个人就多份力量，愿意继续留下来。
　　周主任沉默了会，说感谢他为江源为红十字医院的无私奉献，会向院领导专门汇报他的事情。
　　电话里张伟连说应该的。其实他有点惴惴，因为他心里其实还装着其他事情。这么阴差阳错的被表扬，其实有点不安。
　　日复一日。
　　每天7点起床到医院，忙一整天，晚上将近9点回到宾馆。基本上洗完澡倒头就睡着了。
　　累的。
　　感觉身上轻飘飘的，仿佛每块肌肉都在颤抖，每个关节都要散开。
　　以前张伟晚上偶尔还会失眠啥的，想心事睡不着。
　　现在不会，因为已经没有多余的能量去想问题了。
　　有的时候，手机忘了关机都会睡着。
　　有的时候，手机没带都不知道，放宾馆里一整天。等回去了，怎么按都打不开，按了半天才想起来，原来是没电了。
　　张伟苦笑，感觉整个人都魔怔了。
　　不知不觉，就初八了。
　　按照往年，张伟应该还在放寒假。可是今年，已经忙的不知道星期几了。
　　这天晚上，张伟正在吃饭，老妈给他打电话，问他回国了没。张伟说还没，想再多玩几天，以后没机会了。而且今年人少，这边住宿吃饭比往年便宜的多，宾馆老板也说继续住下去可以优惠，因为他们走了，也没客人了。老妈说今天下午去看张伟姥姥，陪姥姥在小区健身器材旁边晒太阳的时候，看到旁边的花挺好看的，上去摘了几朵，居然被人给训了。往四周看了一圈没发现人，抬头一看，居然是一个小飞机下面栓着个大喇叭。老妈感叹说，活了50多年，第一次被小飞机训，真想拿个棍子把它捅下来。
　　张伟一听感觉心情都轻松了许多，跟老妈解释说，那不是航模飞机，是无人机，估计是派出所的人搞宣传用的。千万不能捅，不然会被派出所带走训诫的，说不定还要赔钱。老妈被他唬的一愣一愣的，连说幸好当时没找到棍子，不然这会估计被关派出所了。其实关也无所谓，估计到时候碰到熟人了还能聊一时。
　　关键还要赔钱。
　　张伟很想跟姥姥说几句话，她妈妈说她已经回家了，等下次吧。
　　张伟有点遗憾的叹了口气。
　　本来每年过年都要到姥姥家玩的，今年没去成。
　　这几天忙得，都忘了跟姥姥姥爷电话拜个年的。
　　这天晚上，张伟很罕见的做梦了。
　　前几天累的都是一觉睡到天亮，感觉刚睡下就起来的感觉。
　　今天不知怎么的，迷迷糊糊的做起了梦。
　　梦里梦到他姥姥小时候带他玩。
　　梦到小时候姥姥给他补衣服。
　　梦到小时候肚子疼的时候，姥姥帮他揉肚子。
　　梦到姥姥给他煮白煮蛋，张伟不吃，一口吐掉，要吃茶叶蛋。结果姥姥又给他专门煮茶叶蛋。
　　梦到小时候姥姥家门前有颗大柳树，姥姥小时候抱着张伟在那听故事，张伟听着听着，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张伟感觉很疲惫。
　　身心俱疲的感觉。
　　以前工作前，总是想着工作以后各种好，比如经济独立啊、比如生活独立啊、比如可以不用再被父母管啊、比如可以到处玩啊、比如想买啥就买啥啊。
　　等真正工作了以后才发现，烦心的事情才开始。
　　比如收入啊，比如晋升啊，比如房子啊，比如女朋友啊，比如同事关系啊，比如工作压力啊，比如领导的态度啊等等等等。
　　张伟很有点怀念在学校里面的日子了。
　　无忧无虑。
　　每天看看蓝天白云，操场图书馆，暗恋下很文静喜欢穿短裙的女生。
　　虽然食堂的饭总是很难吃。
　　虽然喜欢的女生总是追不到。
　　现在想起来，每天都是岁月静好的感觉，真的好幸福。
　　什么地方最能看到人性？
　　有人说是菜市场。
　　有人说是监狱。
　　有人说是医院。
　　张伟很少去菜市场，也没去过监狱，但是在医院这里，则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
　　张伟看起来25了，其实基本上都是在学校过的。打开苏桥市将近1W平方公里的地图，张伟最熟悉的其实还是学校，其他大部分地方都没去过。同是二十五六岁，有的人16岁就开始工作，到二十五六岁已经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十来年了。而有的人，到了二十五六岁还在投人生的第一份简历。两个同是二十五六岁的人，其实心智差距真不是一般大。所以说，现在有很多人把二十五六岁的人叫做孩子，其实是有道理的。
　　以前在学校里，张伟见到的都是同龄人。都是认真学习的孩子，虽然成绩不咋地。而那些成绩好的小朋友，是不屑于带张伟一起玩的。虽说张伟的那个什么医学院，在中国的学校排名里，可能排不到前500，但好歹也是个正规本科。
　　而在医院里接诊，面对林林总总的病人，张伟才意识到，原来本科毕业的，占整个社会的5%都不到。大部分都是初中、高中、专科毕业，甚至年龄大的还有不识字的。上次一个说肺不舒服的病人过来，张伟带他做CT，病人特别紧张的问他，我有没有事，我是不是快死了，我特别难受。张伟问你哪难受，那个病人捂着肚脐的地方说难受，张伟说那是胃，不是肺，没必要来这看。那病人情绪突然开始激动起来，说我不管，我花钱了你就要给我看。张伟被吓了一跳，只好安抚他，同时通知普外科的同事过来接手。看着两个普外科的同事连哄带骗的把那个病人拉走，张伟突然意识到恐惧是怎么放大的了。对于连胃和肺都分不清的病人，你是无法跟他解释呼吸系统疾病是怎么产生和发作的，只能跟他说，要带口罩。
　　有的病人家属特别热心，整天整天的在那看护，不离不弃。而有的把病人往那一丢，人就见不到了，不闻不问。
　　这天张伟正在帮林若薇写病历，来看病的是小两口带一个老人。看起来是小两口，也有可能是小情侣。张伟映象特别深刻，因为那一男一女的颜值都好高，气质也特别好，真的好像电影明星，那种男神女神的感觉。
　　现在光有颜值没用，街上清一色的大长腿妹子。
　　关键是气质。
　　这玩意，真的不是从网上淘个什么gucci、prada装饰下，就能撑起来的。
　　三代培养一个贵族，真的不是没道理。
　　可能三代有点长，但是富一代跟富二代，绝对能看的出来区别。
　　毕竟从小的生活环境在那里放着。
　　“请问医生，我妈是什么情况，她这两天有点发烧”男的声音很儒雅，而且低低的声音很好听，不过却不像是本地人，反而像长三角那边的口音。女神则坐在一边玩手机，还特意把椅子搬得离门近了点，似乎想离医生远点。
　　“大概多少度？”林若薇隔着防护服也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37.8度，将近38度。不过不太稳定，早晨晚上低点，中午高点。不过最低也超过了37度。”那男子说话条理清楚，表达准确，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育的那种。
　　“咳嗽不？”林若薇接着问。
　　“干咳，但是不厉害”
　　“你妈以前有没有过慢性支气管炎、慢性咽炎之类的病史？”
　　“额，好像没有。我妈胃一直不太好，但是呼吸道好像没有过病史”男子思考了下，回道。
　　“山火起来的时候你们离得近不？吸了多少气体，可有印象？”林若薇又开始补充问道。
　　“我和我女朋友陪着我妈来江源走亲戚过年，年前就到了，过年前走了不少地方，过年后就一直呆在酒店里。山火起来的时候，确实被呛的挺厉害的，门窗关紧不出门都不管用，后来只能用湿毛巾捂住口鼻”那男子思考了下说道。
　　“先去做检查吧，验血、肺部造影这三项都要做。”林若薇不疾不徐的说道。
　　“我妈没什么事吧？”
　　“现在不好说，等检查结果出来再说吧”林若薇其实心里已经肯定了个七七八八，只是不好直接说。
　　其实医生有时候也很无奈，你凭经验说有事吧，万一到时候没事，很尴尬。要是说没事吧，结果确诊了，那病人会觉得，你在害他。
　　所以，最后无数个经验教训总结下来，就是，等检查结果吧。
　　做完检查，临走的时候，林若薇让病人留个联系方式。
　　男神在检查单背面写下了他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路歌，字写的潇洒飘逸又不失灵秀，人如其字。
　　第二天下午，检查结果出来了，支气管轻度损伤并伴有肺部阴影。
　　张伟打电话通知来住院，路歌和女神最好也要来拍下CT。
　　三人一会就到了。
　　路歌是简单的黑色呢子大衣，女神则穿了件高定白色大衣，也不知道是为了跟路歌搭配还是怎么的，来做个检查都做出了走红毯的感觉。
　　张伟带三人来到病房，才发现三人带的东西蛮多的，床单、被罩、枕头、睡衣，感觉跟搬家一样。三人忙了好半天，才把东西放下收拾好。看着隔壁的病床，就孤零零的一个水杯，一个苹果，张伟不由叹了口气。
　　帮几人整理东西的时候，张伟抽空跟几人聊了几句，才知道女神叫李琼，三人居然跟张伟一样，是从东海过来的。
　　路歌做完检查之后，想留下来陪他妈。李琼却不愿意，说医院里太吵太脏。他妈也说危险，让他快回去。路歌有点犹豫。最后张伟说，现阶段比较特殊，医院里床位紧张，一律不准家属陪护，路歌叹了口气，跟他妈说注意身体，随时手机联系。
　　但是路歌还是来了，这次用口罩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来看他妈。本来原则上是不能探病的，但是经不住软磨硬泡，张伟还是让他在病房外面隔着玻璃门看了眼。
　　路歌隔着窗户给他妈妈打电话，说了一会，最后说没什么问题，要听医生的话，过几天就能出院了云云。但是表情看起来却没那么轻松，感觉跟生离死别一样。
　　张伟看的也有点难受，轻拍了拍路歌肩膀：
　　“没什么大事，像你母亲这种没有肺部和支气管的既往病史的，身体状况又比较良好，一般没什么问题，过几天就能稳定下来”其实张伟也不知道会怎么发展，但是现在只能这么说，来稳定病人家属情绪。
　　“谢谢，有什么需要，随时通知我”路歌语气很真诚，本来想握手，把手伸到一半，才发现张伟手里都拿的东西，只好又把手放下
　　“嗯，好的。”张伟把路歌送到门口，确认路歌往院门口走去，这才转身回楼上，路过张伟妈妈那个病房的时候，无意出头瞟了一眼，看到张伟妈妈隔壁床上，也是一个老太太，手里把玩着那个苹果，也不吃，看着窗外，正好跟张伟对视上了，但眼神空洞，没有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下午张伟妈妈突然打了电话过来。这回是直接打电话了，不是发微信啥的。开始张伟在忙，没接到，等到看到的时候，已经十多个未接来电了。
　　“喂，妈，什么事啊？”张伟很奇怪为啥是这个点打电话，以前一般是晚上的。
　　“你们那边怎么样啊？”张伟的妈妈不疾不徐。
　　“挺好的，蓝天，白云，沙滩，游艇”张伟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江景，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洒在江边上泛出点点金色，他是一点没说谎，瞬间觉得理直气壮。
　　“那挺好的，要不然你先别回来了，再多玩两天也好。身上钱还够不？不够我给你打”张伟妈难得大方了一次。
　　“够的够的，这边消费水平不高，只要不去贵的地方，都还行”张伟心里一暖。在这边确实花不到钱，现在天天忙得要死，也就日常吃饭能花点钱了。
　　“你那边为啥这么安静呐？”张伟妈妈出声问道。
　　“嗯？哦这边是游客休息”张伟倒是没注意，原来自己跑到走廊了，却发现曹萌萌和正好从拐角转过来，一边走一边手里还拿着电话在说：
　　“妈，我在马尔代夫这边好的很，这边人少，空气也好，根本没什么病毒”
　　曹萌萌一边说一边脸上带着笑容，似乎真在马尔代夫旅游，心情很好的样子。
　　“我妈，我说我在济州岛旅游，我妈说周围为什么没声音”张伟一听就冒汗了，一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边连比划带解释的。
　　“妈，我这边有点事，回头再说”曹萌萌正好收了电话，眼睛睁的大大的，吐了吐小舌头，从一开始的吃惊，到瞬间反映了过来，觉得蛮好玩的。
　　“嗯，要不要我来点背景声音？”
　　“嗯，你试试”张伟吃惊于曹萌萌的应变能力，有点迟疑，但还是把电话递到了她嘴边。
　　“啤酒饮料矿泉水，瓜子花生八宝粥，脚收一下”曹萌萌说完妩媚一笑，还比了个V。
　　“是在济州岛，是在海滩，不是春运”张伟有点气急败坏。
　　“啊哈？怎么是中国人的声音啊”可能曹萌萌说的比较快，张伟妈妈没听清楚。
　　“这边都是国内游客比较多，离中国比较近嘛”张伟赶忙解释道。
　　“제주면세점방문환영한다이제전장꽉찼네（欢迎来到济州岛免税店。现在全场满减哦）”曹萌萌突然说了句不知道从哪学来的韩文，张伟吓了一跳。
　　“妈，我现在到商店了，准备买点吃的，先不说了”张伟怕越描越黑，赶紧准备挂电话。
　　“好的，去大店，别吃路边摊，路边摊不干净”张伟妈妈又开始絮叨。
　　“嗯好的”张伟赶紧挂了电话，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