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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大约３５岁，男性，被人乱刀刺死。
但凡谁看到死者的模样，都会感到毛骨悚然——全身的内脏都翻了出来。
死得就像一头牲口一样。不，即使是牲口，最多也就是被解剖般地开膛破肚而已，而这具尸体上面，起码有一百处刀伤，许多地方甚至过于血肉模糊，已经不能大概判断是被捅了多少刀。
更可怕的是，全身的皮肤也都不见了——被残忍地剥掉了。
——就像是被厉鬼生吞活剥，又吐出来一样。
张獠抽着烈烟，一边翻看着死者的照片。像这种事见得越多，就越来越难以相信所谓”人世是美丽的”这种鬼话。
——这世上，到处都匍匐着魑魅魍魉，而行走在地上的，多半是行尸走肉。
每当他有这种论调的时候，身为部下以及堂妹的王惜蝶就嘟囔着小嘴：”老大，你也太尼玛愤青了吧！”看到她那双总是红扑扑的脸蛋，张獠就感到心里莫名的温暖，“你懂什么，小鬼！还有，女孩家不准说脏话。”
——也许，还是有美丽的东西吧。
他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心想，这些照片还是不让她看见为好。
“老大，听说又有人死了？”恰好这个时候，王惜蝶走了进来，“为什么那些家伙总是尼玛赶在我休假的时候挂掉呢？”
“我说，小鬼，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没有口德？”
“别凶啊，尼玛我再也不说尼——”
“找打是不是。”张獠拿起卷起的报纸，起身朝惜蝶打去，顺便把照片塞进了牛仔裤的后口袋。
“别啊——老大，来尝尝我从老爸那里偷的雪茄。”惜蝶一边跑，一边把手伸进口袋里。
“王叔怎么生了你这个败家女。”张獠接过来一根，“这么粗要抽多久？”
“说他干嘛，我爸什么时候管过我这女儿？这样才有老大的范儿嘛！”，惜蝶大声笑道，“我来教你，首先得要剪一个口。”
“你小子，什么时候抽烟也学会了？”
“尼玛抽雪茄，不算抽烟啦，给。对了，其他人呢？怎么都不在？”
重案组名义上只有张獠和王惜蝶两个人，和刑事科的警员共用三楼的办公室，专门处理情节特严重的刑事案件。不过这种案件并不常见，可以说很少发生，但一旦发生，就会借调刑事科甚至二楼民事科的同事来帮忙。张獠学着电影里面边吸边旋转着点火，“他们都——”，还未说完，就大声咳嗽起来。
“哈哈，被算计了吧，你这个烟鬼，哪有抽雪茄还吸进去的？”
“不吸进去——哪叫——抽烟哪。”
——小獠，要吸进去哦。
“是不是又发生什么特重大的案件了？这个世界啊，怎么天天都有特重大事件发生？
“也说不上多么重大，有人死了，仅此而已。”
“是被剥皮和翻出内脏而死吧。”
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那种场景，即使是只看一眼，也一辈子都忘不了。”惜蝶拿出雪茄，剪掉细口的末端，“简直不是人的死法。”
“这么说，你已经见过了？”
“何止是见过，尼玛我是报案的人，场面比老大你屁股后面那些印刷出来的照片可真实多了。”
“那也就无所谓了吧。”张獠拿出死者的照片，扔在了桌上，“可是为什么在现场没有看见你？”
“因为我去调查凶手了。”
张獠又被大呛了一口。
“还真是你的性格啊，说脏话，抽烟，喜欢单独行动，完全就是一个不良妇女。万一——”
“人家可是为了早点拽住那个人渣，才豁出性命的，而且我还是处女，死老头！”
“好了好了，一代英雌大小姐，请问你豁出性命获得了什么线索？大家都出去调查了，还没有任何反馈呢。”张獠沉下脸来。
“这尼玛可是一手的哦。”惜蝶显出高兴的样子，可随之也变得严肃，“当天本来是休假日，想好好休息下，但是老天似乎总不让人如意。老大，你知道我是本地人吧？”
“好像听你说过，有什么关系吗？现在的世界，除了北上广，哪里还分什么本地人和外地人？”
“当然有关系，快要到本地的满月祭了呢。”
这么一说，张獠倒是也开始在意起来，今晚不就是满月吗？
“太阴盈满之日，百鬼夜行之时。”惜蝶的表情越来越冷漠，“这是古来就流传在我们烛阴族中的一句话，所以每到月圆时刻，我们的祖先就聚集在一起，举行一种类似大傩的驱鬼仪式，而三月之夜里的仪式最为浩大。”
“原来你是烛阴族？好像没有听过这个民族啊。”张獠不自禁地深吸一口雪茄，立即又呛的半死。
“老大，尼玛不要破坏气氛。我说啊，没听过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惜蝶的语调变得忧伤，“因为在八十年前，我们这一族就突然消失了。如今，就我说知，仍然留在这里的族人已经屈指可数了。”
“可是，这和案件有什么关系？”
“自然有关系，我说过‘这简直不是人的死法’，因为，这是祭品的死法。”
“也就是说，这个人像牲口一样被献祭，死的连牲口都不如吗？”
“老大，你怎么变得这么着急，听我说完啊。”惜蝶嘟着嘴，“这世上的祭祀，大多数是活祭。活祭是指向敬畏的鬼神和祖先等献上活的祭品，这些祭品大多在祭祀场所被杀死，但也有不知生死的例子，比如古时魏国邺县，有河伯乘巨蛇作乱，引发河水暴涨，洪水泛滥，当地人相信，河伯是水神的使者，而水神之所以大怒是因为他的妻子都溺死于其多水的怀抱中，为了安抚神怒，必须每隔半年献上年轻貌美的姑娘。被选中的女子会在雨季到来之前，沐浴更衣，涂上花油，四肢被缚地躺在泥船上，顺流而下投入尚在下游游玩的水神的怀抱。”
“说是不知生死，但多半是必死无疑吧。泥船，也亏他们想得出来……”
“按照常理来说，确实如此——如果不死的话，就达不到效果吧。被损害的村民们成了施害者，不管他们是出于多么崇高的目的。为何大多数人的生存就要宝贵，而有些人就是该死的呢？即使这些人被封为圣女、英雄，又有什么意义？不幸的事随处都有，并没有什么稀奇，可是即使再不幸，也不能成为剥夺他人生存权利的理由。”惜蝶长吐出一缕烟雾，“于是——就诞生了死祭。”
“如果说活祭是以活物为祭品，那么，死祭就是以死物为祭品？”
“没错，在字面上可以这么理解。”
“可是，作为祭品的东西应该是具有‘珍贵’这个属性，不然怎么作为祭品呢？”
“老大，你没有说错，如果要表达敬畏的感情，或者说从更伟大的存在那里获得梦寐以求的珍品，就必须奉上同等珍贵的祭品。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劳而获的事情，凡是要得到，就首先得失去。但你又错了，所谓死物，并不就代表没有‘珍贵’这个属性，而相反，所谓活物，也不一定就拥有。庄子说，‘死生同大也’，更是有‘泯是非，齐生死’的说法。所谓，未知死，焉知生？”
张獠感到十分吃惊，虽然脸上仍然一点表情都没有。他记忆中的惜蝶虽然能说会道，但从来没有说过这种，似乎要历经沧桑才能体会的话来。
“但作为警察，是不可能把活物和死物同等对待的吧，如果面对一个人的死去——”
“老大，你怎么这么顽固啊？不要把死物放在低等的角度，死物也具有其价值，就算把这两者同等对待，又如何？难道这样，就会使你的价值观崩坏吗？生命这种东西啊，可不只是‘生’构成的，死生轮回，‘命’也。只有生死交错，才能组合为生命。老大，你所执着的，不就是生命吗？”
长久以来，张獠一直把生命视为自己活着的终极目标，如果不能抓住那些剥夺他人生命的凶手，自己就什么都不是了。虽然对于死者，他是尊敬的，但一旦失去了生命，就只剩下尸体。
“不，人一旦死去了，就像照片中的一样，恐怖、扭曲，绝对谈不上——美丽。
——阿獠，去享受生命，去追求美丽的事物吧。
“原来，这才是老大你所执着的东西。可是，为什么总是不肯承认呢，说什么孤魂野鬼啦，行尸走肉啦——不过，正是因为你渴望美，才会说出这种话吧，正是因为害怕失去美，才总是不肯承认吧。”
张獠感到胃部痉挛，雪茄呛人的烟雾在体内堆积，而窗外日渐巨大的月亮在宁静的夜里照耀。
“所以，老大啊，去享受生命，去追求美丽的事物吧。”惜蝶开始诡异地微笑，嘴部逐渐裂开，发出的笑声越来越恐怖，整个办公室都在颤抖。
——就像鬼的笑声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