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章 生死渡口

　　北境有一条壮阔的大河，环绕着曾经的鬼魅族王都黑雪城，名曰“生死河”。二十多年前，三十年一度的魔界之门便在生死河上敞开，更增添几分神秘。
　　欲渡生死河，必经“生死渡口”。
　　摆渡者于生死渡口操持两种营生——摆生渡或者摆死渡。白天河水平缓微澜，此时摆渡为生渡；夜晚河水暗流汹涌，此时摆渡为死渡。夜晚的生死河被称做“恶魔之嘴”，没人知道它何时何处张开血盆大口将渡者吞噬。
　　生死渡口摆渡者数十人，摆死渡者大多已被恶魔之嘴吞噬，幸存者寥寥无几，如今几乎无人再摆死渡。
　　夜无名，生死渡口唯一一个只摆死渡的怪人，永远戴着骷髅头面具，形单影只，知己唯有一船、一篙、一刀而已。二十年来，他仅仅接过一单夜渡生意，无人知晓他为何执着。
　　短短两个时辰白昼过后，夜幕再次降临北境冰原，残月如碎盘，摇摇欲坠，染着一层淡淡血色。远近狼声四起，秃枝鸦雀聒噪，有几分不安，有几分不详。渡口的摆渡人三三两两陆续散去。而后，夜无名现身渡口，开始等待一单也许永远不会再有的生意。
　　夜无名依旧是几十年如一日的装扮——身裹蓑衣，头戴大斗笠，腰间挂着一柄柴刀。他袖手坐在河边小船旁，岿然不动。
　　一头红眼饿狼被活人气息吸引而来，一面夹着尾巴一步一步朝猎物逼近，一面用卡在喉咙里的喃喃低吠声进行挑衅。
　　夜无名全无反应。
　　红眼饿狼毫不客气，嗷嗷两声，纵身一跃，结结实实咬在夜无名脖颈上。若换做寻常人，饿狼这一嘴下去，不被咬死也被吓死，然而夜无名不惊不诧，只见他右手捏住狼的下颚，左手反过来掰住狼的上鄂，硬生生将狼嘴撕开两片，而后松开双手，任其自生自灭。
　　饿狼哀嚎不止，甩着吊垂的下颚朝林子里逃窜。怎料，就在林子外面，它被一道一闪而过的光影劈成两段，哀嚎声戛然而止。
　　“恶魔面目狰狞，却戴一张仁慈面具。它的饶恕比毁灭更加残忍。”
　　夜无名循声望去，但见血色月亮下立着一名器宇轩昂的白衣公子。从他宰狼的身手看，此人战力不俗。
　　他自然不是为狼施舍仁慈而来。
　　他自然也不是为了说那句没用的废话。
　　他带着雪亮兵器，一身腾腾杀气。
　　夜无名回过头去，望着渐渐汹涌的江面，道一声：“你不该来。”
　　白衣公子朝他走来，站在他身旁，同样望着江面，问道：“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十九年前，你手上的断刀差点为我所有。”
　　“好眼力。假如当年你拿了这把断刀，便不会有今日的下场。”
　　“你不该来。”夜无名再说一次，谁也不知道骷髅面具下藏着一张什么样的脸，又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看见狼牙伤不了你、徒手撕碎狼嘴，我也有过片刻犹豫——要不要现身。”
　　“当你靠近我时，你已经踏错第一步。”
　　“一直不知道北境冰原还有一个隐藏的魔人。”
　　“玄境之内无人知晓，要不然夜无名也很难安稳于生死渡口摆渡混日。此刻既已知晓我是魔人，为何还来送命？”
　　“不是送命，而是搏命，我有一半胜算。”
　　“胜算？单凭一把上古玄兵‘赤血斩’？”
　　“还有幻影狂刀第六重、体内一颗尚未觉醒的魔元。”
　　夜无名瞥一眼身边的白衣公子，不屑冷哼一声。
　　“你不该来，冥觉王子。假如今日我死在你手里，不过是生死渡口少了一个摆死渡的怪人；假如今日死的那个是你，那鬼魅一族再无复兴的希望。”
　　夜无名已经几十年没有杀过一个人，他腰间的柴刀真正就是一把劈柴用的刀。但他很清楚，在自己体内寄居六十年有余的魔元，在经历两次魔界之门呼唤之后，贮藏着巨大战力，要击溃眼前对手并非难事。他并不想重开杀戒，但十九年的宿怨，今日必然要有个了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无可避免。
　　此刻，冥觉戴上一副跟夜无名一样的骷髅面具，然后脱下白衣，抛入恶魔之嘴，露出一身缀着骷髅图案的黑色带帽披风，这才是与他鬼魅王子身份相符的本来面貌。
　　“我后撤七步，七步之后——刀斩无情！”
　　冥觉转身，拧着赤血斩，缓慢后撤，心中只有一个执着的信念——复仇。
　　三步过后，夜无名站起身来。
　　五步过后，夜无名拔出腰间柴刀。
　　七步已至，二人同时转身，刀斩相向。面具之下，夜无名双眼掠过一抹红光，随即一刀劈出，又快又狠，刀气极为强劲。冥觉扬斩抵御，拼尽全力隔挡住柴刀，化解了绝大部分刀气，双脚在地上划出两道深痕。余下散乱的刀气落在他背后一棵参天针叶树上，只听咯叽一声，大树轰然倒地。亏得冥觉拥有突破幻影狂刀第六重的深厚内力，要不然吃了这一暴击铁定被震得五劳俱损，一命呜呼。也亏得他拥有魔元结界护体，一柄普通玄铁柴刀无法剖开他的皮肉，否则此刻必定血肉模糊。尽管如此，冥觉仍被震得气息不匀，禁不住咳嗽几声。
　　在无郭之城，城主忌莫白曾经提点过他，魔人的魔力虽然霸道，但是跟常人的体能一样，用得越狠消耗越快，恢复则需要一个过程。凡胎打败魔人不是没有可能，关键是撑过魔人魔力最鼎盛的一段，虽然极难，但并非没有可能。
　　他曾经天真地问道：“有没有凡胎战胜魔人的例子？”
　　“御龙人差一点成功，可惜他的对手乃三世魔人斗魔神。”
　　听到御龙人的名字，往事林林种种浮现脑海，冥觉黯然神伤。
　　虽说冥觉算不得凡胎，但终归还不是魔人，与夜无名的比斗处于弱势。报仇雪耻的信念和以弱胜强的傲气令他亢奋，这一战关乎荣耀，他将遵照忌莫白的提点，先消耗对手，再谋反击致胜。
　　夜无名更想速战速决，每一招都异常狠辣，让冥觉疲于招架，狼狈不堪。
　　半个时辰里，冥觉多次被击倒，但是倒下多少又重新站起多少次。夜无名魔力耗损严重，喘着粗气，这才意识到对手没有想象那么弱，自己也并没有想象那么强。几十年没有实战过，他的战斗嗅觉正在变得迟钝。
　　“哼，还有没有别的本事？”冥觉拄着赤血斩，再一次在夜无名面前直起身来，杀气萦绕，内力不断升腾……
　　夜无名心里一咯噔，不自觉后退一小步。
　　冥觉看准时机，调动内力，憋出幻影狂刀第六重——“三十六杀”。但见赤血斩幻化作三十六道光影，一齐朝夜无名劈去。电光火石之间，夜无名化解掉其中三十四道刀光，却漏掉了另外两道，护体魔元结界被摧毁，双膝和胸口分别挨了一刀，伤口透出两道红光。
　　夜无名扑通跪地，身上蓑衣散落。
　　“痛……快！”拼命挤出两个字，夜无名扑地毙命。
　　战斗结束，冥觉摘下面具，张开双臂，仰首望天，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夜色里，血泊中，一颗放着红光的魔元小团冉冉升起。此情此景如同十九年前的轮回。这一次，冥觉毫不犹豫，果断出手逮住唧唧叫唤的魔元，并一口将其吞噬。
　　夜雪稀稀拉拉落下，朦胧残月失去血色，狼声变得飘渺，北境长夜恢复了常态。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无非生死渡口没了摆死渡的怪人。但是生死河上的恶魔之嘴并没有因为谁的缺席而停止怒吼。苍黄北境充斥着死亡和血腥，不在这处便在那处，不在此时便在彼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