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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你是……”我下意识地伸手抓住她的衣袖，那人的表情木木的，呆滞了半天才慢慢地转过身，好似一个迟暮的老人。
她的面色苍白，曾经充满光泽的，如同机敏的猎豹一般的眼睛已经变得黯淡。我望着她的眼睛，心下感到一阵恐慌与悲凉，我一直知道她的原生家庭很烂，她的父母跟我那个垃圾爹算得上是半斤八两。
两个同样悲惨的小孩，虽然不是很熟，但也曾抱团取暖。我们是同班同学，但我们互相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或许这也是同类的默契吧，我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隐去自己的姓名……但是她曾经在我差点想要放弃的课间送给我一根棒棒糖，我也曾替无故消失三天的她请过病假。
“……”她张了张嘴，但却没说出话。
我急急忙忙地补充：“抱歉！我叫麦……你……？”
她的神色漠然，缓了半天，才露出了回忆的表情：“我……记得你……”
“我叫……叫……叶、然……”
我疑惑：“这好像是你的真名？”
叶然慢慢地点了点头：“是……”
“恶……她没有给你起名字吗？”
她眨了眨眼：“……没。”
我还想问她怎么了，但是她话音刚落，忽然顿住了，接着身形僵硬地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地朝着街道旁走。她的行径路线是一条笔直的线，但是街上的路人都悄无声息地绕开了她。
只是稍微犹豫了几秒，我还是选择跟上去。
能在这里遇见老同学……或许我真的可以从她身上得到许多我想知道的答案。
我只需要答案，我真的太迷茫了。
叶然现在的思维反应以及语速都极其缓慢，但是走路时却十分流畅，甚至有种急着赶路的大步流星气势。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走慢了追不上，跑快了又找不着路，只好走两步跑一步，保持这样不近不远的距离。
叶然停下了，我走到她前面，看到她的面容神情一下子生动起来：“你很喜欢她吗？”
我茫然：“嗯？”
叶然忽然皱起眉，她的眼神变了，恢复成当年那个自闭少女的模样：“……你？”
“我？”
她呆了几秒，忽然激动地大力抓住我的肩膀。我惊愕地往后退了几步，叶然毫不犹豫地跟着我往前逼近更多。我看到她睁大眼睛，嘴唇动了两下，发出几近破音的尖叫：“快跑！离开这里！”
我一把扶住她的肩膀：“等一下！等一下！你冷静些，现在很安全……”
她拼命地摇头：“不安全不安全一点都不安全……”
我看她激烈地喘着气，眼眶里已经含着泪，不由地松开手。事实上，她当时抓着我尖叫的那副样子已经把我吓得心慌了。
“跑、跑去哪里？”我有些结巴，但我确信我的大脑仍然在有条理地转动，“……这里是恶魔的地方。”
“你觉得她看不见吗？”
叶然猛地怔住了，她仿佛如梦初醒那般慢慢地吸了口气，两颗在眼眶积蓄许久的泪终于滚落。
“我……走不了……”她痛苦地抱住头，原地蹲下，自言自语似的喃喃着。
叶然的情绪非常不稳定，她需要冷静的空间，而我也不能放任我的情绪跟着她一起崩溃下去。于是我向后退了两步，暂时远离她，保持距离。
或许我应该离开，现在最好的办法是找个靠谱的人求助，但是这种事情我能找谁呢——我唯一信任的、有能力解决问题的恶魔就是本次事件的主角。
叶然的手慢慢松开，从身侧无力地垂落，她应当也察觉到我们之间的距离，吸了吸鼻子，半晌才哑着嗓子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有点难讲。”我欲言又止地把话憋回了喉头，模糊地拒绝了。
“那你……也跟她做了交易吗？”她依旧垂着头。
“交易？”我重复了一遍，发现情况有点不对。
叶然倏地抬头，她的眼睛盯紧了我，我几乎可以看见她深棕色的瞳仁：“你还没有跟她进行交易是吗？”
“大概……是？”我飞速地回忆起过去，我跟恶魔确实没有进行过任何交易。
叶然又垂下眸，开始把玩起自己的手指，我犹疑着向她靠近一步，又见她猛然抬起头。
我的手被她一下子攥紧，她凑得太近了，那副挣扎中含带着点儿欣慰的神色让我有些无措。
“那你还可以走！”叶然抓着我的手不断用力，她的神色已经很疲惫了，但是她的眼睛很亮，“我已经……你……至少你还可以离开……”
“抱歉……但是，”我心知接下来的话多半会被对方当成神经病，可我却控制不住地开口，“恶魔也许跟你有些误会，呃——我是说，她其实……”
叶然的眼睛从一开始的兴奋变成了困惑，最后变成了难以置信：“你——你不相信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忍不住稍微拔高了语调，又马上缓和下来，“我是说，我这一年一直在这里，她没对我做什么。”
“你确定吗？”叶然的脸凑得极近，我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眼中我的表情，“她，什么，都没做？”
这种场景对我来说确实是压力过猛了，我的脑海中一下子闪过先前的种种：“也不是……但我并没有受到什么迫害，我现在还好好地站在这里，不是吗？”
“不，你不了解恶魔，”叶然露出肯定的神色，“她留下你，一定是对你另有所图，你该清醒一点。”
“但是我什么都……”
喜、怒、哀、乐，她盯着我说，你的身体、容貌、思考、灵魂，你是人类，你远不知人类对于恶魔来说有多好吃。
“走吧，”叶然说，“你不该被困在这里，我已经走投无路了，你还能……”
我挣脱开她的手：“你说得对，我……”
“我自己考虑一下吧……”
她没再说话，背靠着墙软软地滑到地面。
沉默。
我还在发呆，叶然没头没脑地插了一句：“见过这里的人吗？他们都是恶魔的仆人和宠物。”
“没见过的话，去看看他们的脸吧。”说完，她又没动静了。
我再次返回街上，路过人们的样子，我心里很清楚。他们都像先前的叶然一样，木讷而迟钝，而他们的特性也十分统一，顺从，且目的单一明确。
我开始犹豫。
绝不是因为我怀念曾经作为一个运气很差的普通人的那十几年，我不喜欢那些——尽管过去的记忆确实也有过些许温暖和慰藉。我想念我的母亲，想念路边的野猫，想念被大雨困住后两个陌生而大胆的小朋友送给我的那把伞……
世界确实有美好的，但于我而言痛楚远大于它偶尔赐予我的那点儿转瞬即逝的甜味，如果给我再一次选择，我依旧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跟着恶魔走。
至于恶魔的本性，我当然也心知肚明。狡诈残忍的恶魔，把玩灵魂交易的商人，只要把你的灵魂出卖给她们，你就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她是那样鬼魅般迷离危险的生物，我从一开始就明白，但即便如此，我还是避无可避地沦陷了。
我想我只是自私罢了，恶魔给予我的一切，都值得我抛弃底线和自尊去索取。
叶然跟我不一样，她是不幸的，但她又是坚忍不屈的向日葵，即使陷入泥沼，她也绝不会轻易舍弃自己的底线。她会出现在这里，说明她确实是已经走投无路，可是我——我又何尝不是无路可退呢……
显然，想到这里，我内心的答案已经明了。我渴望认可，渴望温柔，渴望爱。像一架随风飘荡的风筝渴望牵引自己的线，我不需要自由，我更想要被管着的那种束缚——某种意义上可以使我得到安全感的束缚。
……我还想奢求更多。
我不想耗费大半的生命苦苦等待，我不想只做恶魔随手捡来并可以轻易丢弃的金鱼，我不想无止境地付出却只换来一段若即若离的距离。
我知道祈求恶魔的爱很可笑……但是我已经一无所有，我不顾一切地舍弃原先生存的全部，向前走了这么多，但最后却只能看着眼前的镜花水月……这对我来说未免太残忍了。
所以我想赌，这只是一个试探，我只想知道如果我选择离开，她会来找我吗，还是说她会在原地等我？又或许她根本不在意我的存在于否……那样的话，我想我也没必要执着什么。
我本不想离开，我心甘情愿地被困在这里，很久很久，久到我老去，一直等到死亡。所以只要恶魔流露出一丝挽留的意图就足够了，她只需冲我勾勾手……不，她只要看我一眼，我就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