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万家岭山峦叠嶂，中间却有一片方圆几公里的开阔地带，南至张古山和长岭，东接大金山和小金山，西北方向则是三天前即已炮声隆隆、日夜杀声震天的麒麟峰。现在，随着日军部队的陆续抵达，大小金山也开始迎接日军的狂轰乱炸和疯狂进攻了。当索命的炮弹从飞机上一枚枚扔下来，，一枚枚在山上无情爆炸，它们在残忍地收获着鲜血和死亡的同时，也激发出了山上守军的愤怒和杀气。对大多数人来说，战场上的炮火硝烟所换来的，往往不是恐惧和颤抖而是热血沸腾和战斗意志，身处此境，平日的懦夫也可能受到鼓舞和感染，仿佛眼前出现一块红布般，瞬间会被刺激成斗牛场上的公牛，周身血脉贲张，两手紧握枪杆，只等长官一声令下，便要冲出战壕与冲上山来的敌人你死我活。接下来的几天，正是凭着这种斗志和落后装备，驻守大小金山的90师将士们一次又一次顶住了日军的疯狂进攻，与西面在炮火中谱写死亡和勇气的麒麟峰的将士们遥相呼应，此起彼伏。
　　万家岭北面，日军106师团指挥部驻扎的刘鞔鼓刘村，村外树林里，凌晨时分，一个又瘦又小的黑色身影在星光下东张西望，胸前斜抱着一支汉阳造步枪。黑影忽然一猫腰，窜进了旁边的葳蕤草丛，爬了下来——他听到了左近传来了脚步声。
　　很快，黑影看清楚了，是一个当兵的，中国士兵，正向他这边走来。
　　士兵走着走着停下了，左右看了看，转身招手，接着树林中陆续又有几个人出现。
　　“休息一会儿。马三，再去前面侦查。”人群中一个明显比其他人高大壮硕的人低声发令。
　　“是，蒋副排长。”马三就是最先出现的那个士兵，他低声答应，给蒋彪敬了一下礼，又向前而去。
　　“老狗你的腿怎么样？到底还能不能走？”蒋彪说。
　　名叫老狗的士兵已经坐下，此刻又想站起来，他手里撑着一根有点弯曲的树枝，但即使如此，试了两次也没站起来，显然流血太久，身体虚弱，只好不无吃力地说：“我，我能撑得下去。”
　　“我们师在东面，我们不应该向西走。”一个虎背熊腰的士兵说，隐含着怨气。
　　“去大金山就是去送死，你他娘没看到山下全是日本人吗？”蒋彪低声呵斥。
　　另一个士兵也表达疑问，听口音是北方人：“我觉得肖排长他们不可能向西走，你是不是骗我们？”
　　蒋彪霍地站起，枪口向下，指着坐在地上的北方兵：“信不信老子毙了你？”
　　北方兵慢慢站起来。蒋彪的枪口随着对方的动作而缓缓抬高。北方士兵忽然也举起了枪，对着蒋彪。
　　“你他妈的敢造反？”蒋彪说。
　　对方不语。短暂的沉默后说了一句：“小赵你站哪一边？”
　　小赵就是那个虎背熊腰的士兵。他迟疑了一下，手里的枪也举了起来，对着北方兵，暗夜中哗啦一声拉动枪栓，却调转枪口，指向了蒋彪的脑袋。
　　蒋彪端枪的双手似乎抖了一下，但他很快直了直腰，冷冷而言：“枪声会引来日本人，我不信你们敢开枪。”
　　小赵和北方兵不说话。
　　双方对峙几秒，蒋彪放下了枪，话语变得温和：“我不会向我的兵开枪。中国人绝不能自相残杀。”
　　小赵说：“你就是个人渣。”
　　蒋彪说：“我平时是严厉了一点，但我一直当你们是兄弟。”
　　北方兵和小赵未为所动。
　　蒋彪把手里的枪扔到了几米外的草地上，说：“怎么说我也是排长，不严厉怎么带兵？我刚才举枪只是做做样子，周围到处日本人，我怎么可能真的开枪。”
　　对方两人又持续了几秒端枪动作，北方兵先放下了枪，接着是小赵。
　　蒋彪说：“枪都放到那边去，老狗的也放过去。”
　　北方兵向蒋彪扔枪的方向走去。小赵顺手拿了老狗的枪，也往放枪那边走。二人去而折回，小赵刚想坐下，蒋彪的拳头砸中了小赵的太阳穴，小赵虎背熊腰的身体几乎飞了起来，接着重重摔倒在草地上，摔倒瞬间发出的沉闷声音在黑暗中听上去尤其惊心动魄。北方兵飞脚踹向蒋彪，踹得蒋彪后退一步，但北方兵自己被反弹倒地。蒋彪骑在北方兵身上，右臂挥拳连续击打对方，“嗵”“嗵”。小赵站起来又摔倒了，他爬过来，压到蒋彪背上，手臂勒住了蒋彪的脖子。蒋彪脸上立刻变色，现出紧咬牙关的忍受表情，但他击打北方兵的拳头不停，又打了几拳后双手撑在地上，硬生生背着虎背熊腰的小赵站了起来，站起来又倏然弯腰，将背上的小赵摔倒在前面，又挥拳击打小赵的头。老狗反应过来了，他连滚带爬，想去拿枪，但蒋彪后发先至，抢在老狗前面捡起了枪。
　　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现在小赵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北方兵也躺着，只是他的双腿在不停地抖，另一边老狗爬着看蒋彪，蒋彪坐着看老狗，一面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忽然向旁边草丛看了一眼，接着举起枪，低声吼道：“出来！”
　　草丛有动静，摇动而且簌簌作响。
　　藏在草丛里的黑影跳了出来。
　　黑影原本安静地趴在草丛里，指望几个当兵的离开，而目睹了刚刚发生的事件，他不由得身体开始发抖，并且抖得越来越厉害。
　　跳出来的黑影像蒋彪一样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肩膀也随着喘息而一耸一耸。好像他比蒋彪更累，他的短腿分开而弯曲，两手握着汉阳造，慌乱地指向左边停住，又移向右边停住，他因为用双手抓着枪的末端，沉重的枪口便不停摇晃，这使他更加慌张，口齿不清地重复说；“我是中国人，我是中国人。”
　　蒋彪说：“你不是当兵的，枪都不会用。快他妈给我放下。”
　　黑影说：“我会，我会开枪，你别想杀我。”
　　蒋彪一步跨前，夺过黑影的枪，一脚踢倒了瘦小的对方。老狗爬到黑影身旁，手里这时端着枪，对黑影说：“刚刚的事你应该是看到了，我们两只有一条心，才有可能活下去。”黑影听了，连连点头。
　　“我他妈不会为难你们，我又不是魔鬼。刚才要不是他们不听我命令，怎么可能出事？”蒋彪说到这里换了话题，问黑影从哪里来。
　　黑影的两只小眼睛和他的说话声音都闪烁不定，他闪闪烁烁说他是外地商人，经过麒麟峰时被日本人抓住了，但他打死了看押他的日本兵，逃掉了，还抢了日本人的这支枪。
　　蒋彪嘿嘿冷笑而不置一言。老狗说你胡扯什么，你说话口音和当地人一模一样，八成就是这里的人。还有，你这把枪也不是日本枪，你到底是干嘛的？
　　“别追究这个了。”蒋彪说，“这样吧老狗，我和马三去找肖排长会合，找到后马上安排人来接你。这位老乡，你暂时照顾一下我这位兄弟！完事后我会为你请功。老狗，我们大概还有十几个饼，都留给你们两吧！”
　　蒋彪走后，老狗左看看右看看，脸上忽现奇怪笑容，自言自语说：“死在这里也不错，也算山清水秀了。”
　　黑影说：“老乡咱先吃点东西吧！我有差不多两天没吃饭了。”
　　老狗笑着说：“你只管去拿好了！没关系兄弟。”
　　黑影解开了口袋。口袋里只有七八个饼。黑影迫不及待抓一个出来张口就咬。口袋里的饼已放了两天，既干且发硬，黑影每吞咽一口都现出极其费力神态，被噎得不断伸脖皱眉。
　　黑影吃完一个，又拿一个出来想递给老狗。老狗浑然不觉，呆呆望着黑夜中的树林，脸上眼泪流淌。黑影见状，做贼似的把拿出来的饼又慢慢放回口袋里，合上口袋，推到一边，在老狗身后倒头躺下，却难以入睡，黑暗中，小眼睛不时闪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黑影抬头看老狗，见老狗照旧脊背笔直地坐着，在看树林深处，他愣愣地看了几秒，又躺下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黑影再次抬头看，接着悄悄坐起来，去拿他的汉阳造，斜眼瞥见枪旁有块大石头，于是双膝跪地，慢慢捧起大石，高高举起，照老狗的头顶猛然砸下。老狗哼了一声便倒下了。黑影再次举起石头，去砸已经倒下的老狗，他的小眼睛放射亮如狼眼的光芒，口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喘息。但黑影很快没力气了，放下石头，瘫坐于地，喘得瘦小的肩膀一起一伏，喉咙里发出肺病病人才有的尖细啸声，啸声中夹杂出一句吃力而断续的话语：
　　“这几个饼，怎么够，两个人吃！我连老婆，和女儿，都能抛下不管，你们想让我照顾你？”
　　说完，仿佛有杀父之仇似的，黑影拼尽全力然而力量不足地对着躺着不动的老狗吐了一口口水。
　　黑影是郑金莲的丈夫、阿枝的父亲，叫冯墨。冯墨农闲时常走村串乡去售卖他采来的中草药，有时走得很远，好几天才能回来。前一天晚上，郑金莲对半夜到家的冯墨说日本人要来了，当兵的来劝告村民赶紧撤离，问冯墨应该走还是应该留下看家。郑金莲想出气躲一段时间，反正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需要看管。冯墨躺在床上不说话，似乎在倾听远处传来的枪炮声。郑金莲翻身起来，气愤地说：“什么事都指望你不上，连句话都不肯说。万一日本人真的见人就杀，我们两先不说，我阿爸和阿枝可怎么办啊！”
　　冯墨这次是从庐山那边回来的，一路上早就见识了日本人的虎狼行径，尤其经过金官桥时，正赶上中国部队同日本106师团开战，他看见了太多血肉模糊的死尸，军人的和平民的，都在炎热的天气下散发使人作呕和恐惧的腐烂气息，周围飞舞着成群的苍蝇其中一个小孩的尸体，他看了一眼便转过了头——小孩的胸部血肉外翻，凌乱得触目惊心。现在，日本人也打到了万家岭，他当然不可能无动于衷，而他之所以不回答郑金莲的话是因为他实在无法回答也不能回答，走？怎么走？上有老下有小，老婆又是小脚，一旦遇到日本人，跑都没法跑，何况自己又有哮喘，一个人逃命都费劲，哪里还照顾得了别人。
　　窗户刚刚发灰时，这个又瘦又小的男人起来了，也没点灯，轻车熟路地从床下箱子里摸出装钱的布袋，一秒也没迟疑地出门而去。他一路向西，天亮时到了麒麟峰下。到山下时看见满山都是焦土和伏倒的树木，也隐约看见山下有中国部队，才意识到昨晚听到的枪炮声是源自这里。逃亡之路被阻的他就地坐下，重新盘算该何去何从。太阳出来时，飞机的轰鸣和麒麟峰上随之而起的爆炸声使他知道不能坐下去了，他站起来向北走，走着走着，远远又见前面有日本兵营，于是又折身向南，往刘鞔鼓刘村方向走。当看到刘鞔鼓刘有未走的村民时，他的紧张大为缓减，昨晚一夜没睡着的他这时忽然感到了困意，便在一间只剩围墙的破屋里倒头即睡。后来他听到人喊马嘶，出来察看，方知是日本人进村了，一个日本人看见了他并且对他开枪，他转身奔跑，又向麒麟峰方向而去。麒麟峰彼时激战正酣，他未到山下，已见到处尸体。他拿起一具尸体上的步枪，又折身向南，但很快又看见南面也有日军，只好找了个草丛藏起来，打算晚上再逃。
　　麒麟峰之战是万家岭战役的外围阻击战，是整个万家岭战役中最惨烈的战场之一。进攻麒麟峰的是日军27师团，该师团9月25日对麒麟峰发起了进攻，在飞机坦克的助阵下，凭借其精良的武器和“特种烟”——即芥子毒气，于26日占领了麒麟峰。之后，中国军人奋起反击，从装备精良的敌人手中硬是夺回了失去的阵地。
　　麒麟峰是守住了，但是炮火无情，数天来日夜无休的战斗，中国守军也付出了巨大牺牲，仅团长便牺牲了两位，一位叫郑克己，一位叫杨家骝。师团级别尚悲惨如此，基层官兵的伤亡更何消说得，当战争结束，麒麟峰与东面的大金山小金山一样，成了无数亡灵的葬身地。
　　何止这几座山，那时，整个万家岭，十余座山岭，哪里不是巨大的坟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