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巡田监收

　　光绪三十年（1904年）四月初十，姬明俊去西乡盐运后的第4天。立夏小满麦锈齐，过了小满，湖地的小麦一天一个样，青黄青黄青变黄，前台门该谋划割麦收租的事了。
　　这天早晨，姬明仪去腰房问候过父母，便与三弟姬明伦（光绪十二年1886年出生）在院落的石榴树下商讨巡田监收的事情。
　　前台门的良田遍布郭里保一带，佃户星罗棋布，一派升平气象。当初，光绪十年（1884年）因沂州府监生缺额，锦立公捐银，得监生，类属例监，又在府衙挂个典吏末流的虚职，本人免除赋税徭役，也算是乡里新贵。众亲属及田户为免受官衙差役的侵扰，争相依附前台门；一时间，出入郭里者络绎不绝。无地田户走进前台门，签订租地契约，写明土地使用类别、土地面积，权利范围、地租分成、租赁期间、违约条目，并注明佃户与东家之间交租之外，两不相问。签字画押，契约明白，掺不得假。
　　时序几度，前台门拥有东崖头、白杨林、石梁子、拐弯子沟、许林、姜寨子、洪沟崖、官桥头，十七亩等土地，都是西夷河上好的良田。外村有蒺藜山西边牛鼻子汪、刘郭东大架沟、宋郭后二架沟、后大窑的官湖地，也都是得风得雨的好田。良田多租赁，租地契约上的红印、手印一页翻过一页，红个不停。
　　前台门土地虽多，但契约官定，佃农与东家之间虽风风雨雨，拉拉扯扯，相处倒是融洽。
　　起初是定额租制，不论年成丰歉，佃户都按规定的数额交租；东家向佃户收取以谷物为主的实物地租。每到庄稼收获季节，东家派人巡田监收，但人心难测，难与水平，监收形式并不称心。刘郭的行头三（刘郭集市的行头）的大哥瞒产私分，麦子收到麦场，约估麦8石（清代一石等于100斤），用灰印标记，第二日仅收6石8斗，明显私瞒收成。但行头三大哥以交租定额过高，说三道四，甚是难缠，最后前台门还是按原约定数额收租，过程颇费周折。
　　那还是在光绪二十年（1894年）春天，下雨雪，树结冰凌，小麦墒情受损，麦季歉收，后大窑木瓜四欠租2石。年底收租，这时明俊转义学读书，义学闭塾，陆先生（义学教书先生）领了岁银10两，米一石，回归城前区城前保神山故里，明俊才有机会跟随父亲上门收租。
　　一行人马来到后大窑，见木瓜四家的两个孩童依泥墙下，端着大黑碗吃饭。孩娃戴虎头帽，上身穿棉袄，棉袄大襟扯烂露出硬硬的苇絮和棉疙瘩；下身连脚蹬的条纹裤子，脚脖子处扎着线绳，身体更显臃肿；那脚呢，是草鞋。整身衣服灰不溜秋，与墙壁，与泥土浑然一体。
　　两个孩子看到陌生人，怯生生地不再动筷。明俊凑近，看到黑碗里烀咸菜的菜樱子在稀高粱粥里游荡，便转身而走；姬锦立还有明仪等人也没有说话，跟着明俊回去了。
　　从那时起，定额租制改为分成取租。地分三六九等，郭里白杨林、许林等上好地块亩产小麦2石2斗4升（224斤），高粱产量还要高些；柿树林、斜尖子、车网地等二泼子地收麦1石1斗（110斤），石猴子地麦收0.56石（56斤）。外村刘郭、前后大窑等土地肥瘦贫瘠亦是登记在册，心中了然。佃户交租按收成四六分成，东家占四，佃户占六。这样倒也省去巡田监收的繁琐，见天吃饭，倒也不必锱铢秋毫，太过计较。
　　如今，明俊一辈主事，沿承前制，里里外外井然有序。明仪呢，白脸堂，个子细流，怪俊，结婚已经六年，单立门户，亦是经营有方，日子过得红火，但遇事还是听前台门，诸事还得靠二弟明俊拿主意。
　　现在，二弟在外，前台门巡田监收的事得扛起来，与三弟明伦商量，循例依去年规制四六分成收租，二人巡田，也不可过分难为田家。至于自种的石梁子、白杨林地，长工孙三收不过来，临时雇佣姬鸿琪（光绪十一年1885年出生）、姬桂岭（光绪四年1878年出生）、姬石忠（光绪五年1879年出生）等帮工，短工一个月，工价京钱银一两。议事完毕，把结果说给父亲听，姬锦立忙不迭地赞成，这几个都是二房人，做事为人实轴，干活放心。
　　明仪正转身准备收拾地租契约，见几朵石榴花落下，红花与红印热烈成一片红雾。
　　过了小满，山地点花生，栽芋头秧。芋头秧子五六天一茬，早栽的头茬秧子甩垄头了，笊篱头露稞了，歪脖了，有草的该耪就得耪。高粱还小，头遍高粱可以耪草，不耪也可以。庄稼呢，出了苗得浇水，苗长一些地得压制，茬茬压，次次浇，孙三啊，就没有闲的时候。
　　按场三天到芒种。农历4月21日，孙三在西大门南边的柴院前，按场。套上耕牛，围着圆场耙地，把收割春菜后的地垄耙平，场土呢要煊都煊，要硬都硬，要不一泼水，就有坑洼，硬的是高冈，煊的是洼坑。孙三围着耙过的泥土走走，脚底下感觉还不到火候，又围着场耙了几圈，场地耙得透煊，走在上面辙出清晰的脚印，于是泼水，洒上屯了一年的麦糠，麦糠刺刺挠挠，刺挠得孙三打了几个喷嚏。套上牛，拉着碌碡，转着碾压。
　　到谁家冒出炊烟的时候，麦场按好了，平滑如镜，顺溜得连黄昏也早早落在蒺藜山那边。
　　布—谷，布—谷，春咕咕响彻西夷河滩涂的时候，芒种到来了。小麦把孕育了256天（光绪29年秋分开始耩麦）的天地精华准备奉给她的子民；西夷河滋养的田户呢，努力以躬耕的姿势迎接穬（kuàng）麦神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