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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趣阁 / 玄幻奇幻 / 长河里的一粒沙 / 第四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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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天了,这孩子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我说不让他走,你就不听,‘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在家安安生生的不好吗?非得出去闯荡,都怪你,咱儿不会出什么事吧?要么你去找找?”懒根娘这几天就像丢了魂,天天念叨。
  懒根爹听的心烦意乱,也不想为这事再跟懒根娘吵了,“放心吧,那么大人了能出啥事,啥时候没钱了他就回来了。”他冲着懒根娘安慰了几句,便走出家门躲清静去了。
  除了懒根爹娘,辛家村没人关注懒根的去向,都在等二爷的消息。辛家村用了十天的时间才筹集够了五百两银子,一大早,二爷揣上银子骑着驴出了村。
  二爷先来到长子县的女婿家,在女婿家里面见了县太爷,县太爷说可以试试,只是如果潞安府核查出来,他就推说是笔吏誊抄时出了纰漏,其他就无能为力了。二爷拿出二百两银子深表谢意,县太爷推辞一番也就收下了。
  吃罢午饭,女婿又给套了一驾驴车,二爷又急匆匆地赶往潞安府。
  潞安府衙门在长治县城,二爷赶到时已是掌灯时分。衙门里出来一人,四十来岁,看起来老成练达,带着二爷来到不远处的一个巷子,二爷停好驴车,拿上包袱随那人进了一户宅院。
  院落不大,收拾的雅致利落,二人来到屋里,客厅只点着一支烛灯,略显昏暗。墙上的中堂是一幅山涧松云图,两侧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对联,屋子中间是一张八仙桌和四把椅子,桌上摆着二荤二素四个菜,中年人刚要请二爷落座,只听见身后有人说道:“二哥啊,怎么这么晚才到?可是教我好等。”
  说话的人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只酒壶和三副杯筷,边说边从屋外走了进来,中年人赶紧上前接过托盘,摆好酒杯斟满酒,说道:“爹,二伯,坐吧,咱们边吃边聊。”
  三人落座后,二爷与那人先互相打量了一番,然后开口说道:“老三啊,自改朝换代后,你都没回过辛家村,怎么,真不打算叶落归根了?”
  老三苦笑了一声,说道:“回去?挨骂吗?当年除了二哥你,村子里还有谁把我当人看?后来清兵来了,我给满人当差,全村人都骂我是满人的走狗,可现在,谁他妈的不是留辫子穿马褂,跪着给满人喊爷。我跟长贵说了不回去了,死也不回去了。”边说边指了指儿子。
  长贵赶紧说:“爹,不说这些了,二伯头一次来家里,咱们先一起端一个,以表欢迎。”
  “对对,二哥你这一路上也是车马劳顿的,先喝一个解解乏。”
  三人一饮而尽,长贵又赶紧一一满上。
  老三夹了一筷子肉递到二爷的碟子里,“尝尝这个,长治的特色菜‘上党糊肘子’,肥而不腻。”
  二爷吃了一口,称赞道:“嗯!香!不错。”
  放下筷子,二爷接着说道:“半月前在长子县城,要不是枣花眼尖,我可认不出长贵,那次要是错过了,咱一家人指不定啥时才能相见呢。”
  长贵接过话来:“那天我去长子县衙办事,在西大街正好遇见您和枣花姐,我也不敢认,还是枣花姐记得我脸上的这块胎记,那天公务在身,也没能叙旧长谈,回来后我爹还骂了我一顿,嫌我没请您来家,来,二伯,我敬您一杯,还请您原谅。”
  二爷端起酒杯,说道:“一家人不说见外话,来,老三,咱爷仨一起端,为一家人的团聚!”
  三人喝完,长贵再次将三个杯子斟满。
  “那天长贵三言两语的也没说清楚,老三啊,这么多年你都干啥了?混得还不赖。”二爷问。
  老三笑了笑,说道:“哪儿混的不赖了?这宅子也是租的。当年跟着八旗兵先是到长子县城,后来又来到长治,那些满人人生地不熟的,言语又不通,我就在他们和汉人之间牵个线搭个桥,中间抽点好处,后来跟那些八旗子弟混熟了,就帮着他们联系点买卖,介绍些生意,其实就是掮客。咱们辛家村的人都亏在读书少上了,要么就我那门路混个一官半职的不在话下。后来满人和汉人也都融合了,我这年纪也大了,就不干了,通过关系把你侄子弄进了潞安府,混个六房书吏的差。不过,我这些年攒得钱也够他花一辈子了,二哥,不瞒你说,我在太原府买了一处宅子,我老婆、儿媳、两个孙子都搬过去了,入冬前我和长贵也就都去太原了。”
  二爷听后,心里感慨万分,说道:“是啊,不管这天下姓朱还是姓爱新觉罗,跟咱老百姓有啥关系?满人当皇帝闹饥荒驱流民,汉人当皇帝不也人吃人?崇祯那会老百姓要是能吃饱饭,谁会跟着李自成去造反?李自成不造反,清兵也打不过来,这天也不会变。
  “‘猪往前拱,鸡往后刨’,有能耐把饭吃到嘴里,把自己的日子过好,这就是本事。老三啊,你当初还真是走对了,如果留在辛家村……呵呵,不说了。来、来,喝酒、喝酒。”
  ……
  酒过三巡,老三一边给二爷夹菜,一边说道:“二哥,我知道你今天来是为了咱村圈地的事,你的想法长贵也都跟我说了,这事除了你任何人来都没用,我跟你侄子说了:‘办,必须办,你爹这辈子就亏欠你二伯,能把这人情还了,你爹我走了也安心。’”
  长贵低头思忖了一下,对着二爷说道:“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难事,老百姓眼里的生死大事,在权贵面前都不值一提,那些王公贵族官老爷一句话,就能决定成千上万老百姓的死活。
  “以前多尔衮活着的时候,打压鳌拜的镶黄旗,把京畿的好地大都圈给了正白旗和镶白旗,镶黄旗得到的土地最少。多尔衮死后,一直被欺压的鳌拜翻了身,顺治驾崩后,更是与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成为顾命辅政大臣,后来索尼病死,鳌拜更是权倾朝野,为所欲为,如今的皇上就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朝廷的权力都把持在鳌拜手里。鳌拜有个弟弟穆里玛,是镶黄旗的都统,就是镶黄旗最大的官,掌管镶黄旗的户籍、田宅、屯兵、官爵等一切事物,这个穆里玛便借八旗兵驻防太原为名,向朝廷提出圈地的要求,虽然顺治四年皇上就颁诏停止圈地了,但朝廷还是准许了,不过,是按驻防八旗兵的人数批了四百八十四顷。”
  “哦?那为什么要把潞安府的地也圈了?”二爷不解的问。
  长贵端起酒杯,说道:“二伯,咱边喝边说。”
  长贵抿了一口,接着说道:“这个穆里玛其实就是借机为镶黄旗的王公贵族建田庄,掠夺汉人财富,想要多少地根本就没有确切的数,那些省、府的大员们谁敢得罪鳌拜,穆里玛圈哪儿圈多少他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着急的不光是老百姓,老百姓才几亩地?太原、潞安两府的那些官员、地主哪个没有几百几千亩的?这些人更着急,排着队给知府大人送银子,尤其是这几天,我们这些书吏忙得团团转,那些地籍账目都不知改了多少回,我们都快分不清哪本是真的哪本是假的了。这些官场的事老百姓哪里知道?在那些达官显贵眼里,老百姓不过是一群爬来爬去的蝼蚁。”
  老三用指节敲了敲桌子,冲着长贵说:“不要管别人!越扯越远了,就说你二伯这个事,把辛家村地籍上的亩数往下减一半,能不能办。”
  长贵笑着说:“能、能,这本来就不是朝廷的旨意,没有人细究的。”
  二爷也笑了,续满酒,端起杯来说道:“好!长贵,这事就靠给你了,来,咱们一起干了这个,我在这谢谢你们爷俩了!”
  长贵赶紧说:“二伯,您这是说哪儿了,您开口的事,我必须得办好啊。”
  老三也附和道:“对对,都是他应该做的。”
  二爷喝完,把酒杯放到一边,站起身来到条几旁,解开条几上的包袱,露出白花花的银子,二爷指了指,说道:“长贵,这是三百两,该打点的你去打点,剩下了是你的辛苦钱,不够了你再跟二伯说,咱再添。”
  长贵看了看他爹,刚要开口,他爹说话了:“二哥啊,按说这银子长贵不能收,可他要是不收你肯定不放心,这样吧,银子先放这,等这事办完了,再让长贵给你送回去。”
  二爷摆了摆手:“不、不,老三,咱亲兄弟也要明算帐,都按规矩来,只要是事办妥了,银子不是问题。”
  老三挠了挠头,笑着说:“二哥啊,你可教我为难了。那行,长贵你就收下吧。这事就说到这,咱接着喝!”
  爷仨都很高兴,开怀畅饮一番,就有些微醺了。两壶喝完后,二爷说:“够了,够了,不喝了。”老三说:“那可不行,今天必须得一醉方休,长贵,再去坛子里打一壶。”
  长贵拎着酒壶出去了,老三低声对二爷说道:“二哥,有件事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要跟你说一声。”
  “哦?什么事?”二爷问道。
  老三接着说道:“前天晚上,我在长治县城看见榆生了,在柳烟巷。十天前我就看见过一次,应该是他。”
  “那你为什么不去相认?”二爷疑惑地问道。
  老三呵呵一笑,声音压得更低了,说道:“你知道那柳烟巷是干什么的?那里是窑子,朝廷取消了官妓,那里全是暗娼。”
  二爷听后心里一惊,说道:“不会吧,榆生那孩子可不是那种人,怕是你认错了吧?”
  “哦,也可能,毕竟有二十年没见了吧。”老三干笑了两声,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屑和轻蔑。
  这时,长贵端着酒从外面进来,边走边说着:“二伯,您放心,这酒都是府里的大人们喝的,就是多喝点也绝对没事……”
  “是啊二哥,这可是汾阳县的杏花村酒,你多喝点。”老三附和道。
  二爷觉得留地的事情有了着落,心情也放松下来,便与长贵说道:“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今天咱爷仨就喝个痛快,‘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魄,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嗯,好酒,喝!”
  ……
  不知不觉地里的玉蜀黍已经一人高了,懒根一点辛家村的消息也没有,心里惦念着榆生他们,自己也为打造兵器的事越来越着急。
  这天下午,郭金山让懒根跟他到昌茂恒交货,昌茂恒是建宁村最大的铁货交易的商号,掌柜的叫张荣恒,懒根正在帮着昌茂恒的伙计们卸货,就听见屋里张掌柜在跟一人说话:“……兄弟我也为难啊,老兄你现在不仅交得货少了近一半,品质也不比从前了,这样吧,这次还按甲等货给你结,如果品质还这样,下次只能按乙等货结了,我也得赚钱吃饭不是?……”
  “行啦,乙等就乙等,多大点儿事!”说着话从屋里走出一人。
  懒根抬头一看是夏瘸子,短短一个月时间,夏瘸子便苍老了许多,人也明显削瘦了,只有那冷漠的眼神没有变,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是多余的,包括他自己。夏瘸子站在门口,朝着卸货的人看了一眼,似乎并没有看到懒根,然后一瘸一拐的向外走去,当他走过懒根身边时,忽然停下脚步,扭过头说道:“小伙子,谢谢啊!”说罢,便继续向院外走去。
  看着货都交接完了,郭金山对懒根说:“我去跟张掌柜核对一下这个月的帐目,你不用等了,先回去吧。”
  懒根出了昌茂恒,顺着商街往回走,没走几步,好像想起了什么,又折返了回来,向夏瘸子的铁铺走去。
  很快,懒根来到夏瘸子的铁铺,看见夏瘸子闭着眼躺在藤椅上休息,便轻轻地喊了声“夏老爹”,夏瘸子睁开眼一看是懒根,挣扎着坐起身,“哦?!是你啊,那有个板凳,你拿来坐。”
  懒根到墙角搬了个凳子坐到夏瘸子身边,说道:“也没事,就是想过来看看您。怎么样?您现在还好吧?”
  夏瘸子回道:“人老了,能好到哪儿去,活一天赚一天吧。那天我说话难听,你不会记恨我吧?”
  懒根赶紧说:“不、不,是我冒昧了,都怪我太心急了。”
  “你在跟郭金山学打铁?”夏瘸子问道。
  懒根点了点头。
  “你找对人了,他手艺不错,不在我和郭守财之下。”夏瘸子看着懒根,接着说道:“‘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打铁主要还是靠悟性。也不能说谁的技术最好,不同的器具,不同的用途,对硬度和韧性有不同的要求,每个铁匠对夹钢的使用、淬火的手法还有回火温度的掌握都不同,我打的铁器硬度高,郭家的铁器韧性好,但两者不能兼而有之。就像人一样,不能说哪种性格更好,太锋利了就容易崩断,太柔韧了就容易弯折,有意思的是,铁匠往往会把自己的性格带到他所打造的铁器上。”
  “呵呵,夏老爹,您这性格适合去打兵器。”懒根说道。
  夏瘸子呆呆的望着前方,好像陷入了回忆之中,然后又看着懒根,慢慢地说道:“得有四十来年了吧,我还真的给官府打过刀枪。前朝的时候,朝廷就严禁民间打造和持有兵器了,官府的兵器也都由兵部专门指定的铁铺打造,还要嵌上钢印,就算是猎户的刀叉也得到官府备案,没有钢印的一律收缴,私自打造和持有都得坐牢。闯王造反那会儿,各州府都紧急招募兵员,兵器不够用,泽州府就征调我们这些手艺还不错的铁匠去高平城打兵器,不止是刀枪,还打过火器呢。”
  “那您现在还会打吗?”懒根问道。
  “怎么,你想打兵器?”夏瘸子有些惊诧。
  懒根回道:“哦,我只是问问,我们村子的护粮队曾遇到过劫匪,不仅粮被抢了,还死了人。他们就想打几件兵器防身,可以出高价。”
  夏瘸子摇了摇头,说道:“你就在铁铺,为什么不打?别说郭家不打,我不打,整个建宁村都不会有人打的。打兵器和别的铁器在技艺上没有区别,并不难,但没人敢做。如今满人刚刚坐稳天下,不时有反清复明的举事者,朝廷就像防范洪水猛兽一样,严防民间私藏武器,抓住是要坐牢的,没人为这几个钱去冒险。”
  “哦,是这样。”懒根失落的低下头思考着。
  夏瘸子也低头想了想,对懒根说道:“我不想过问你的事,但你救过我,今天呢我就帮你一把,我先问你,你在郭金山那都学了些什么?”
  懒根回道:“我只会墩坯。”
  夏瘸子说道:“行,会墩坯就行。我已经没有力气打大件了,这样,我在旁边说,你来打,我教你打一把钢刀。”
  懒根听了喜出望外,两眼感激的望着夏瘸子,诚恳地说:“夏老爹,谢谢您,改日一定送上酬金,还要请您喝酒。”
  夏瘸子笑了笑,说:“酬金就免了,不过酒到是可以喝。”
  夏瘸子打开炉火,又找到几块条板,放在火上烧着,然后坐在地上一边拉风箱,一边对懒根说:“你来主锤,我给你打下手。说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叫啥?”
  懒根回道:“我姓辛,名榆根,潞安府长子县辛家村人,您喊我懒根就行。”
  “懒根?那我应该就是懒瘸子了,哈哈……”夏瘸子笑了起来。
  条板烧好后,懒根抡锤,夏瘸子一边帮着用夹钳固定坯子,一边手把手的指导,经过反复煅打,大锤出样,小锤成形,再用铁剪修掉毛边,不到一个时辰,一把钢刀的雏形就出来了。
  夏瘸子看在眼里,对懒根的悟性和手法非常的吃惊,这个年轻人一点就透,一学就会,对各种锤子手法的运用娴熟而老练,根本不像是刚入门的学徒。
  懒根看着自己亲手打造的大刀心花怒放,跪在地上给夏瘸子磕了个头,激动地说:“夏老爹,虽然您不肯收我,但今天您传授了我技艺,在我心里,您永远都是我的师傅。”
  夏瘸子也很高兴,赶紧把懒根扶起来,说道:“是我眼瞎了,懒根啊,你是个好铁匠的料,将来不比我和郭金山差。这把刀还差淬火和回火,以你的悟性,看你师傅是如何打菜刀的便能明白。
  “懒根,你记住‘打铁无样,边打边像’,你要相信自己,以你现在的手艺,只要你心中有的东西,你都能打出来。”
  说完,夏瘸子便将那把钢刀又投回炉火之中。
  懒根把烧红的钢刀又打成了坯子,封了炉火,收拾了工具。然后和夏瘸子坐在一起,两人喝着茶水,聊打铁,聊各自的村子,聊那如烟的往事……
  日薄西山,懒根要回去了,夏瘸子心里竟有些依依不舍,他对懒根说:“喂,说话要算数啊,记得请我喝酒。”懒根笑了,点点头,说道:“老爹放心,三天之内请您,醉八仙。”说罢,便起身告辞。望着懒根远去的身影,夏瘸子自言自语地说:“守财啊,你又赢了。”
  懒根往回走着,一路上脑海里都是夏瘸子憔悴的模样,仅仅一个多月的时间,就衰老的像换了一个人,生命的尽头真得就像现在正坠入鱼仙山的夕阳,眼睁睁看着它一点点的消失,却无力挽回。当一个人或病入膏肓或垂垂老矣面临死亡的时候,会害怕吗?会后悔吗?郭守财、夏瘸子和自己的爹娘,他们的一生有区别吗?这个年轻人第一次对生命的意义产生了思考。
  懒根刚走到铁铺门口,就看见铁匠们说说笑笑地往外走,最后出来的是柱子他们几个学徒,柱子看到懒根,喊道:“你去哪了?快走、快走,昌茂恒结帐了,掌柜的请咱们醉八仙吃饭呢。”
  郭守财在醉八仙的二楼摆了两桌,犒劳铁铺的铁匠师傅和伙计们。往常郭守财只是在每年的腊月二十四打发长工时请大家伙吃一顿,现在不年不节的请大家,这些铁匠们都还调侃说掌柜的活明白了,与其将来把钱留给姑爷,还不如现在请大伙喝酒,当下快乐了。
  郭守财这次很大方,酒菜都很丰盛。筵席开始后,郭守财简单说了两句开场白,就让大家开怀畅饮,一时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大家说说笑笑好不热闹,这些师傅和学徒们轮着向郭守财和郭金山敬酒,懒根第一次和大家在一起喝酒,敬完郭守财和郭金山后,也逐一地向各位师傅、学徒敬酒,一圈下来就已经头重脚轻、天旋地转了。
  这些铁匠们喝得都很尽兴,散场时几乎都是踉踉跄跄地相互搀扶着,郭金山扶着郭守财下了楼,来到柜台前准备结帐,忽然听到大堂一角有人大声说道:“哟,这不是师弟吗?今天怎么有心情来这喝酒?不都是把厨子请家去吗?”
  郭守财眯着眼回头一看,是夏瘸子,“怎么,老夏,这醉八仙就只许你来啊。”然后对着酒楼掌柜说道:“老夏的帐记到我这儿。”
  夏瘸子冲着酒楼掌柜说道:“听到没有,给我往守财那儿记上一百两银子的帐。”
  郭守财听了笑了起来,“老夏你疯了吧,一顿饭吃得了一百两银子?”
  夏瘸子也是一副醉态,咂了咂嘴,说道:“一顿吃不了,那就多吃几顿。怎么?舍不得了?这样吧,四十年前,咱们就约定了一场打铁比武,眼看一辈子过去了,咱师兄弟也没能一决高下,建宁村都说‘南有郭守财,北有夏瘸子’,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咱兄弟俩就分出个一二来,我赢了,你输我一百两银子,你赢了,我把铁铺送给你。”
  郭守财不屑地看了看颓废的夏瘸子,说道:“我已经有二十年没动过锤子了,以后也不会再打铁了。而你,身体都这样了,何必呢,我劝你以后也别再打了。况且,就你那铁铺我也没兴趣。”
  夏瘸子被郭守财的话激怒了,开口说道:“实话跟你说吧,你铁铺新收了个叫榆根的徒弟,我也看中了,你不比,我就跟他比,我输了,我那铁铺和宅子就给他,他输了,就给我做三年徒弟。三年后,何去何从他自己选。”
  这突如其来的场面让铁匠们和在酒楼吃喝的食客们都愣在那里,静悄悄地听着两人充满火药味的对话,听到夏瘸子要和一个刚入门的学徒比打铁,人们开始在一旁议论纷纷。
  “老夏这是怎么了?喝醉了吧。”
  “曾经也算一代名匠呢,欺负一个学徒,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夏瘸子孤身一人,如今身体也不行了,他那两个侄子也不管他,这也是被逼的不顾脸面了,跟郭守财抢徒弟呢。”
  “年轻时光顾自己逍遥,老了干不动了,知道跟前没人不行了,要怨都怨他自己。”
  “还跟他学三年?就他现在这样,能活三个月就不错了。”
  “夏瘸子怎么能说出这话,唉,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
  郭守财“哼”了一声,用手指了指懒根,说道:“比不比那是他自己的事,我管不着,你去问他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懒根身上,懒根已经站立不稳了,一手扶着楼梯,一手扶着柱子。
  “年轻人,你敢不敢跟我比打铁?”夏瘸子问道。
  懒根感到口渴的很,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咽了口唾沫,含含糊糊地说道:“比就比,有啥大不了的……”
  懒根的回答出乎所有人意料,包括郭守财在内没有人认为懒根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哪怕是他喝了酒,因为懒根要和夏瘸子比打铁那肯定是必输无疑,这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的事。
  夏瘸子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好,有种,七天后,在我那铁铺,咱爷俩比打钉子,请昌茂恒张掌柜作判官。你赢了,铁铺和宅子归你,你输了,给我做三年的徒弟。”
  郭守财吃惊之余,对懒根失望至极,在郭金山搀扶下头也不回的甩门而去。
  铁匠们见郭掌柜生气地走了,也都三三两两地纷纷离去。柱子撒开手看了看懒根,觉得懒根自己能站稳走回去,便嘱咐道:“我也先走了,你路上慢点。”
  懒根扶着楼梯慢慢走下来,稳了稳身子,走到夏瘸子跟前,端起桌上的茶壶,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说道:“老爹,这两天不能请您喝酒了,比完打铁再请您。哦,对了,老爹,我可是一定会赢的,我要是赢了你可咋办?呵呵,呵呵……”
  夏瘸子微笑着说道:“你这孩子啊,我那么好赢吗?你要是赢了,咱爷俩不成双赢了?哈哈,哈哈……好好准备,好好比,别让我瞧不起你。告辞!”
  说罢,夏瘸子起身,拍了拍懒根的肩膀走了出去。
  懒根回到郭守财家里,只见师傅一脸怒气地坐在太师椅上,师娘坐在另一边,似乎正在劝解师傅,见懒根回来,便不再言语。风吹进屋里,烛灯忽闪着,师傅的影子也跟着跳动着,像那压不住的怒火。懒根一进门便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地等着师傅的斥责。郭守财也不说话,三个人静静地沉默着,听着风吹烛火的叭叭声。
  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懒根抬起头,低声说道:“对不起,师傅、师娘,我不该擅自做主,答应跟夏老伯比打铁,您骂我也行,打我也行,我知道错了。实在不行,我明天去求夏老伯,说我毁约不比了。”
  “毁约?你让我的脸面往哪搁。你老实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是喝醉了一时冲动还是有别的想法?”郭守财铁青着脸问道。
  懒根直了直腰,缓缓地说道:“师傅您还记得吗?您收我为徒的那一天,也是在这里,您嘱咐了我三件事,第三件事您说贪财不可耻,让我立下做富人的志向,我都二十七岁了,还一无所有,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再去等待了,这是一次机会,我赌一把就有可能有了立足之地,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铁铺,否则我真的看不到何时才能拥有一份自己的产业,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也要搏一搏,输了我也不后悔。
  拜师那天我说过,您和师娘就是我的爹娘,你们对我的好我永远记在心里。就算我赢了,我也不会离开郭家,我照样会伺候你们、孝敬你们,如果我输了,最多也就是给夏老伯当三年的长工,其实夏老伯也挺可怜,能不能活三年都不好说,就算能活三年,三年后,我发誓再也不离开师傅,哪怕跟着您和师娘一辈子都行。”
  一席话打开了郭守财的心结,郭守财知道这孩子赢不了夏瘸子,只是舍不得放他走,听懒根这么一说,心里也就释然了。郭守财忽然发现,让这孩子去陪伴夏瘸子最后的生命时光,好像竟然也是自己多年来埋在心底深处的一个幻想。
  郭守财叹了口气,说道:“好吧,不要忘了你刚才说的话,我也始终会把你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俗话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年轻人敢闯敢拼是好事,这几天,我会亲自到铁铺指导你,好好学,不要给郭家丢脸。”
  懒根向着郭守财叩了三个头,说道:“知道了,师傅,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拼尽全力去比。”
  第二天,夏瘸子要和郭守财铁铺的学徒比打钉子的消息就传遍了全村,成为建宁村老百姓茶余饭后最大的谈资。在所有人眼里,这都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比赛,人们都在耻笑夏瘸子活的窝囊,竟然沦落到和一个刚入门的学徒比打铁。也有人说夏瘸子这事办得不地道,为了找人照顾自己竟直接从郭守财那里抢人。只有夏瘸子的两个侄子显得比往常兴奋,逢人便说,愿赌服输,都是自愿的,又没人逼他们,还说自己的叔叔把家产都押上了,虽然赢面大,可风险还大呢。
  这几天,郭守财天天到铁铺指导懒根,特别是梆钉尖和砸钉帽的技巧,郭守财把自己多年的经验都传授给懒根,看着懒根越来越熟练,郭守财竟对夏瘸子一定会赢的的想法产生了动摇。
  节气已经到了白露,天气凉爽了许多。
  一晃七天过去了,比赛的日子到了。这天,夏瘸子把铁铺的门板都卸了下来,看热闹的人们里三层外三层的把铁铺围了个水泄不通,除了郭守财,郭家铁铺的所有铁匠、学徒都来了。铺子当中站着四个人,除了夏瘸子、懒根,还请了昌茂恒的掌柜张荣恒做判官,医馆的郎中姬雁秋做中证人。
  姬郎中拿出事先写好赌约的书契,当众宣读了一番,问两人是否同意,两人没有意见均在赌约上签了字,随后姬郎中和张掌柜也在中证人那签上自己的名字。
  接下来张掌柜讲了打铁比武的规则,两人要在一炷香的时间内,看谁打的钉子多,钉子为寸半的五福临门蘑茹钉,标准最低要达到乙等,打好的钉子由姬郎中交给背对现场的张掌柜盲验,不合格的不计数。
  张掌柜还带来两个昌茂恒的伙计拉风箱,懒根和夏瘸子互相看了一下对方,然后将条板分别放在两个炉火上烧着,不一会儿,条板便烧的通红,姬郎中拿出一根一尺六的香点燃插在香炉中,问两人是否可以开始,两人手持夹钳和锤子站立在各自的铁砧前,向着姬郎中点了点头,姬郎中便高声喊道:“开锤!”
  懒根和夏瘸子快速拿起夹钳夹着红通通的条板,在砧子上煅打起来,一时间两边铁花飞溅,锤子敲击在坯子上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声音,不一会儿,条板就被锻打成一根根细长的棍子。懒根年轻有气力,手速也比夏瘸子快一些,当懒根打出五根约三尺长的铁棍时,夏瘸子还在对第四根进行修直。围观的人们都有些惊讶,开始对这个年轻人刮目相看,人群中就有人说道:“果然是‘拳怕少壮’,这是要‘乱拳打死老师傅’啊!”
  懒根把细长的铁棍截成几十段一般长的小铁棍,开始打钉子,每个钉子都需要先梆打出钉尖,再穿进一个带孔的模具,在模具上敲出蘑茹样的钉帽,因为这些蘑茹钉要钉在大门上,所以这个圆形的钉帽要呈五瓣的伞样,寓意五福临门。很快,夏瘸子也开始打钉子了,人们这时发现,夏瘸子每打一个钉子,都要比懒根少用六七锤,特别是打钉帽时,夏瘸子几乎一锤一瓣。当那炷香燃完七成的时候,两个人的五根长铁棍几乎同时打完了。
  两人又同时夹起各自的第二块条板,重复着同样的流程,只是不再一次打出五根长铁棍,而是打一根就做一根的钉子。虽然两个人都已汗流浃背,可谁都顾不上去喝一口水,懒根只是低着头全神贯注地敲打着铁件,而夏瘸子却一边打一边偷瞄着懒根的铁棍,估摸着懒根钉子的多少。
  姬郎中每次取五个淬火后的钉子让张掌柜查验,查验合格的钉子姬郎中从谁那里取的还放进谁的柳筐中。
  随着那炷香在一点点的燃尽,铁铺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围观的人群发出的嘈杂声慢慢稀疏下来,可能是懒根的表现出乎人们的意料,本来以为毫无悬念的比赛变得扣人心弦,尤其是夏瘸子的那两个侄子,一开始还有说有笑,现在掉着下巴直勾勾地看着柳筐里的钉子,紧张的直咽口水。
  “停锤!”随着姬郎中一声呐喊,比武结束了。
  夏瘸子长吁了一口气,扬手把锤子扔到一边,走过去一屁股坐在藤椅上,懒根站在那里喘着粗气,下巴淌着汗滴,一只手握着锤子把拄在铁砧上,向夏瘸子望去,只见夏瘸子微微闭着眼躺在藤椅上,胸膛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着。
  张掌柜和姬郎中分别清点了一遍柳筐中的钉子,两人核对了一下数目,相互点了点头,张掌柜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现在,我宣布这场比武的结果,两人打的钉子共有三枚达不到乙等,在达到乙等的钉子中,夏瘸子的柳筐中共有一百三十三枚!”张掌柜停了一下,现场鸦雀无声,夏瘸子也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张掌柜看了一眼懒根接着说道:“辛榆根的柳筐中共有一百三十四枚!辛榆根胜出!”
  “啊?!”人群中发出一片惊叹声。
  “好,榆根好样的……”郭守财铁铺的铁匠和伙计们拍手叫起好来。
  紧接着围观的人们开始七嘴八舌起来,“老夏这回可丢人了,输给了一个学徒……”“完喽完喽,夏瘸子把棺材本都输进去了……”“夏瘸子这辈子这是过了个啥?可怜哦!”……
  现场一片乱纷纷,里面夹杂着夏瘸子两个侄子的咒骂声:“不中用的老东西,败家的玩意儿……”
  “滚!都滚!”夏瘸子愤怒地从藤椅上站起来,双手握着拳头挥舞着,一边咆哮一边把人们往外撵,张掌柜、姬郎中和懒根也被拥挤的人群推到门外,懒根被夏瘸子的举动吓到了,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却瞥见夏瘸子挥动的左拳拳眼中露出两个蘑菇钉的钉帽。
  夏瘸子把人们轰出铁铺,又插上门板,人们只听见铁铺里面发出“哈哈”的狂笑声,“老夏别是疯了吧?”有人悄悄地说道,姬郎中赶紧用手拍了拍门板,向里面喊道:“老夏,老夏,你没事吧!”
  “好!好得很!哈哈……,滚!都滚……”从里面传出夏瘸子的吼叫。
  围观的人们见状,都识趣的散了。只剩下张掌柜、姬郎中和懒根还站在原地,姬郎中又用力拍了拍门板,说道:“老夏,你不要激动!你开开门。”只听里面夏瘸子平静地回道:“我没事,你们都走吧,让我休息会儿。”
  姬郎中看了看张掌柜和懒根,扬了扬手示意他们也走,“没事的,回去吧,晚上我再来看看他。”姬郎中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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