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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趣阁 / 玄幻奇幻 / 长河里的一粒沙 / 第三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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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宁村位于泽州府高平县城东北约四十里的鱼仙山下,这里的土地虽然不肥沃,却埋藏着丰富的煤炭和铁矿石。到明朝时,建宁村铁铺林立,炉火遍布,几乎家家户户都冶铁打铁,其生产的铁货以品质上乘、技艺高超名扬三晋,这里又处在泽州和潞安两府的通衢要道,很快便发展为高平的商贸重镇,被誉为“高平出东门第一街”。
  懒根边走边打听,第二天晌午来到了建宁村,爹娘给的银子贴身放着,自己攒得三百文钱数了数,还剩二百来文。懒根在街上走着,两边的铁货店、布衣店、酒楼、旅舍、杂货铺等各色门面店旗招展,打铁的丁当声、喝酒的划拳声、伙计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热热闹闹,懒根觉得这儿可比死气沉沉的辛家村有意思多了,长子县城也不过如此。
  贯穿村子的商街并不太长,懒根大致熟悉了一下环境,才发觉肚子已经咕咕叫了,懒根想起刚才走过的“醉八仙”酒楼对面有一个小面馆,便转身返了回去。
  懒根舍不得多花钱,只要了一碗臊子扯面,坐在面馆的凉棚下,慢慢地边吃边欣赏街上的风物。
  “哟,夏老爹,今天怎么来晚了,快里边请!”醉八仙的伙计打老远便热情的招呼着。
  “夏老爹”引起了懒根的注意,这是个不论谁一眼看去都会感到与众不同的人,此人约有六十岁左右的样子,扎着打铁的围裙,膀阔腰圆的身材,走路却一瘸一拐,毛毛糙糙的辫子像快要磨烂的纤绳,黑中透红的脸庞上胡子拉碴,额头上还有一块丑陋的伤疤,混浊的眼睛散发出冷漠的神情,好像这个世间除了酒再没有他关心的事情。
  “老规矩,一荤一素半斤酒。”这人一边说一边用粗糙的大手扶着伙计的肩头迈进酒楼大堂。
  “夏瘸子这辈子值了,天天有酒有肉,这日子比得上县太爷了。”懒根邻桌的两个食客在那儿边吃边聊。
  “废话,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你要不拖家带口,比他还会享受。”
  “我可比上他,别说是我,就是全建宁村,再找不出一个比他会享受的。咱村论打铁,‘南有郭守财,北有夏瘸子’,夏瘸子的手艺那可是属一属二的,他要是辛苦点儿,像郭守财那样挣份产业,盖房娶老婆绝不成问题。可人家天天最晚开炉最早出货,就干半天,打上十个条板的钉子,够一天的吃喝就算了,老夏是把这辈子看透了,活得自在逍遥。”
  “逍遥?有他受罪的时候,这老头岁数越来越大,你看他这两年的精神劲比以前差多了,有个病闹个灾的跟前连个人也没有,死了都没人知道。”
  “这是你境界不够,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活就活个痛快,死也死个痛快,人家夏瘸子活着的时候都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死后的事会放在心上?”
  “你知道啥?你以为他活得痛快啊?你年轻,不知道他当年发生的事。好了好了,吃完走了,改天请我喝酒,好好给你讲讲当年的事。”
  ……
  懒根本来对这个邋里邋遢的夏瘸子没有好感,甚至有点畏惧,但刚才听说夏瘸子的打铁手艺是建宁村最好的,立马动了心思,想要拜这个邋遢的老头为师。
  懒根付了饭钱,就坐在凉棚的一角,听食客们聊天,等着夏瘸子。直到面馆收摊子了,夏瘸子才慢悠悠地从酒楼出来,懒根赶紧跟在后面,沿着“第一街”向村北走去。
  不多会儿,懒根跟在夏瘸子身后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夏瘸子折身转向西去,懒根停下脚步看了一下路口,东北角有一个大庙,隔着院墙能看到里面高耸的屋脊和精美的飞檐,掩映在两棵高大茂盛的松树之间,庙门的额匾上写着“宣圣庙”,懒根没读过书,只认得“圣庙”两个字。懒根回过头来,远远地看见夏瘸子在一个临街的铺面前停了下来,摘下两块门板走了进去。
  懒根赶紧跟了过去,这是一个三间的铁铺,外面黢黑油腻的铺板浮着一层尘土。懒根探头往里望去,里面的景像却让他有些意外,屋里虽然琳琅满目摆着许多的东西,但是却井然有序,一点也不凌乱,墙上挂着一排的夹钳和打剪,墙角的架子上放着十几把各种样式的锤子,一个带风箱的炉子,上面两个火眼上扣着瓦片,炉子傍边的木墩上摆着两个铁砧,地上还放着一个端砧,煤炭和打铁的下角料也都规整地堆在墙边,西侧的空地上放着一个破旧的躺椅,北墙上开着一个内门,通往后面的宅院。懒根刚要迈步进去,正撞见夏瘸子拎着一个茶壶从后面的宅院进来。
  “小伙子,今天封炉了,不打了,不急的话明天早上再来。”夏瘸子一边说,一边坐在躺椅上,从茶壶中倒出一碗浓茶晾在一边。懒根听出夏瘸子是把自己当成顾客了,也不说话,自顾自地转悠着,好奇地看着屋里的摆设。
  “你是外地的吧,稀罕这些破烂玩意儿,你想打什么?明天我得提前备料。”夏瘸子说道。
  懒根这才走到夏瘸子身边,拘紧的说:“夏老爹,我想拜你为师,跟你学打铁。”
  夏瘸子打量着身边站的这个年轻人,个子不矮,身材偏瘦,脚上一双破草鞋,裤子上打着补丁,白马褂泛着淡黄的汗渍,面容清秀,浓眉凤眼,皮肤虽不白晰,但也不像庄稼汉的那般粗砺,透着几分书生气。
  “哦,想学打铁。不过我不收徒弟,也不招伙计,这个村子遍地铁匠,你到别家问问。”夏瘸子躺了下去,打着哈欠伸了伸腰,一副要休息的样子。
  懒根见夏瘸子不肯收自己,有些着急,说道:“夏老爹,你就收下我吧,我一定好好学,好好干,好好伺候你,我这只有五两银子,都给你,算是见面礼。”
  夏瘸子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说道:“你呢,一看就不是铁匠的料,这样吧,你也别说给我银子了,我呢无儿无女,你要想跟着我呢,就做我的儿子吧,喊我爹,跟我姓夏,为我养老送终,将来呢,等我死了,这个铁铺和后面的宅子都给你。你要愿意呢就留下来,不愿意呢另请高就,好吧,咱也不费话了。”
  懒根年轻气盛,听了夏瘸子的话,又气又恼,自己要出来闯闯,爹娘都舍不得,自己要再认个爹、改了姓,估计得把爹娘气死。懒根铁青着脸,沮丧地从夏瘸子的铁铺中出来,刚到建宁就碰了一鼻子灰,懒根难过的都想哭。
  “叮咣!”懒根刚要走,忽然听到铁铺里发出摔东西的声音,接着就听到有人在痛苦的呻吟,懒根回头一看,吓了一跳,只见夏瘸子倒在地上捂着胸口,急促的喘着气,茶壶也碎了,躺椅也倒了。懒根一时不知所措,忽然想到刚才路过的宣圣庙,傍边好像就有一个医馆,懒根撒腿就跑,来到医馆,气喘吁吁地把刚才的情况简要地跟郎中说了,郎中迅速拿上针灸的包袱,并让懒根拎上几味药材和砂锅,一起飞快地来到夏瘸子的铁铺。
  夏瘸子已经晕厥过去,郎中拉起他胳膊摸了摸脉相,让懒根扶起夏瘸子并脱掉他的汗衫,在他背部的心俞、厥阴俞,前臂的内关,腕部的神门等穴位扎上针,又打开炼铁的炉火,把丹参、三七等几味药材用砂锅煎上,足足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夏瘸子才苏醒过来,郎中让夏瘸子躺下别动,自己端着药汤帮他灌下。
  喝完药,郎中见夏瘸子逐渐有了精神,便说道:“老夏啊,以后可不能再干累活了,今天要不是这个小伙子,你啊,就到阎王爷那报到了。”郎中往身后一指,回头一看,屋里空荡荡的,早已不见懒根的踪影,“咦?人哪儿去了?”
  夏瘸子心里明白是谁救了自己,有气无力的对着郎中说道:“老姬啊,我正跟着黑白无常在黄泉路上走,被忘川河挡住了去路,河上架着一座奈何桥,桥上有一个老太婆冲着我说‘来,把这碗孟婆汤喝了,忘了今生今世的一切,你就可以过桥投胎了’,我想这回总算可以把这一辈子的恩怨情仇忘掉了,伸手就去接老太婆手里的碗,老太婆却说‘不用,我来喂你,’这声音听着很耳熟,我又仔细看了看老太婆,却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我揉了揉眼使劲儿看,越看越眼熟,原来是你老姬在给我灌汤药。我得好好谢谢你让我起死回生,只是可惜了那碗孟婆汤。”
  郎中冲着夏瘸子笑了笑,说道:“老夏啊,‘人生一世,草木一春’,不管怎么活都是一晃儿的事,你孤苦了一辈子,却也自在了一辈子,那郭守财看似风光了一辈子,却也被名利束缚了一辈子,你俩没有胜负,平手。忘掉过去的恩恩怨怨也用不着孟婆汤,一碗清水就行,‘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不争了,也就放下了。”
  “老姬,你不仅会看身上的病,还会看人的心病,是个好郎中。不过,你也不用劝我,这辈子输了就是输了,我认。”夏瘸子平静地说。
  郎中摇了摇头,说道:“你啊,还是放不下。说句不该说的,将来你走了,你这破铁铺和宅子,不过是便宜了你那不争气的侄子,可好歹它还姓夏不是。那郭守财辛辛苦苦省了一辈子,攒下的家产不知有多少,可最终不都得便宜了外姓人吗?‘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你呢是‘无恒产者’,人家郭守财可是‘有恒产者’,有没有‘恒心’对你俩来说,结局都一样,最终不都是‘无恒产’了吗?你不但没输,你还赢了呢!”
  夏瘸子笑了起来,说道:“你可真会说,小时候咱仨一起在郭家的私塾读书,就你念的好,我和守财总拉着你一起去铁匠铺玩,你说打铁没出息,不跟我们去,我们还笑话你是书呆子。虽然后来科举没中做了郎中,但你那些书还真是没有白读,你这个人干啥都能干好,要是当了铁匠也是个好铁匠。”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我才不会和你俩‘同流合污’呢!”郎中笑着说,“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你需要休息,以后可不能干重活了,不能累着,切记,切记。”
  夏瘸子点了点头。
  懒根脾气犟,自尊心强,不想因为帮了夏瘸子而趁机向他提拜师的事。从夏瘸子的铁铺出来,懒根又来到了商街,边走边琢磨接下来要去哪。当他走到中午吃面的那个面馆时,想起食客说的“南有郭守财,北有夏瘸子”,只是他只记得那人姓郭,而忘记了名字,“管他呢,到村南再打听吧。”懒根心想。
  懒根沿着商街跨过桥河,一直向南望见一座寺庙,遇十字街往东便来到庙前,只见红墙高耸庙门虚掩,门头上悬挂着乌底金边的牌匾,上书“智积寺”三字。懒根正要寻人打听,这时“吱呀”一声,有人打开庙门走了出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
  “兄弟留步!”懒根招呼道。
  小伙子抬头看了看懒根,说道:“我不认识你啊!”
  懒根走到小伙子跟前,和气地说:“哦,是不认识,我只是跟你打听个人,就是咱村打铁手艺最好的两个师傅,一个叫夏瘸子,还有一个姓郭,你认识吗?”
  “你真是问着了,”小伙子说道:“你说的那个姓郭的是我们掌柜,叫郭守财,怎么,要打东西?”
  懒根摆了摆手,说:“不,不打东西,我想跟他拜师学打铁。”
  “哦,那肯定不行,他已经多少年不打铁了,也不收徒弟。不过,你可以到他的铁铺当学徒,他的铺子里有好多手艺好的师傅,我就在那做学徒,管吃管住,就是要干好多活,还不给钱。你要是愿意,我可以领你去。”小伙子说道。
  懒根心想:管他呢,先有个立脚之地再说吧。于是点了点头,说道:“那太好了,麻烦你带我去吧。”
  两人没走多远便来到郭守财家,宅子坐北朝南,门口两侧摆着两个石狮子,穿过门洞迎面是堵青砖雕花的影壁墙,墙下是供奉天地的神龛,左转便进入四合院,正房是座青砖黑瓦的二层楼,屋顶斗拱飞檐,高大平整的墙面上开着九个拱券花窗,石阶上的门廊雕梁画栋,看着气派而精美。两侧的厢房虽然低矮了些,但廊空窗明,端正简洁,院子里摆着十来盆的盆景和花树,跟前站着一个须发灰白的老者,正拿着剪子修剪枝叶。
  小伙子看见老者,远远地站住,毕恭毕敬地说:“掌柜的,东西我都安你吩咐的送到智积寺了,蕴空师父说谢谢你,请你有空了去寺里喝茶。”
  老者扭头看了一眼小伙子,又转过去一边继续修剪那些花枝,一边说道:“嗯,知道了,你去吧。”
  小伙子回道:“掌柜的,还有一件事,这个人想跟你学打铁。”
  老者愣了一下,转过身拎着剪子走到懒根身前。
  懒根赶紧说:“你是郭守财郭掌柜吧,我想跟你学打铁。”
  老者说:“我是郭守财,不过我不收徒弟,你要是想学打铁呢,倒是可以去我铁铺找个师傅,规矩呢,回头让柱子跟你说。”老者指了指懒根身边的小伙子。
  “行,柱子,你带他去吧。”老者说道。
  两人刚要走,老者突然想到了什么,“等一下,”老者说道:“你看着不像本乡人,你是哪里人?叫什么?为什么要来这学打铁?”
  懒根回道:“我是潞安府长子县辛家村人,我叫辛榆根。为啥学打铁呢?你们这儿可能不知道,我们潞安府要圈地给旗人用,家里眼看就没地种了,实在没法,就想学个手艺谋个活路。”
  一席话引起了老者的注意,他打量着这个年轻人,如果不是因为衣衫破旧,未修边幅,这个眉目清秀、堂堂正正的青年也是一表人才,心中倒是对懒根有了几分好感。
  “哦,潞安府圈地的事倒是听说了,行,去吧。”老者说,“对了,让郭金山给他挑个师傅,就说是我说的。”老者冲着柱子又补了一句。
  柱子和懒根从郭守财家里出来,便往位于桥河边上的铁铺走。俩人边走边聊,柱子简要跟懒根说了些基本情况:这个郭金山是郭守财的侄子,在铁铺里是总管,平时郭守财也不到铁铺去,铺子里的事都是他这个侄子做主。要说规矩,其实也没啥,就是要给铁铺白干活,学徒前三年就是干杂活,打水扫地砸炭块,跑腿搬货拉风箱,后两年就是抡大锤墩坯,这五年只管吃管住,没有工钱,五年后师傅开始传手艺,出师之前按师傅的一半给工钱,成为正式铁匠了还要至少在这里干五年。
  说话间两人便来到郭守财的铁铺,这是建宁村规模最大的铁铺,四合院式的作坊,约有二十多个师傅和学徒在丁丁当当的忙碌着。除了在夏瘸子那里见到的各种打铁工具,这里还有许多五花八门的特殊器具,打好的铁货在库房摆着,除了铁锅铁壶菜刀等生活用品和锄、锹、铧犁等生产工具,打得最多的还是铁钉,不同大小的平头钉、蘑菇钉、枣籽钉满满的装了几十个柳筐。
  柱子让懒根在院里等着,自己走到一个正在查验成品的师傅跟前,跟那人说了些什么,那人边听边点着头,不一会儿柱子出来,告诉懒根,那人就是郭金山,郭师傅让懒根随便找地方歇会儿,忙完了再来见他。
  天慢慢黑了下来,铁匠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跟郭金山打个招呼纷纷离去,这里的铁匠和学徒大部分都是本村或邻村的,收工后就回家去了,只有柱子等三四个离家较远的学徒在这里住,郭金山让这几个不走的学徒把工具和边角料都收拾起来,然后来见懒根。
  坐在地上休息的懒根见郭金山走来,赶紧站起身迎了上去,懒根刚要开口,郭金山说道:“我都知道了,明天你就跟着柱子打打下手,先熟悉熟悉,一个月后我再安排,吃住我都跟柱子交待了,你听他的就行。”说完便走出铺子回家去了。
  一晃三天过去了,懒根成天就跟着柱子打井水、砸炭块、拉风箱,也就是收工后偷偷地玩玩夹钳,抡抡锤子。
  第四天,懒根正蹲在墙角砸炭块,忽然看见郭守财走进了院子,铁匠们也都很意外,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跟他打招呼:“掌柜的来啦!”“掌柜的怕是闲的手痒了,来两锤?”……
  郭守财冲着他们笑了笑,说道:“伙计们辛苦了,等这个月‘昌茂恒’的货款结了,我请大家去‘醉八仙’怎么样?”
  “好!”铁匠们一起喊道。
  “好了好了,干活了!”郭金山冲着铁匠们说道,然后走到郭守财跟前,问道:“二叔,你怎么过来了?有事吗?”
  郭守财环视了一下铺子,目光停在了蹲在墙角砸炭的懒根那,“没事,过来看看,这个月的钉子能足量交货吗?”郭守财问道。
  郭金山说:“没问题,多打一二百筐都没问题。”
  郭守财回过头看着郭金山,说道:“不要贪快,一定要保证品质,千万不能砸了咱郭家的招牌,走,库房看看去。”
  两人来到库房,郭守财从柳筐中抓起一把钉子,仔细地看了看,说道:“嗯,还行。”然后走近郭金山,低声地问道:“那个姓辛的小伙子怎么样?”
  郭金山一愣,说:“什么怎么样?”
  郭守财说:“就是这个人大致给人的印像如何?待人接物啊、机灵不机灵啊、打铁的悟性啊……”
  “哦,就是一学徒,刚砸了三天炭,能看出个啥?”郭金山回道。
  郭守财冲着郭金山笑了笑,说道:“你啊,我还特意交待让你给他挑个师傅,这回你也别挑了,你亲自教他,这小伙子都二十好几了,还砸啥炭啊,明天就开始墩坯,看他是不是铁匠的料。”
  郭金山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解地问:“二叔,他是谁介绍来的?跟你什么关系?”
  郭守财回道:“你就别问那么多了,照我说的做就行了。”说罢便走了出去。
  郭守财走后,郭金山把柱子喊来,问这个姓辛的来历,柱子便把如何在智积寺遇到他,掌柜的是如何安排的,以及辛榆根为什么来学打铁的事一五一十的跟郭金山叙述了一番,郭金山看着正在低头砸炭的懒根,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
  次日一早,郭金山把懒根叫到作坊北屋的正堂,让懒根跪在太上老君的画像前拜了三拜,又上了三根香。然后跟懒根说道:“榆根啊,拜了祖师爷你就算是入了铁匠的门,我呢先教你三天,三天后,你要在我眼里是块好铁匠的料,我就收你做徒弟,你要是入不了我的眼,那你就另请高就。”
  懒根点了点头,说道:“师傅,我好好学,一定做你的徒弟。”
  郭金山把懒根带到自己的炉前,把如何识别炉火的温度、如何使用夹钳和各种锤子、如何用不同的砧子将坯子打出不同的形状、如何淬火等简要的教给懒根,又着重给懒根讲了打铁的注意事项,什么不能空敲砧子啦,工具和铁件不能乱丢啦,“不怕红铁烧,就怕黑铁烫”啦……
  虽然郭金山只是想泛泛的说一下,让懒根对打铁有一个总体认识,以后遇到什么再详细讲什么,但懒根饶有兴趣的听着,一一都记在心里。
  郭金山又夹起烧得通红的生铁条板,教懒根锻打,看着懒根笨拙的抡着铁锤,十之六七都砸不准位置,郭金山不禁皱起了眉头,但一块条板未打完,懒根就掌握了抡锤的技巧,很快便有模有样的锻打起来,锤子越用越轻巧,准头也越来越高,引得围观的铁匠都啧啧称赞,那些学徒们更是一脸的羡慕。
  三天过去,懒根已经可以跟上郭金山的节奏了,墩坯又快又准,完全看不出是个新手。这天收工后,郭金山正在洗手,懒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过去对郭金山说:“师傅,你看我能当个好铁匠吗?你要是不嫌弃就收下我做徒弟吧,晚上我想请你喝个酒,谢谢你这三天教我打铁的手艺。”
  郭金山摘下打铁的围裙,说道:“你也洗一下,收拾收拾跟我来。”
  懒根不敢多问,洗了洗手脸,跟在郭金山身后,一起出了门。不一会儿,来到一户宅院门口,懒根认得这是掌柜家,两人穿过院子来到堂屋。
  虽然天色还不晚,但屋里已经点了两盏油灯,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福寿禄三仙”的中堂,两边的对联写着“三星高照财源广”“五福临门合家欢”,中堂下面是一个条几,条几中间摆着一件翡翠玉雕的白菜,两边各放着一只青花的罐子,条几前面是张八仙桌,八仙桌上摆着太上老君的画架,画架前是一个宝鼎香炉,桌两侧是一对雕花精美的太师椅,左边椅子上坐着郭守财,右边椅子上坐着一个面目端庄的老妇人,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懒根。
  郭金山面向两人鞠了一下躬,说道:“二叔,婶子,人我带来了。”
  郭守财说道:“好好,榆根啊,打了几天铁觉得如何?愿意一辈子当铁匠吗?”
  懒根不假思索地说:“掌柜的,我愿意做铁匠。不知道为啥,我在家种地时一到田里就犯困,在这只要一拎起锤子就觉得精气神十足,浑身都有劲,做一辈子铁匠我也愿意。”
  郭守财和老妇人对视了一下,老妇人点了点头。郭守财接着说道:“好,喜欢做铁匠就好,那我问你,我亲自做你师傅,你愿意吗?”
  懒根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赶紧冲着郭守财跪下叩头,嘴里激动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慢着、慢着,”郭守财笑着说道,“再简单也得有个仪式吧,来来来,金山你来主持,今天呢在祖师爷面前,我就正式收辛榆根为徒弟。”
  说罢,郭守财点了一根香插在香炉里,向太上老君像行三跪九叩大礼,然后坐回太师椅上。接着郭金山主持拜师仪式,一一向祖师爷陈述师傅和徒弟的情况,又对懒根讲了尊师重道的规矩和业精于勤的寄语,最后向里屋招了一下手,从屋里款款走来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娉婷婀娜的身姿,丹唇皓齿,明眸善睐,手里端着一个茶盘,盘中放着两个三才茶碗,站在懒根身旁。郭金山让懒根向师傅、师娘行三跪九叩之礼,又示意懒根从姑娘手中接过茶来,跪下敬献给师傅、师娘。
  郭守财饮了一口,将茶碗放在桌上,开口说道:“榆根啊,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师傅了,老话讲‘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会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希望你学有所成,不要辜负了我的良苦用心。在这呢,我要对你嘱咐三件事:第一件事,是在铁铺金山仍是你的师傅,由他教你打铁的手艺,外人面前你还喊我掌柜,在家里可以叫我师傅。第二件事,打铁是安身立命的手艺,你要好好学。但是你要记住:‘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这话就是说要读书,凭脑子挣钱,凭脑子经营。明天起你就不要住铁铺了,搬到我这里来,晚上让先生教你识字、读书。第三件事,贪财不可耻,守财更难得。俗话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那些说‘为富者不仁’的人,心里做梦都想过上富人的日子,只是自己无能罢了,穷人不一定就比富人善,富人也不一定就比穷人恶,‘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肚子都填不饱,还有心思讲道德?你要立下做富人的志向,还要做一个知书达礼的人。”
  懒根有一种重生的感觉,过去在辛家村爹娘言传身教的都是要像牛马那样辛苦劳作,如果不老老实实种地好像就是走歪门邪道,在爹娘眼里,只有种地才是正统,好像穷也是正统,正统比过上好日子还重要。他对郭守财也有了全新的认识,不再是那个脸谱化的掌柜,而是有着丰富人生阅历和独到见解的先生,懒根为自己有幸能拜到这样的师傅而高兴。
  听郭守财说完后,懒根又行三叩首,说道:“师傅,你说的话我都记在心上了,以后你和师娘就是我的爹娘,我一定好好孝敬你们。”
  郭守财看了看老伴,又看了看郭金山,说道:“好,那拜师仪式就到这儿,我们去厢房喝两杯?翠翠,酒菜都备好了吗?”
  “好了好了,就等你们了”,厢房里传来女人的回话。
  懒根住到郭守财家后,白天跟着郭金山学打铁,晚上跟着先生学识字读书,先生是郭家私塾里的教书先生。建宁村郭氏家族曾在前朝万历年间出了一个官至顺天府丞、太仆寺卿的三品大员,这个大员名叫郭东,喜好读书,恭谨淡泊,致仕还乡后为培养里中子第,兴建了私塾和书院,做为名门望族的郭氏家族世代重视读书,也风化了整个建宁村的教育,虽然后来郭氏家族也渐渐没落,但送孩子上私塾的传统却在这个村子保留了下来。
  如今私塾设在文庙,教书先生仍是郭氏家族请,吃住在郭守财家。先生白天在文庙授课,晚上回来就教郭守财的女儿识字断句,现在懒根住过来了,也就一同跟着学。教书先生不仅教懒根识字,还教授他洒扫、应对、进退的礼仪常识。拜师那天,懒根的师娘送给了他一身新衣新鞋做为礼物,跟先生学习时候,懒根就穿得干干净净,俗话说“人靠衣裳马靠鞍”,穿上新衣裳,懒根会不自觉得昂首挺胸,一幅儒生的气派。
  在环境的潜移默化中懒根也悄悄地发生着变化,对师傅、师娘、教书先生的称呼由“你”变成了“您”;再也不赖床了,每天早早起来洒扫庭除,这在辛家村的时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待人接物也自信了许多,不再像过去那样唯唯喏喏,而是越来越越彬彬有礼……
  懒根也对这个家庭有了更多的了解。郭守财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二,郭金山是郭守财大哥家的长子。师娘姓姬名莺春,一辈子没有生育,郭守财中年的时候纳了一房妾,名唤翠翠。翠翠生了三个女儿,大女儿玉梅嫁到了高平县城,二女儿玉兰嫁到了泽州府,三女儿玉筠今年十八,尚未婚配,就是懒根拜师那天端茶的女子,因小时候染风寒救治不及,烧坏了耳朵。郭守财心疼小女儿,担心小女儿因残疾受夫家欺负,舍不得远嫁,便想招个上门女婿,本村觊觎郭守财家产的不少,但一听要入赘,又舍不得儿子了,郭守财也知道本村提亲的大都是冲着他的家产来的,所以也都拒绝了。
  懒根觉得自己很幸运,幸运的有点像作梦,不过郭守财一家确实每个人对自己都很好,他能感到这种友善是真诚的,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这家人对一个突然到来的陌生人会这样。
  懒根的进步也让郭守财一家人惊喜,这个外乡来的穷小子确实是块好料,不光心灵手巧悟性高,而且对打铁和读书都特别的专注,是那种单纯的热爱,郭守财很高兴自己没有看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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