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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观门派之存，系于传武；帮会之聚，意在逐利。斯二者，虽桀骜难化犹有善类。其等而下者，称绿林，乱邦不法，啸聚山野，邀劫商旅，荼毒黔首。更下者，矫仙佛之名，存虎狼之虑，跨郡连州……”——《六蠹论》
弹剑作歌，是一件慷慨豪放的事情。前有冯谖曳裾王门，留下狡兔三窟的国士佳话，后有李太白斗酒赋诗，青莲剑歌传名万古。但既然是作歌，就算没有起承转合，总该有个韵律才是。可莫筱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却唱着佶屈聱牙，奇绝险怪的古文，曲不成曲，调不像调。要不是朝夕相对了许多年岁，她还以为这是个癫痫犯了的疯子。
不过这乌沉沉的一片野林子十分压抑，哪怕多个疯子，也叫人舒服许多。就算衡山派是一方名门，山林中却还是没什么人。
那年轻人不知有人来了，仍是斜靠着一棵大树箕坐于地。他弹着剑，摇头晃脑地哼哼着。时而拿起边上的一页书册瞅上几眼又丢下，时而拎起长剑往空中虚刺几下，时而又摘下腰间的哑腰葫芦喝几口老酒，眯着眼睛，好不得意。
“大师兄。”莫筱轻声唤道，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大师兄，大师兄。”她又叫了几声，“祝师兄……”
“祝浩！”
“哇呀！”祝浩吃这一喝，竟姿势不变，保持着箕坐之态，平地里惊起三尺来高。若是外人见了，少不得赞一声：“衡山派轻功果然武林中一绝，掌门首徒已有此惊人艺业！”
祝浩回眼一看，是一少女，一身鹅黄束身衣裙，一根荆钗胡乱挽了头发，脸上稚气未褪，正鼓着眼睛没好气地盯着他。却不是自家师傅的女儿莫筱又是谁？祝浩调匀了呼吸：“你越来越像师傅了。”
“你放心，”莫筱没好气地说，“他不是说了冠礼以后，只要不犯门规，不管你这些了。”
“原来筱师妹知道我已冠礼，”祝浩脸一板，“既然如此，为何直呼其名。不敬师兄，该当何罪啊。”
莫筱瞥了眼浑身泥土草根的祝浩，冷笑一声：“上不明，则下不顺。不知‘养吾’师兄以为如何？”“养吾”是祝浩的字，被她咬得极重。
“嗯，这还差不多。”祝浩故作欣慰。
莫筱小声嘀咕一句：“回来以后就变得怪怪的。”
“师妹，”祝浩笑道，“既然来了，就请看师兄这一剑如何。”
莫筱一看，只见祝浩两腿不丁不八地立着，左臂虚抱，手上掐个剑诀，虚搭在长剑剑身上，正是“入门十二式”中的起手式“灵药炉中藏”，只是双臂厚重，步法深沉，全无衡山剑法灵动之感。正要哂笑，突见那三尺青锋宛若活了过来一样，似轻似沉，似疾似徐，闪烁着飘渺莫测的寒光，仿佛蕴含着无穷的生命力与灵性，但莫筱知道对持在人手上的剑而言，这意味着能够更精巧迅捷地终结生命与灵魂。
“这是……”
祝浩说道：“这一剑，重点不在灵，而在‘藏’。我在铜江这一年，凡我知道的口诀秘籍，我都在教习们那里找到了典故出处。句句详参，字字相究。
“大部分武功，创立之人都会做出详细的解说，详参也不过仔细重学了一遍。唯有这十二招，从来无人深解其中要义。一来过于简单——牵只猴儿过来教几天也耍得，二来就算练到极致，其实也不如衡山其他武学。”
“没想到入门剑法也有这般道里，我看武当的青云子还是把绰号让出来得了。明明师兄你才是货真价实的‘剑痴’。”顿了顿，莫筱又说：“父亲让你收拾一下下山要用的东西，下午去见他。”
祝浩点点头，掸了两下身上的草屑，说道：“八成是为梁师兄日前派人送来的信。”
“梁师兄？哪个梁师兄？”
“梁渭，林师叔的记名弟子，前年除岁还送了节礼，险些被退了回去。你忘了？”
莫筱点点头：“啊，我想起来了。他出师的时候我还小呢，长什么样我记不得了。不过去年师傅很不高兴，说他给人看家护院有点积蓄不容易，别糟践了。”
祝浩一边把葫芦和书揶在腰带上，一边说着：“嗯，他出师的时候已过了三十岁，任督二脉仍然将通未通。师傅师伯都以为他没有奇遇就不会再有突破，于是命他出师了。谁想这些年他竟然靠着水磨功夫打通了任督二脉，也不知道他为此吃了多少苦。林师叔也只是可怜他，才为他把送来的礼物折抵了秘籍丹药，没想着能怎样。可他居然真的跨过了那道坎，照见武道本象……”
“真的？”莫筱喜上眉梢，“我回雁峰又添一‘象’字境！”
“嗯。”祝浩感慨道：“他也算是熬出头了。武道有言、象、意三境，但所谓‘得意忘象’的‘意’字境过于玄虚，可望不可及，当世也不过少林性觉方丈、武当元虚真人、铜江书院方行之先生还有关外的两个魔头能达到。其实能够超脱武学传承，见得武道本象的‘见象’境就已经让无数人蹉跎一生了。”
他停了停，又说：“据说那主家在他破境以后，专门为他起了一间精舍。每次出门，都要亲手把他扶上自己的马车。嘿，多少内门里的记名弟子勤修苦练许多年月，出师以后却还没有平日里迎来送往的外门杂役混得开。这回可算是扬眉吐气了。”
莫筱不住点头：“那还用说，就算他再无寸进，不能像师傅那样达到‘明象’境界，也是真正的一方高手，那些官爷财东、掌门帮主也要给几分面子了。”
话及此处，莫筱突然展颜一笑：“师兄已经开始打通任督二脉了吧，不知道师兄什么时候能够见象望言，名动一方？”
祝浩脸色一僵。
“任督二脉，哈哈，任督二脉……”他尴尬一笑，扛着宝剑，匆匆寻自己的师傅去了。留下莫筱满脸疑惑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