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将军

　　
　　校庆开始。
　　我看着手机里韩咲发给我的录音文件，在镜子前整了整衣服的领子。镜中，手仍在清晰可见地颤抖，攥紧拳头，才勉强抑制住紧张带来的震颤。戴上一顶电视剧里逃犯专用的帽子（现实生活中明星也经常带哦，我就是后者，嗯，我才没有骗自己呢！），收拾出发。
　　虽正值周五的晚餐时分，但体育馆门口却是人山人海。没错，再过一会，校庆晚会就要在体育馆正式开演，而排成长龙的队伍则是在等待检票。由于是两校合办，文光体育馆只是两大会场之一，另一主会场则在卫南大。两校也会在这一天互相开放，双方学生都可以去对方学校参观。而今晚，也是计划的最后一步棋——将军。
　　我用手梳理一下头发，排进冗长的队伍。很显然，这是全校师生都期盼已久的一天。现充挽着自己的男女朋友，死宅和自己的基友抱成一团，老师牵着自己家的孩子，退休的老年教职工互相搀扶。各个年龄阶段，各个职业的文光人，都将在这一天齐聚一堂，为建校周年庆而庆祝，赞美，欢呼。这是两个学校的生日，是几千人的节日。排成两列的长队喧嚣吵闹，大家都在热切地讨论着不同的话题。“理学家”指点星斗，纵横宇宙；情感讲师娓娓道来，成熟老练；八卦侠信手拈来，义正言辞；附和者颔首低眉，啧啧称是。像一幅精彩纷呈的市井图，每个人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然总有那么几个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之人，让人感叹道：就是这厮坏了这热闹的大杂烩！遂孤立之，抛弃之，使其自成一道风景。好似造物主于山水画上粗心大意滴下的点点墨渍。
　　终于，浩浩荡荡的大队进军过半，我得以进入。找到座位坐下，由于不想引起班内熟人注意，我特意挑了连号票外空出的那一张。身边尽是不认识的人。
　　这时，一位戴着厚厚的窄片眼镜，身高与我相仿的长发男生走了过来，看了看手里的票，坐在了我身边。坐下后，像是为了避免尴尬，他急忙拿出手机看了几眼，嘴里还咕哝着什么。瞄了我几眼，怪异地咳嗽了几声，这才收起手机。
　　“啊…那个，同学你好。”他用有些干涩的嗓音打了声招呼。
　　“啊…你好。”我有些猝不及防。
　　“同学，看你样子，是大一的新生吧。”说着，他却不自然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嗯。”既然会称呼我新生，那一定是比我大了，“学长，你是几年级的呢？”
　　“啊，我啊，我都已经研一了，嘿嘿。”说着，他依然看着脚下，有些傻气地笑了起来。我心中不禁觉得好笑，实在是个怪异的学长。但有人说话也不错，于是我继续搭话道：“学长，你是怎么一眼就能看出我是大一的？”
　　“这个…想知道？”
　　“嗯。”
　　“嘿嘿…大一的新生才会有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稚嫩劲，大一点的，大概棱角都被磨平了吧，见不到那种神情了。”声音有点低，不过一直很平稳，像是在讲述一条物理定律。像是察觉到氛围的不对劲，他急忙转移了话题，“那个…学弟是哪个院的啊？”
　　“物理，学长呢？”
　　“学计算机的，软件工程，说白了就是码农，嘿嘿。”
　　这时，台上的幕布升起，主持人走上台，我和计算机学长的对话也告一段落。一段照例的致辞后，“2021年校庆晚会正式开始！首先，有请文光大学校长……”
　　接下来的话对于我来说像是耳旁风一般。校庆晚会已经正式开始，也就是说，马上就要…我在脑海里一遍一遍的模拟着接下来的场景。可每到关键时刻，画面就被背景里阴影的沼泽吞没，人物变成了幻影消亡殆尽，对白沉默，画面崩溃。想象就此卡住，连续几次，皆是如此。而在此过程中，体育馆时不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而我只是机械般地跟随人潮鼓掌，又停止。但我却注意到，我身边的计算机学长虽然面带微笑地观看着演出并热烈地鼓着掌，但从来没有随着人潮去欢呼，每次欢呼声响起，他只是微笑着，仿佛眼前的一切与他无关。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我却始终没办法在脑海里想象出可能的结局，每次在关键时刻，幻想中的世界就轰然倒塌。当我再一次从沉思中惊醒时，身后几人的讨论声吸引了我的注意。
　　“哎，咱们学校还有话剧啊，今年晚会真是精彩。”
　　“害，你没听说吗，这个话剧组出了个大瓜呢！”
　　“是吗？什么瓜啊，快说来听听！”
　　“哎呀，就是里面一个男演员，因为作弊把别人顶替了，结果被人捅出去了！闹得都退出剧组了！”
　　“啊啊这个我知道，就是前几天论坛里传的特厉害那个对吧！”
　　“对啊对啊…”
　　我攥紧拳头，最终压住了心中的愤怒。不要着急，再等一会，几分钟之后，就是最后的反击时刻了。这时，话剧演员已经登场，首先登场的，是谢涛出演的青蛙王子。正如钟不驯所说，谢涛对台词的理解，对动作幅度的把控都十分娴熟，最初对生活充满希望，信心的青蛙王子被演得活灵活现。说实话，技巧方面，他着实在萧飒之上。紧接着，少女出场了，修长的礼服下摆是绽放在地面上的涟漪，黑发束在脑后，搭配简洁的头饰，显得清爽而优雅。
　　接下来的情节是公主对暂时保持着人形的王子一见钟情，钟不驯也在台上熟练地演绎着情节，但是…
　　“女主角好像有点不自然呢……”身边，微弱的声音传入耳中，是计算机学长。他的声音很小，但我听得一清二楚。
　　“学长，这是什么意思……”学长的话如同一记响雷，猛地一惊，我忍不住转过头问道。
　　“嗯……就是不太自然啦，在担心着什么似的。就好像…好像已经知道面前的不是王子，而是罩着王子外壳的青蛙，却还要假装对面是王子而演下去的感觉……可能是我想多了吧，嘿嘿。”学长犹豫着，缓缓说道。
　　“是吗……”我屏住呼吸，用余光打量着仍然在讪笑的计算机学长。他的判断无疑是对的，已经认清潘逸杰一行人真面目的钟不驯，势必会心存芥蒂，自然也无法自然而然地表演。但这一点明明该无人知晓才对。在一般人看来，钟不驯的表演已经很娴熟了。那轻微的一点不自然，对于不了解内情的人，是很难分辨出来的。
　　学长，究竟是何方神圣…
　　可现在我还有别的任务在身，没时间管这些了。我深呼吸一下，看了看手表，是时候了。
　　“学长，不好意思，我出去一下。”
　　“啊，好的。”我低头弯腰，摸索着走出了座位。
　　而此时，台上的王子也显出了自己青蛙的真面目，公主大惊失色，态度及转而下，开始对青蛙横眉冷对。而接下来，就是剧中的高潮了——公主宁愿要一个英俊王子的空壳，也不愿接受一只丑陋青蛙的陪伴。可我无暇欣赏，快步走出体育馆，绕到体育馆的小门，进去，就是后台了。
　　推开门，走进走廊，两步做一步冲上楼梯，推开门，穿过更衣室，果然，潘逸杰正在幕后认真地观看着话剧的表演，旁边则是导演等一众人。我看到他的同时，他也回过头，恰好，二人目光相接。
　　惊讶，疑惑，平静，轻蔑。潘逸杰的镜片后，微微眯着的眼睛死死注视着我。我不甘示弱，对他回以同样的目光。
　　“布谷同学。”
　　“潘组长。”
　　两人之间的空气像是被烈火炙烤着一般，幕后的空气流通不畅，充斥着一股油漆的刺鼻味道。热风恶狠狠地燎着脸颊。一滴汗水从潘逸杰鼻尖上淌下，直直地打在地板上，溅出一片小小的水渍。
　　“潘组长，能请你去更衣室聊一下吗？”
　　“嗯，走吧。”
　　我在前面先行，潘逸杰跟在身后。耳后，舞台的喧哗声渐渐远去。寂静的走廊只剩下二人的一前一后的脚步声。短短几米的路程，却仿佛长的没有尽头。
　　更衣室，终于出现在眼前。推开门，我靠在了化妆桌上。
　　“布谷同学，有什么事吗？”
　　“学长大概应该知道吧。”
　　“那要看你准备让我知道什么。
　　我长出了一口气，掏出手机，打开本地音频。点开最新的一条。开始播放——
　　“校庆后的聚餐，记得要去啊！”
　　“嗯。对了，学长？”
　　“嗯？有什么事吗。”
　　“昨天有人和我说，他就是视镜时被顶替下去的人。”
　　“骗人的啦，这种话小钟同学你也——”
　　“哦…是吗？可是学长，我连那人的名字都没说…学长怎么知道是假的？”
　　“嗯……嘛……这个嘛…”
　　“谣言的散播，是你安排的吧，学长。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也许…是因为嫉妒吧。”
　　——
　　空气几近凝固。
　　潘逸杰部分完全采用原音，钟不驯的部分则用原音加上后期配音，再配上韩咲恰到好处的剪辑。
　　将军。
　　潘逸杰眼睛瞪得滚圆，看着地板。他的嘴唇轻轻颤抖着，手向上推了推眼镜，缓缓闭上眼，用极力克制的冷静的声音说道：“商步谷，我可不记得，我说过这样的话。”
　　“是啊，学长你当然不会记得，但这不重要，同学们会记得就足够了。”
　　“你觉得我会找不出剪辑的证据？”
　　“呵，我当然不会低估学长的能力。但你真的有信心吗？学长。”
　　“什么意思…”潘逸杰的眼神略过眼镜片死死盯着我，手用力抓着桌角，像是要把它生生掰断。
　　“你觉得自己找出破绽的速度快，还是大家关注转发评论的速度快呢？”我微笑着，直视他的双目。“即使你给出了真相，但那时，已毁的名声，却也挽回不了了。舆论的威力，你比我清楚得多吧？”我的声音逐渐冰冷，脑海里，论坛区里萧飒被诋毁的画面，历历在目。
　　“条件是什么。”声音愤怒里透着无奈。像是被脚踩灭的烟头。
　　“很简单，今晚12点之前，趁着校庆的余温，还萧飒清白，而且不准提及钟不驯。”
　　“今晚恐怕——”
　　“学长，主动权，不在你手里。”
　　沉默，死寂，紧接着，是牙齿碰撞挤压的嘎嘣声。潘逸杰高大的身躯塌了下去，像是不成比例的小矮人。头低垂着，眼神中又吃惊，但更多的是愤怒，不甘。可下一秒，他突然嘴角上扬，冷笑起来。
　　“商步谷，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不过你也要做出承诺。”
　　“那是自然。”
　　“用你们心学社，仅剩的，两个人的名誉担保。”说着，他抬起头，佝偻着后背，咧着嘴笑了起来，白亮的镜片背后，是一条猎食的鲨鱼。混蛋……还特意强调“仅剩的两个人的名誉”…我攥紧拳头压制住愤怒。
　　“只要我成功让萧飒摆脱嫌疑，刚刚的录音就会被销毁，对吗？”
　　我注视着他，扭了扭僵硬的脖子。“没错。”
　　潘逸杰转过身，伸了个懒腰，恢复了他平日端正的姿势，走了出去。“再会啦，布谷学弟。”声音恢复了自然与温和。“砰”的一声，大门合上。
　　我应声而倒，瘫软在桌子上。一只手无力地捂住酸痛的双眼。从下午起，精神就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大脑已经完全绷不住了…
　　对不起，萧飒…这就是我和她所能做的全部了…抱歉，没能让犯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没错，让潘逸杰还萧飒清白，已经是“勒索”的极限了。至于让其“自首”，曝光自己幕后黑手的身份，这一点，我们无能为力。首先，潘逸杰绝对不会自己承认。其次，如果真的发布了伪造音频作为指控的证据，等到音频造假这件事败露的那一刻，萧飒的名声只会受损得更加严重，得不偿失。
　　头顶，掌声如暴风骤雨，很明显。话剧大获成功。我微微笑了笑，笑容却又马上凝固。我摇摇头，缓步向外走着。来到室外，席地而坐，掏出手机，给钟不驯发了条消息后，便静静坐在台阶上，一动不动。
　　天上悬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痴痴地望着它发呆。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冷风猛地钻进单薄的外套内，我打了个哆嗦，走进了体育馆。
　　辛婕学姐所在的小组正在表演他们的小品，而此时已接近尾声。我一边看着他们表演，一边寻找着自己的座位。钻进两排之间狭窄的缝隙。“回来啦。”学长冲我打了个招呼，“嗯，表演精彩吗？”“还不错呢。”
　　这当儿，演出恰好结束，我一屁股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附和着众人鼓着掌。主持人应声而出，等等…主持人为什么没有穿正装？不对…不对！那不是主持人，是…潘逸杰！
　　我眯起眼睛死死盯住舞台上的男人，眼球的肌肉僵硬到无法动弹。为什么他会在这？难道……一丝阴霾掠过脑海。不可能……那种事，即使再冷静的人也不可能——
　　“各位亲爱的同学，尊敬的老师，大家晚上好。”恰到好处的鞠躬，角度完美而不失严肃的微笑。“我是小品《没有血腥的暴力》的负责组长，卫南大学的潘逸杰。今年，我很荣幸地能参加协助两校校庆的举办，并监督此次小品的排练。在这个过程中，我看到了很多，学到了很多，感悟到了很多。而我之所以站在这里，就是要把我的感悟，化作行动。”说着，他推了推眼镜，笑容消失，表情严肃认真。
　　“小品里，演员们用他们诙谐而富有讽刺意味的表演让我们见识到了言语暴力的传播速度之快，危害之大。前几日，我们身边，便发生了这样的一件事。”声音低缓沉痛，“我们组的萧飒同学，被人以不实言论诋毁污蔑，谣言扩大到网络，最终逼得萧飒同学不得不退出小组！”顿了顿，他继续说道：“这，难道不就是我们身边的不流血的暴力吗？这难道不就是我们身边**裸的迫害吗？这难道不就是我们身边的肆意伤害他人的罪行吗！”义正言辞，谴责中溢出难以抑制的愤怒，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同学们，我们每个人都明白传谣的危害之大，可有多少人不经意间做了谣言的加害者，又有几个人会真正站出来探求真相！同学们，小品不是生活，但来源于生活，我们欣赏得了小品的美丑，为什么却不能辨别生活的是非呢！？”声音逐渐平稳，像奔腾入海的江河，“所以，今天，我特意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告知在座的各位，经过我们组成员的严密调查，我们已经音频证据，足以证明关于萧飒同学的传言完全是虚假的，不实的!再次，我们不去追究元凶的罪责，但我们必须还善良的人一个清白！我想，这才是我们两校同学都需要的东西，不人云亦云的清醒，不随波逐流的坚定，以及，一颗善待他人的博爱之心！”又是一记完美的鞠躬。“谢谢大家，我的发言，到此结束。”转身的一刹那，体育管内，响起了前所未有的掌声，是排山倒海，电闪雷鸣，天旋地转。体育馆沸腾了，从来没有人见过这样的环节，文光人，为潘逸杰的才智，胆识，以及善良而沸腾。
　　我陷在座位内，惨淡的自嘲式微笑像一层枯黄的蜡浮在脸上。
　　短短不到几分钟的时间，他排练了一出完美的演讲。
　　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我明白，这个男人在刚刚这段短得可以忽略的时间内，不仅平复了被我羞辱践踏的心情，同时想到了最好的回击手段。
　　他完完全全，把我和钟不驯设下的陷阱，变成了自己演出的舞台。
　　脑海里一片模糊，只剩下杜朗和我说出那句话时的神情。
　　“潘逸杰，是个非常不简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