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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香谷香药草香夹杂扑面而来，满目都是密密麻麻的土黄物。戚人臻看到眼前的一幕大喜过望，险些大声叫出来，好在下意识的机敏让他压低了声音。他上前检查，有稻、黍、稷、麦、豆等等，皆是粮食作物。此情此景和在丰泽仓看到的颓废景象大相径庭，此处的粮垛外表一律铺盖为土黄色，远远看去，宛如黄河水，洪涛巨浪争豗潆，浊波浩荡向东倾，给人以静中有动，处处生机的感觉。
每层粮架上存放一小袋药草，闻一闻气味便可知是芸香草，这粮库必是藏粮地无疑。整幢仓库建筑看起来是有些年头的，不可能是近几年搭建，这伙人把一个已经存在且又隐秘的建筑直接当作粮库正是他们的高明之处。外观虽古旧平凡，但是内部却宽敞阔达，夯土也十分结实，通风、干燥、入出货的设计一应俱全，完全符合作为一个藏粮地的标准。
香溢芬芳的药草与满库土黄粮垛给这座古旧粮库增添了了几分“金”“碧”辉煌，每一寸“金”“碧”都凝结着无数颗锄禾汗滴。要不是因为这些都属于赃粮，戚人臻倒是真想大声贺岁一番。既然已找到藏粮地，闽南粮荒案就接近于破了，只是没有找到鹰地勾结东瀛人的证据。不过，好在这些粮食可以解决老百姓的燃眉之急。
戚人臻叹了一口气，心想心想得赶紧回去再带人来端了这贼窝。他走到刚刚轻撂下的几块瓦片底下，正欲跳到房顶。哪知……突然，一记刀光冲破房瓦，直泻而下。戚人臻猛然抬头同时退后两大步，手提刀柄横挡飞溅的瓦片，只听得对手重脚落地一声。戚人臻抬开手，还未来得及看清来人，就见刀光逼近，只好下意识地向左移步躲避开，同时挑出绣春刀，“噌”的一声，两刀的刀刃相撞划过。对手径直冲刺过去急停，撩腕花刀保持平衡再迅速回身，足见其下盘功夫扎实。此人猿臂虎体，身型健壮，双手握刀对立，身着宽袍长袖，袖口用细绳系住，腰围银腰带，其上还绑有一根绳带，固定住刀鞘和腰带，绳带下面系有一把短刀。看罢这穿着与外面的那些东瀛人略有不一，兴许是个小头目。曾听五师兄提及东瀛人形象身材矮小，鼠目獐头，但见这位倒是高大魁梧，浓眉凤目，不免惊奇。
此人直勾勾地盯着戚人臻，咕噜地说了句听不懂的东瀛话，见戚人臻没有反应，突然迸了句汉语：“你是何人？来这里做什么？”
听罢，戚人臻更是大吃一惊，没想到这家伙会汉语，虽然说得拗口，听着也别扭，但还是说全乎了，也听懂了。戚人臻笑着答道：“这句话不是应该我问阁下吗？你是何人？来这里做什么？”
这东瀛人一听被反问，眉头一皱，有些不悦，却也无所顾惮地说道：“桂五左卫门，粮仓守卫者！”说完又神色严厉地把头一抛，望向戚人臻，道了句：“该你了！”
戚人臻回应：“曾七，守粮人！”桂五左卫门一听也是守粮人，顿生奇怪，回忆东瀛武士团里何时有过这位，而且穿着也不像自己人，暗度难不成是刚招募的汉人守卫，想想也不对，没听首领提起过，追问道：“我在这里呆了这么久，怎么从未见过你？”
戚人臻暗喜，这伙人果然很早就来这里了，要是能够诈出对方与鹰地勾结得证据就更好了，比如是如何勾结，又是何时勾结的。他微微一笑，说道：“我在泉州军营待了这么久，也从未见过你，更没有听鹰将军说起过你。”
“鹰将军，你是说鹰地？”桂五左卫门问道。
“放肆，怎可直呼将军姓名！”戚人臻假装义正辞严地怼道。
看到戚人臻愤愤不平的样子，桂五左卫门在这一刻真的相信眼前来的是泉州军营中人。便傲慢道：“他是你家将军，不是我的，更何况明国的将军，我向来不放在眼里。”
“兄台真是太无礼，”戚人臻继续假装地说道，“鹰将军战功赫赫，素有威名，且武艺卓越，用你们的话说那就是难得一遇的武士。”
听到“武士”二字，桂五左卫门即刻“嗤”的一声，仿佛感觉“武士”一词被糟蹋一样，回怼道：“一个出卖本国利益的将军也配称‘武士’？”
听得“出卖本国利益”这番字眼，戚人臻乘势诈供问道：“鹰将军何时出卖本国利益?”
“就在五年前，首领大人找到他……”桂五左卫门冲口而出却又欲言又止。
戚人臻顿觉这桂五左卫门倒也不完全是鲁莽之人，还懂些言多必失的道理。可仍然不愿意放弃诈供之机。因而继续试探道：“你不就是想说将军与尔等合作粮食生意吗，何谈卖国？你们首领大人找到他不就是为这个吗？难不成还有别的？”
“你废话真多！”桂五左卫门厉色怒目道，“你们将军的事情我不感兴趣，我管不了他的事，他也管不了我的事。”
“谁才管得了你们？你们首领大人？”戚人臻追问道。
“不用你管！”桂五左卫门怼道。
“你越这样说，我就越想见见你们的首领是何方神圣。”戚人臻说完便想：只要身份不被拆穿，见见他们首领，多套取一点情报也是好的。
桂五左卫门立正刀锋，道：“想见首领大人，你得先打赢我。”
戚人臻环顾左右粮垛，自知此地并适宜武斗，本想提议去外面再动手，正准备言语，就见桂五左卫门举刀快捷劈击过来，戚人臻迅速右侧滑步，同时举刀格挡桂五左卫门的刀。“铛”一声，桂五左卫门刀势极沉，戚人臻硬接了这一招，连连后退。接着桂五左卫门又东劈西滑，戚人臻左右格挡拆得十余招。按道理双方在不熟悉彼此刀法路数的情况下，应该先相互试探功法底细。然而桂五这位仁兄倒好，一上来就放猛招，戚人臻对这种东瀛刀路毫不熟悉，一路后退，边退边想：对手这是何路数，怎么从未见过？
桂五左卫门不断举刀跨步劈击，往复还招之间，戚人臻想起四师兄平时练的不也是霸路刀法吗，心想四师兄既是用刀高手，肯定知晓如何破解敌手重力劈击。只可惜他生性孤僻，从不喜与技击交流，更不会传授他人破解之法。
于是戚人臻只好边还击边回想四师兄的刀法套路，可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又是生死搏命之际，怎么可能领悟到破解之法。
面对桂五左卫门猛虎式的攻击，戚人臻恍然大悟，揆情度理，以己度人，心想：我不了解他的路数，同理他也不了解我的呀！只要找到时机反击，再使出一些他也没有见过的招式，让他看得眼花缭乱，说不定趁他乱了方寸之际再瞅准机会出招，就能将他击败。
戚人臻干脆先向后退一大步，跳出桂五左卫门的劈击半径。随后手腕使撩刀之势，同时左右腿先后活步，时而左脚向西上步，脚尖外撇；时而右脚向北上步，脚尖内扣。桂五左卫门又一皱眉，未看懂戚人臻此举，但是武士的斗心仍旧驱使着手里的东瀛刀跨步出击。戚人臻见状迅速迎上前，在两刀即将交接之际，右手撩刀于桂五左卫门头前，刀刃向前再向后，由下再及上，刀尖自东北向西南或自西北向东南交替移动绕立。桂五左卫门顿时头晕目眩，看不清这是何方路数，只感觉有东西在弧行绕动，只好东挡西格，两刀胡乱地“砰砰”直响。戚人臻乘机上步，一招“枭翅撩云”，劈向桂五左卫门左肩。桂五惊惶之下猛然右后退步，同时尽力去格挡，但还是被割伤胳膊，这一击让桂五左卫门猝不及防，要不是他反应快，恐怕已经毙命。
桂五左卫门望了望胳膊上的血，先前的一脸傲气荡然无存，只剩下一脸愤闷慨然。他自问刀术已是东瀛武士之中的佼佼者，在本土与高手比试剑道时极少受伤，来大明后更是未遇敌手。想不到今天却险些毙命于“泉州军”的一名小喽罗，着实不服气，更不甘心输在了这几招奇怪的大明刀法上。便好奇问道：“这是什么刀法？”
戚人臻笑答：“这是‘打银耳’刀法。”“打银耳”谐音“打赢尔”，顾名思义是打赢桂五左卫门的刀法，这是戚人臻即兴取得名，事实上哪有这路刀法，只要是能够打赢敌手的招数都可以叫“打银耳”。
可是桂五左卫门那只有汉文基础的水平哪里能分清有些汉语言词句身后的意思。他却把“打银耳”听成了“打瀛人”，以为戚人臻给刚刚这套刀法起了个诋毁东瀛人的名字，
于是，桂五左卫门立马拉长了脸，耸眉勃然道：“岂有此理！”叱咤一声，飞身斜旋转刀而来。戚人臻速即一边竖刀挡格一边稳步后退，“咣啷咣啷”，迎击斜旋刀的声音响彻整座粮库。桂五左卫门斜身在空中用力点压向戚人臻的刀刃，借助两刀刀尖相交时获得的支撑力，突如其来一个前空翻猛踢其刀。
“扑冬！”
此招疾如雷电，戚人臻猛不提防，吃了一脚，被撞飞至后面的粮垛上。好在这一脚是踢在刀上，要是踢在身上，恐怕他性命休矣。
桂五左卫门乘戚人臻倒在粮垛未起身之机，以他自己身体为轴旋转刀刃蓄力，从腰间再过头顶，双手握住刀柄，快步腾空俯冲过来。一声“鬼神一刀斩”，斧劈而下。此招势道雄浑，如黑龙啸日狂飕袭来。
戚人臻见状翻掌撑粮，水平右翻，跃起躲避。只听得“轰”的一声，身后粮架炸倒，粮垛撕裂，谷粒四溅。一时间粉尘弥漫，稍微退去，才看清地面裂开了几丝树枝状的不规则细缝，充填了落下的谷尘。
戚人臻担心这样比斗下去，早晚把粮食都糟蹋了。于是脚踩倒歪的粮架，跃上房梁，破瓦而出。桂五左卫门急忙跟着冲出。来到外面，戚人臻瞥眼到敞轩处似有几个人影，未等看清，就听得桂五左卫门当啷一声踩着房瓦急速斜行，抽刀跳下，斜劈而出，势道甚是猛恶。刀光映日，使得戚人臻瞬间眯眯眼，只得横刀一挡，奋力硬接了这一招。
铮的一声巨响，两刀相交。已知桂五左卫门的刀势浑厚，戚人臻顷刻臂肩一沉，手臂麻酸，半蹲下地。正当桂五左卫门处于上风，借从房瓦跃下的急势沉压戚人臻时，戚人臻心念电转：他借跳跃之势力压，势道才沉猛无比，我若硬扛，如何抵得过，倒不如借力打力。
戚人臻突然全蹲下地，抽刀斜翻而出。桂五左卫门始料未及，未卸完的跃下之力和自身发出的对敌压力交杂在一起，使他身体急猛前倾。戚人臻乘斜翻之机又由下向上撩了一刀，只因为这一招是临时起意，并没有直击桂五左卫门的身体，只撩断了他的下绪，即那根固定住刀鞘和腰带的绳带，绳带一断，短刀也自然落地。
“你这家伙！”桂五左卫门愤吼一声。他及时立刀杵地面，险些栽了个大跟头。
桂五左卫门师从东瀛著名剑术流派“富田流”，是继承最为古老的剑术流派“中条流”中的一脉。而富田流擅长的就是使用短刀的技巧。因此短刀一掉，桂五左卫门丢的不止面子，更是门派声誉。
桂五左卫门盛怒之下又一记快速旋转刀，旋风般地袭向戚人臻。两刀相交，又是一阵噼里嘭啷。桂五左卫门吸取教训，稳住下盘，半蹲劈上劈下。戚人臻抬手抬腿，防守再反击。两人拆得十余招后，桂五左卫门又连番用“鬼神一刀斩”用力猛砍。未寻到破解之法，戚人臻只能移动躲避。訇咚几声巨响过后，两人对峙于敞轩正前。
连番的攻守之后，两人内力消耗极大，因而皆原地呼吸吐纳。桂五左卫门的喘息频次比戚人臻更大，故未能继续攻击，而是加紧蓄力。戚人臻正好有机会瞧得清敞轩处的那几个人影，只见轩内椅子上正襟危坐一人，身着黑色打褂，中年人打扮，一副道貌岸然的东瀛儒士样子。桌上茶具已摆开，椅子旁小炉黑烟正起，此人握杯微笑，像一个看客似的坐在观众席，观赏这场比斗。围在他旁边的还有几名武士，个个耷拉着脸，不苟言笑。
戚人臻纳闷：入粮库之前还没有见到这伙人，他们何时过来的，莫不是故意引我而来？
再看对面的桂五左卫门，气息刚刚平稳了些就双手握住刀，欲再来攻。
戚人臻心想：也不晓得这桂五哪来的这多气力，不停地发绝招，不累吗？躲避终究不是办法，想要脱险则必须将他击败。可眼看对手正欲攻过来，转瞬之间又有一番缠斗，该如何是好，想要破解他的招数就必须找到他的弱点，可东瀛的刀法套路本就与大明不一样，发现对手弱点谈何容易。
“对呀！”戚人臻突然灵光乍现，暗忖“我为何要执着于东瀛与大明刀法套路的不同点呢？怎么不能想想它们的相同点？就拿四师兄的刀法来说，虽然肯定与桂五左卫门的刀术不同，但都是霸路刀法，必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仔细观察到桂五左卫门每次举刀时都要运足十足的力气，同时配合大跨步，刀势瞄准的总是对手头部正上方，只要一式劈击之后，人身体由于惯性会向前倾，到再次收回刀蓄力再劈之间有细微不流畅。回忆起四师兄劈击之时，会变换步法滑动，身体也会顺着刀势拧转。现在想想，应该就是为了克服惯性前倾的缺点。因此乘桂五左卫门还没有完善此缺点前，只要利用他的两次劈击间隙对其攻击就有可能将他击败。而想要利用间隙成功则必须先上前，要上前又必须得顶住他的劈击绝招或者躲避劈击时形成的冲击波。桂五左卫门的“鬼神一刀斩”走的是直线，要躲避冲击波并且上前也不是不可能，只不过要求步法极其轻快敏捷。在对方冲击波直冲而来时，轻捷地跳入左侧或右侧，然后再走“之”字步上前突击即成。可戚人臻自知轻功还做不到那般快捷，除非换做轻功较好的六姐或八妹在场。话又说回来，即便她们在场，纵然成功近身上前也未必能突击成功。若突击不成，又能否扛得住桂五左卫门的霸刀反击，戚人臻不敢再往下想……
“那好吧！来吧！”戚人臻把心一横。
他以锦衣卫袁氏八十一路绣春刀法之中的一式“横扫千军”为主，借鉴桂五左卫门的运刀手法，把以身体为轴双手握住刀柄旋转刀刃蓄力改成以身体为轴左右手交替旋转刀刃蓄力，而把力道从腰间再过头顶改成积蓄于腰间，再揉合少林烧火棍第十二式“鹿倒弹蹄”的转体技巧，两脚碾地，右脚上前，同时两手交替抡刀由后往前，从右向左慢扫几周。就在桂五左卫门一记“鬼神一刀斩”狂飕袭来片刻，戚人臻从腰部发力瞬间双手握住刀柄，向桂五左卫门方向平扫。
“轰隆”平地惊雷的一声。
两势道冲击波雄浑交错，对冲相败，力道中和了许多。但剩余的冲击力仍然使得两人纷纷后退。桂五左卫门目睁口呆，没想到戚人臻现学现改再现卖的招数居然战平了他的绝招。
他不甘心，用全部力量急冲向前又一记“鬼神一刀斩”。
戚人臻也迎上前用刚刚的新招对拆。战了不下十回合，两人每上前一大步便被对冲的冲击力压迫后退半步，这样两人距离越来越近。快到跟前，两人皆来不及做发绝招时运刀准备，而是直接迎刃而上。终于等到一次桂五左卫门在劈击之后的身体惯性前倾，这是他收势蓄力再劈之前未完善的习惯性缺点。戚人臻抓住机会举刀跨步向桂五左卫门头面部劈击，桂五左卫门大惊失色，刀快劈至头上方时，他几乎用尽全身的力量向右拧转，右脚后侧滑步闪开，同时举刀格挡戚人臻的刀。桂五左卫门格挡之后突发灵感似的，并不急着抽回刀，而是继续使刀从左向右运动，利用自身力大的优势把刀向右一带。结果，由于摩擦力的作用，戚人臻的刀被带向桂五左卫门的右边，身体本能前倾。
“不好”戚人臻突然意识到似曾相识的失误……
就在前一瞬身体惯性前倾的还是桂五左卫门，顷刻间就变成了他自己。来不及默茗感叹，就听得对方把刀划过刀尖时的“嗡嗡”声，瞟见敌刃经自己右侧前方划半圆绕到左上方，正对准自己面部劈击而来。
这是桂五左卫门继身体向右拧转后的一记划圆回刀左劈，身体要突向左拧转，使刀的力量会因此加大。
千钧一发之际，戚人臻迎上格挡，同时左脚向左后侧滑步闪开。在格挡瞬间身体向下骤蹾，两刀相交一瞬立即沉刀，与敌刃同向下行，巧用了太极刀卸力之法，极大缓冲了桂五左卫门的劈击力道。待这股力道将散时，戚人臻把刀划至敌刃刀尖处再突划半圆，把刀尖朝外。原本手里的刀在下方，现在突变上方；而原来刀刃朝上刀背朝下，现在变成刀刃朝下刀背朝上。紧接着一个“太极云手推”从后至前将刀顺势翻滚过去，推至桂五左卫门手腕处时，用刀背狠劈下去，当场震掉桂五左卫门的倭刀。
桂五左卫门顿觉手腕酸麻，抿嘴低吼一声“啊！”
戚人臻乘胜追击划刀半圆向右朝着桂五左卫门左侧面部劈击而去，至其面前却又戛然而止。
“噼啪”敞轩内危坐的东瀛儒士倒鼓起掌来，眼睛眯笑着说道：“阁下好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