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和妈妈的谈话

　　最近一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一段时光。我一个人独自度过了许多黑暗的时光。我头一次离家超过一个礼拜，并且期间没有任何人给我打电话（因为他们根本不记得我是谁了）。这突如其来的恐惧差点把我打垮了。好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没有失去家庭——我住在张久复和林夏的家中，即使我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他们对我的真诚和关心，是他们无私的爱才让我在最黑暗的时刻没有倒下，我坚持到了黎明。
　　在我最迷茫的时候，我看见了陈医生送我的礼物。这让我想起了很多，也一下子有了方向。
　　我猜陈医生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知道我的弱点在哪里，所以她才会送我这个礼物。她把责任、勇气和梦想注入了这件礼物当中。当我看见‘蓝色的蝴蝶’时，我就不再惧怕任何东西。我也不会再因为害怕而忘记了我的责任。因为我所要挽回的，是我的家庭。
　　当你真正地想起家时，你就再也不会怕了。还记得我第一次进医务室时，是怎么让自己镇定下来的？当时我假装在我面前的不是一位医生，而是我的妈妈。只要有了家，就再也没什么东西能让你感到害怕的了。
　　我已经知道了我应该怎么做。从哪里摔倒的，就从哪里爬起来。我要再一次回到舅舅家——那个邪门的地方。我会把我记得的所有经历，一件都不例外的告诉妈妈；甚至包括我把露露弄丢的那件事情。我还会告诉她，在我这十三年生命的旅程之中，我有多么地爱她。
　　但我能做到吗？妈妈会在没有记忆的情况下，相信我说的话吗？还是像先前那样，她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还有，我必须小心，尽可能不要惊动到那些保安。不然，他们又会把我赶出小区的。那样一切就都完了。
　　第一步永远是最难的。如果我能够让妈妈相信并记起我，那么也能让爸爸、晨晨、露露和每一个人都记起我。然后，一切都会回归平常，我将回到之前平静却又包含着无数幸福瞬间的美好生活之中。
　　我快步往林夏停车的地方跑去，我总是喜欢在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奔跑，快乐时奔跑，悲伤时同样奔跑。
　　当我下了电梯，出了单元门后，竟发现我熟悉的车子居然就停在旁边的车位上。车上坐着两个人，除了林夏，张久复也来了。他们看到我，摇低了车窗。“你终于来了，我等了好久。正好张久复他那边事情也忙好了，我就去接他也来了这里。”林夏解释道。
　　“好的，没事。谢谢你们。”我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
　　“他在说什么？”张久复问林夏。
　　“和陈医生聊的如何？”林夏没有直接回答他，“我们该回家了。现在有点晚了，要不要我们先在外面随便吃点午饭再回家？”
　　“不用了，”我说，“能不能先送我回舅舅家一趟。”
　　“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地方吗？”林夏奇怪地问，“你去那里干嘛？”
　　“我要回家了，不过第一步先得从找到妈妈开始。所以我要去到舅舅家。”
　　“他们已经恢复了记忆？”张久复感到非常惊讶。
　　“还没有。”我说。
　　听到我说的话，他如释重负，安然地叹了口气。“那你为什么要去舅舅家？”
　　“我妈妈还在那儿和外婆一起装修房子呢。”我说，“我要去找回她们，陈医生告诉了我应该怎么去做，我要向她讲一下过往的事情，还有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一些经历和秘密。这样也许她就能想起我来了。我想最后再去试一次。而且，如果她们的记忆是被人偷走的，那么很难说会不会有人继续朝她们下黑手。无论如何，我都得再去一趟舅舅家，而不是一逃了之。”
　　“她们都不认你，你为什么要认她们？”
　　“因为我不能离开家。”我只说了这一句。
　　他看上去有点生气，“这段时间我们有什么亏待你的吗？为什么你偏偏要去得到你得不到的东西呢？还是说我们给你的东西不好？”
　　“你们这段时间对我非常好，你们对我比最好的朋友还要好，我也很感激你们，我想没有你们的话我是撑不下来的。”我又想了想，说，“但是请原谅我现在必须得回去，我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我的家庭。”
　　坐在一旁的林夏也帮忙劝道，“如果这是他的心愿，就让他去做吧。”
　　“做什么？你难道愿意看到他一次又一次的被人伤害吗？你很喜欢看他伤心、悲痛欲绝的样子吗？”张久复大声说道。
　　“我们先找个地方去吃午饭吧，”林夏看着我说，“不管你要去哪里，总得要先吃饭是不是？”
　　我和张久复都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原地。林夏见状拽着张久复往前走，才让我们动了脚步。
　　吃完午饭后，我们在餐厅里静默了许久。大家都没开口说话，只是面对面地相互注视着，这种沉默的氛围渐渐变得有些尴尬。
　　最终，我打破了沉默，“我想，我们该走了。”
　　“好吧，如果你一定要去，那就去吧！我才不管你要去哪里。”张久复有点赌气似的说道。
　　不知不觉中，从最初在火车站时的初次见面到现在，我和他们已经之间的关系已经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们对于我来说不再是陌生人了，而是家人。是的，我想用“家人”这个词来形容我们之间的关系再合适不过了。自从他们毅然决定让我住进他们的屋子的那一刻起，我们就不再是陌生人了。我想到最后，不管我能否找回我的家人，我都会一辈子感谢他们的。感谢他们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向我伸出了援手。
　　“谢谢你们，”我看着他们，向他们举了个躬，“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忘记你们的。感谢！现在还得再麻烦你们再送我一趟。”
　　“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了。”林夏说。
　　我又来到了舅舅家。为了避开保安的视线，我让张久复和林夏开车送我进小区，我躺在车后座上，这样外面的人就看不到我了。但是保安会让一辆陌生的车进去吗？好在，保安只是说这辆车是外来的车，就是停车费要收的贵一点，最后还是让我们进去了。
　　然后张久复和林夏就又走了，临走时张久复看上去还是很生气的样子，林夏的脸上有一丝隐隐的担忧。说实话，当我单独一人时，我也有些感到紧张。他们送了我之后就说要走，说去外面逛一逛，到晚上六点再回来，我们约定好了在单元门楼下见面。
　　望着紧锁着的单元门，我正发愁该如何进去。这时正好有人走出来，我顺手帮他们接过门后，马上乘坐电梯来到四楼，来到了舅舅的家门口。前面的两道门我都已经顺利通过，只需要我伸出手来敲门就能打开。然而，当我真正准备去敲最后一道门的时候，我却把手放回了口袋。对我来说，打开这扇门才是最艰难的挑战。
　　我最后还是鼓足勇气，伸出手来敲了一下门，但敲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这时，我突然想起来。她们会不会一直在忙着装修地下室？地下室并不直接连接房子，而是在地下一层——部分业主购房时当储物空间送的。
　　于是，我又赶紧从4楼乘电梯下到了1楼。然后从安全通道走到了地下一层，穿过许多停放自行车的地方后，我就来到了地下室。越往里面走，灯光就越昏暗，黑暗在一瞬间就席卷了我。不过一会儿我就适应了黑暗的环境。我走到转角处，看到妈妈就在那里，她在清理地下室原来堆放着的杂物。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我看见了妈妈。虽然在黑暗中看不太清楚她的脸，但从第一眼看到她时，我就觉得很亲切，所以我很确定她就是我的妈妈。一股莫名的激动涌上心头。我怕我太激动了，把我来时准备要说的话全都忘了，便退到一个角落处想要冷静冷静。过了一会，我走到了她的面前。妈妈还没有看见我，还在专心的清扫地下室。
　　我就站在妈妈的面前，她一直没发现我。人与人最远的距离不是天涯海角，而是你就在她的身旁，她却没看见你。
　　等到妈妈终于看到了我之后，她对我说了这样的一句话：“小朋友，你来这里干什么啊？这里那么黑，又没什么好玩的。”
　　“我不是来玩的，”我说，“我是来找我妈妈的。”
　　听到我说的话，她放下了手头上的活。“你妈妈在地下一层这里吗，要不要我陪着你一块找？”
　　“不用找了，”我用带着一丝哽咽的语气说道，“她就在我的面前。”
　　“啊？”她四处张望着，“在哪儿？这里除了我和你没有别人啊！”
　　“你，”我指着她，“就是我的妈妈！”
　　她又愣了一下，随后就反应道，“你是上次那个突然闯进我们家的孩子吗？”
　　“是的。”我承认道。
　　“你走吧，我并不是你的妈妈，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她平静地说。这种平淡的语气远比愤怒的言语更加伤人。
　　“妈妈，”我说，“如果您不喜欢我这样叫您的话，我就不这样称呼您。”我看着她，她没有任何反应，仍然在专心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我接着说道，“您可能忘记了一些事情，连您自己都不知道。”
　　我看妈妈的嘴角动了动，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她转过头来，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我。我看着她的眼睛，渐渐地我不紧张了，“我记得您在半个月前的一个晚上还夸赞了我，说我一直以来都做的很好。那天，我们刚吵了一架。因为我忘记了自己的责任。忘记了按时把露露接回家。您责怪我说‘我从没见到你那么不负责任。’我也不甘示弱，和您大吵了一架。在那天晚上，我们说了很多很多话。后来您知道了事情的原因。您还向我道歉了。那天，我们都向对方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一直以来，您教会了我为自己负责和为别人负责。因为您自己就是这么做的。您还记得吗？当以前晨晨很想买一架钢琴的时候，那时家里没什么钱。于是您参加了一个活动，坚持半年，每天跑步五公里，你是那么多人里唯一坚持下来的，也是唯一得到这笔奖金的人。
　　“对露露，您一直以来也很细心，当她突然开始乱扔家里东西的时候，您很焦急到处找人问，这是为什么，最后才发现她是因为进入到敏感期，要练习手掌的握力所以才乱扔东西的。您还带我们去家旁边的‘香樟树林’让我们在那里去好好的扔个够，顺利地帮露露度过了这段敏感期。
　　“我也想对您说，您一直也做的很好，在您的孩子眼里您也一直是一位好妈妈。”
　　“我不知道我做的事情有这么多人都知道了。”她还是不相信我。
　　“你愿意再听我说几分钟的话吗？我们出去说，这里太黑了。”
　　“去哪？”
　　“在后面的小路那儿，有一个亭子，那里很清静，没有人会打扰我们的。”
　　我见她犹豫了一下，过了一段时间，她终于答应了。“好吧，你等我几分钟，等忙完最后一点事情，我跟你去。”
　　我只是看着妈妈，她将一件件东西从角落搬到了地下室的门口。门口处的两个蛇皮袋被一堆杂物填满。她将原本杂乱无章的地下室整理得井井有条。
　　这几分钟内，我想了很多，从我有记忆开始到现在的事情都重现在我的脑海里。当我想起这些事后，我惊讶她居然做了这么多的事情。我不由得对妈妈多了一份敬佩。
　　我无法想象，在这种情况我居然不能让妈妈恢复她的记忆。毕竟经历过这么多的事情，有很多事情都是与我相关的，她不可能一件件全都忘了。失去了这么多的记忆，她也失去了很多她独特的个性，少了许多珍贵的回忆了吧？我应该早点来的，这样妈妈就不会失忆那么久时间了。
　　“好了，”她看着我依然站在原地不动，“你在想什么呢？”
　　“哦，”我马上惊醒过来。看着妈妈左右手各提着一个装满垃圾的蛇皮袋，我对她说，“我来拎一个吧。”她把其中的一个垃圾袋递给了我。
　　扔完垃圾，在我们走过了满是李树的曲折小径后，我带着她来到了一座看着有些年久失修的小亭子。这座亭子的木制外墙的漆面已经脱落了大半，而在瓷砖的缝隙间，茂盛的野草正在顽强生长。
　　我和她面对面地坐在这座亭子里，过了许久，还是她先开口道，“你不是有很多话要和我说吗？虽然我也不记得我们曾经有过什么交集，但我还是想听你说说。”
　　“妈妈，”我说道，“请您原谅我要用这个词称呼您，因为在十三年以前，是您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的。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记得当时我才五六岁吧，您总是喜欢在周末带我们去逛超市。就是我们家旁边在和平广场的那家超市。我记得里面很大，还分了好几个不同的区域。我总是喜欢把手伸到放着饮料、牛奶的开放式冰柜里面感受温度。以及看那些鱼上面堆着的晶莹剔透的方形冰块和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塑料水果和塑料花。还有很多让人目不暇接的商品，到现在还让我记忆犹新。哥哥总是抢着推购物车。每一次你都是耐心地带我们走过每一个角落，就像参观一个巨大的博物馆一样。逛一次要花一个多小时。最后您还会买一些超市里的手撕鸡和馒头给我们吃。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坐在购物城楼下的座位上吃东西。突然间飘荡起一曲旋律优美的轻音乐，但是听着听着，却慢慢让人感到了一丝忧伤。晨晨当时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聆听着，直到那首钢琴曲放完了为止。他问您这是什么音乐，您也不知道。只知道这是用钢琴弹奏出来的声音。我们还去问了工作人员，结果他们也不知道。最后您花了好多时间，终于查出了这段优美旋律的曲名——《雨的印记》。
　　“说实话，您在我的心目中，并不是一个很温柔的妈妈。当然了，我小时候也调皮，老是惹你生气。记得有一次，我做错了事情，您罚我靠墙站立两分钟。当时您还情绪激烈说了我。当惩罚结束时，我也不知道问了您什么，您就让我凑过来听，您说‘只要妈妈的心脏还在跳动，就请记得妈妈还爱着你。’我马上就不慌了，我知道您不管对我怎么样，您都在一直爱着我，只是表达方式的不同，因为我当时听到了您的心脏还在‘怦怦’地跳着。
　　“还有一次，就是您去见陈医生的那一天，我下楼梯急了点，还把自己的脚给扭去了。您一边责怪着我怎么这么不小心，一边却又飞快地从家里拿了一根冰棍，我正好奇您拿着这个要干什么。突然，我感觉脚上传来一阵凉爽，原来是您把冰棍放到了我摔伤的脚踝处。您和我说这叫‘冰敷’，这样做能让脚不会肿胀。您一直以来都很细心。不管别人怎么说，您在我眼里就是最完美的妈妈。”
　　“够了！”妈妈突然打断了我，“如果真像你说的一样，我为什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我说，“自从那天我醒来后，您和外婆就都不记得我了。我还回过家，却发现爸爸也变得不认识我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忘了我是谁，而且他们都还只是单纯地忘了我！”
　　“我相信你，”她终于说道，“就算你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编出那么细致的谎言，甚至有些只是我和晨晨之间才知道的事情。可我真的记不起有关于你的事情了。”
　　“没关系，”当我听到妈妈说出那句‘相信我’的话的时候，眼泪瞬间从我眼眶里夺眶而出。在这段时间里，只有我知道事实的真相。即使别人不理解、不支持你又或者因此而误解你，也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坚持找寻。坚强地去面对所有风雨。但即使外表再坚强，内心也总会感受一种不被理解的痛楚和孤独感。而当终于有人理解你，相信你时，你所有的委屈和途中的磨难顿时变成泪水流逝一空。“我会把你所遗忘的事，全部再给你重新讲一遍。我还要讲给爸爸、晨晨、露露和每一个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