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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奔袭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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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周后,我们来到了“柯柏”小行星之海,阳光对这片“海洋”的控制力极其微弱,太阳神已经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星点,与深空中其它星星没什么两样了。宇宙中琐碎的尘埃无处不在,细小凡尘没有阻力,只有寂静。
  两头“海龙”用三十节速度,平静地穿过这片浩渺之海,再飞大约一周的时间,孤独的小行星们将越来越稀少。穿过小行星之海,“海龙”将抵近五十节。再往前走,是加倍的寂静,沿途只剩下星际尘埃与遥远星光,合在一起,就是以圣父的名义告诫众生的“无妄的虚空”。速度是寂静的,光线是寂静的,灰尘是寂静的,未知是寂静的,心跳是寂静的……。时间和空间开始互不搭理,时间仿佛已经死寂,空间仿佛丢失凭据。人只有来到单一空旷的世界,才能感知,空旷之地,寂静被压缩到极点,看不见的力量开始孕育,事情要么永远不发生,要么说来就来。
  平淡的日子里,每天写航行日记是最重要的事情,每隔二十四小时,超级计算会自动把“狮王”将军当天写的“大事件”发往后方,肖将军用“天眼”时时拿到“最新”的记录。“大事件”全是琐碎的事,航行角度、速度、方位、动量、体征、心态、食物、空气循环、模拟重力、能量储备、逃逸舱、医疗舱、休眠舱、各种舱……,一一都要照例填进表格,今天将军加了一条,“三天之后,午夜零点,泊特少校将进入属于他个人的首个五个月休眠期。”
  在前后只有两个人的世界里,“进入休眠”绝对算得上是“大事件”了,我明白,接下来我将遭遇的一切,是对一个“休眠人”和另一个“独行侠”双重考验,将军和我都冒着极大的风险,我将渐变成进入潜意识和低耗能的“冬眠熊”,将军则要保持觉醒,独自用毅力和恒心与寂静对抗。相比之下,将军面对的考验比我更严峻。寂静之中的孤独,是能量护盾也抵挡不住的伏地魔,魔性的爪子悄无声息,绕过盾牌,穿透“海龙”的铠甲,最终破防人心,赶走一波,又涌进另一波。闯进“独行大侠”心门后,魔鬼并不安生,它抽丝剥茧,沿着血脉四散开来,啃噬人的骨头。那时,我是个“休眠人”,什么也不知道,五个月时间里,无论是生存还是毁灭,只有将军一个人硬扛。后方,最强大的“天眼”看见也只能瞪着眼干着急,后援团的人们对前方对抗”孤独“有时真的无能为力。我们随时能收后方发来的信息,“老爹”也并没闲着,不停地发出指令盯着“海龙”一号的行动时,还同步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但成也时空,败也时空,时空阻隔让前方后方无法同步,后方发来的“新闻”,当我们收到时,早已是“旧闻”,这让人很烧脑,我拿到了“旧闻”,就无论如何也不得不思考“当下的后方”,新的事态后续究竟怎样了?
  人与人面对面交流永远是最好的沟通方式,即时交流不需要过分担忧未来还没有发生的事,任何超级技术都无法替代两个人当面说话,“面对面”,人们只需考虑一个方向,时间箭头正前方——未来,超时空旅行的人则同时面对时间箭头的两端,惯性导向前方,信息迟滞又让人不得不往回翻篇,不停地回溯“过去”,掉头再揣测“未来”。飞往另一个恒星系,不仅要适应重力“失重”,还要克服“思维失重”,除了耐心,剩下的还是保持强力的耐心,“思维”绝对不能“摇摆”。这让前方后方的人们都极其困扰。我每天都向海伦发出信息,可即使“你好”两字,收到她的答复也要等上好几个月,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双方只能面对。我就要进入休眠了,等我醒来,我会第一时间告诉所有人,“我重生了”,我再次收到后方“祝贺重生”的喜悦,知道大家都放下了悬空的心的时刻,也至少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
  在找到下个恒星之前,我们注定要学会将太阳神当普通星辰看待。
  会眨眼睛的众星替代了太阳,有本事聚焦星光,依旧能拿到取之不竭的能量。太阳神没有隐身,只是从造物主右手跳到了左手上,离我们更远了一些。众神从不曾离开。同样如影随行的,还有跳跃的魔鬼,寂静之地,他们可以从容冷静地躲开神的眼睛,假扮妖饶妩媚,蹿腾跳跃,蛊惑人心:
  “宙斯不再理会你了,
  我的朋友,
  不要回头,
  忘记你从哪里来,
  你将获得魔力自由,
  不要去想往哪里去,
  没有方向就是自由的方向。
  人为什么,执意奔袭陌生之地?
  你们怎么不明白?
  陌生之地陌生之神就是陌生之魔,
  我们就是从陌生之地来的神灵,
  而被你们执意称之魔。”
  魔鬼在暗夜深空哼哼唧唧。
  每当此时,我只需不理会伏地魔,稍稍扭头,往身后看,就知道百亿双眼睛盯着我们,魔鬼骗不了我。
  但前方后方处在两种状态,后方人数多,前方跑得快,万众的歌声离我和师傅越来越远,前后交流间隔拉得越来越长,这对期待的众人影响极小,对远征途中撒欢奔跑的人影响极大。寂寞和寂静这对“孪生姐妹”总会乘虚而入,冲孤独的弈跑者搔首弄姿,……,这真让人头大。
  我心中默念,“上帝保佑,众神和魔鬼,各自安好,大家各干各的吧。”
  我心中暗暗发誓,“休眠计划一定要成功”。即使我在休眠中,只要我活着,就是对“狮王”最大的支持。两个人经历虚空寂静,远远算不上糟糕,最糟糕的事件是两个同行的伴侣,其中一个不见了,另一个落了单,无论“狮王”和我谁单独活着,要想继续完成这趟“史词旅行”就会变成“独自在魔鬼泥沼里的爬行”,除非出现奇迹,否则,一个心中揣着孤独阴影的旅行者是走不远的,这真是生而为人的悲哀。留在太阳神身边的索伦、“老爹”和肖将军一直都在祈求上帝,“这样的事最好别发生!”如果万一发生了,对前方后方都是一次生死考验,时空联线在越拉越长的超级延迟里,侥幸活着的一个,是继续前行?还是掉头折返?是自寻出路?还是自我毁灭?操作手册规定,此时,只能仰仗人的直觉,自由选择了。
  “叮咚”,耳畔传过来悦耳的蜂鸣,这是家人来信的声音,我将引力模式调整为失重状态,自由地漂浮在驾驶舱,身体像鱼儿一样一边转圈,一边发音控指令,主屏上,腾地,出现小妹顽皮的笑靥,“嗨,妈妈画了一幅画,现在送给你。”旋即,一幅一人多高的大尺度油画展现在我眼前,画面描绘了在测试最后关头,我征服“大块头”陨石的场景,重现了我亲历脱险的一瞬间,……。
  啊!那几乎和十节重载列车一样强壮的“大块头”,正在和我的“巨兽”激斗,双方扭结在一起,绞成了一个S状。“大块头”通体铁黑,焦黑颜色从陨石核心向石头边缘呈现出暗黑向明亮的黑渐变的节奏,突兀飞来的“魔头”,外缘披挂银色的光线——速度的放射线,丝丝魔线精心勾画出魔幻魅力,将冷不丁自地狱而来的陌生陨石突显在画面左下方。“魔头”面相不整,正面有一个撕裂的缺口,如饕餮巨口,拼命上翘,企图舔食自己的额头。狰狞的额头和张开的大嘴之间,隐约有两只挤在一处的黑色凹陷,仔细一看,魔鬼的小眼睛聚出气势汹汹,透过交错闪动的速度银丝死盯着我,暗幽的聚光后面,透露出“大块头”最后一搏的自信。下一秒,它一定会一口咬住我驾驭的“巨兽”的尾巴,再用几秒钟,把我俩吃得渣都不剩。
  我的上帝啊,百孔千疮的“巨兽”披挂着残破的护盾,骑在“大块头”面颊和额头,超级计算的神经都紧密连接在“巨兽”拼命弹睁的天眼处,我的测试伙伴,双眸坚毅,透出炯炯红光,凝视前方无限远。我在驾驶舱,昂首回眸,与舱外“魔头”那已快要挤成一个黑洞的两个黑点魔眼怒目对视。再过一秒,我就将脱离魔掌,将不期而遇的厄运甩到茫茫太空里去了。
  时空正经历着最长的一秒。生死一秒间,我和“大块头”用目光拔河,双方都有仇恨,有挣扎,有不屈,有抗争,有坚毅。在它看来,我还没摆脱魔爪,一秒之内,我仍身处险境,它仍旧有机会翻身干掉我。魔鬼决不死心,至少求得玉石俱焚。
  在我看来,一秒生死两重天,任何犹豫都意味着死亡。这一秒,是绝望跨入希望的大门,我的愤怒、力量、专注达到了人生顶峰。“巨兽”罩壳上,乌金鳞片正在燃烧、剥落、顽强修复,……。我和我的“巨兽”,全部身心笼罩在一团熊熊火焰里,这是能量之火,也是身而为人竭尽最后力量迸发出的求生之火。
  唯有燃烧自己,方能获得生的时间。
  身处下风的“大块头”身上,坑坑洼洼,周身亮色的丝线洒向万丈深渊,散射银光由密实变成稀疏,最后飘落不见。再往下就是地狱,那是魔鬼本应该去的地界。
  “巨兽”乌鳞剥落,我仿佛从油画中听见了鳞片开裂和铠甲炸裂声音,燃烧的红光照亮了上方无限深空,一团烈火散发出一波一波火焰,前方,遥远火苗直达天庭之上。
  两股势力注定不能融合,要么“巨兽”变成魔鬼,要么魔鬼变成“巨兽”。在这一隅宇宙,不期而遇,碰撞冲突,双方目光都透出坚韧、毅力和决心主宰命运的勇气。
  在孤寂的旅行中看到妈妈的画,我惊讶又振奋,测试舱内无法摄录成像的我的神态、力量、信念完美再现,隐匿时空被重新呈现出来,这太神奇了。人们恐怕只有很少的机会,能跳出自我看到自己的样子。自无意搅入宇航人竞争的风浪,我以为从摆脱测试生死一秒,逃出生天,到埋头穿过索伦和一干众人鼓掌喝彩之后,我永远也看不见,也不必回头非去看见当时自己的样子。对我而言,除了出舱后的心跳,我连测试结果都不想知道。回忆当初,环绕的掌声也被耳朵拒收,我整个人只想赶紧摆脱噩梦,全没其它念想。所有记忆的碎片,已经随着新旅程的开始,被我甩到历史时空后头,在脑海里渐行渐远,……。
  妈妈用心复原了当时的场景,再现了一个真实的我。艺术的手,让时间倒回到惊心动魄的一刻。那一秒凝固于永恒,让我从神奇的视角看到了我自己。不知不觉,我淌下了泪水。妈妈理解她的儿子,就像神了解他的儿女,曾几何时,生死一秒间,我的命就是她的命。一位从没有跨出过太阳系边界人,却能画出陌生时空一隅一瞬一碰一撞的激情。我用语音回信,“妈妈,你太伟大了,你是我的天神。”要不了几个月,她就能收到儿子的心声。
  “叮咚”,悦耳的蜂鸣声再次打断我的沉思,家人来了新信息,海伦的微笑出现在面前,噢,我的女神。令人意外,海伦的父母,两位“大医基金”的顶级专家也同屏冲我含笑致意。宇航人“休眠舱”是一件“杰作”,当中有海伦父母的功劳。从遥远地球望过来的角度看,我的性命也牵扯到“大医基金”的性命。海伦怕我想得太多,她搂着双亲的肩膀,三人相拥,一起为我祝福,捎来信息明摆无误,“她爱她的父母,也爱我。”我心头再次涌出爱的暖意,我恐怕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儿了。为了亲人,我愿意高高兴兴地跨进休眠舱里去,美美睡上一觉。
  海伦的父亲司马先生是大画家,他弯腰转身,从身后拿出一根像是“接力棒”似的东西,让妻子和女儿站立两侧,手执两端,“展开”,卷轴打开,一幅一人多高的图画如瀑布倾泻而下。司马先生作画手法与我母亲不同,他是东方绘画魔法大师。画专门为我而作,取名《独钓》,画上有字,我不认得。我仔细地搜索图画上每一个细节,时不时对司马先生频频点头。
  其实我完全没看懂他的画。画面是一遍苍茫的白,一线弯曲的浅淡山岭延绵在漫天白雪之间,山崎岭岖,缠绵有淡绿的树,那无疑是松树了,但看不清,不知道是不是怀特群山上的雪松,还是东方特有的苍松。显然,司马先生不是锯木厂的,没人在意松的学名。那么,他要告诉我什么呢?我尽情施展我的想象,破译画面背后的意思,……。一抺淡绿漫延开来,那是一片森林了,感觉不论灰色的山岭还是绿色的森林,实际在画面中占据面积并不小,可看上去都不是主角。我大约是被司马先生魔幻手法瞒住了。漫天大雪,覆盖在岭山和树枝上,天地之间,雪花飘逸。一切“白茫茫”,都让人感觉“无限大”。
  逶迤山峰下面,有一条冰河,河岸老松树下,坐着一位钓鱼人。我看不清脸庞,他颌下有飘然的髭须,应该是上了点年纪的人。无论多么认真分辨,神也猜不透这位渔人的年纪。他就是一个普通人,头上没有圣灵的光环,只戴一顶“稻草人”的草帽,穿着茅草偏织的草衣。后来我才知道,草衣叫“蓑衣”,既防雪,又保暖。远远望去,一枝细长的渔杆从静坐在石头上的“稻草人”怀抱悠然探出,伸向冰河中央,一丝渔线垂挂在冰面凿出的冰窟窿里,丝线似断似连,冰面似开未开。极目眺望,冰冻大河与无限“苍茫”在天际线相融,分不出哪里是冰河,哪里是雪天。冰河是从雪山来?冰河是从天上来?让人琢磨不透。眼神在画中停留足够久,我能触摸到蓑衣的温暖,也能感知到无限极寒。
  画面近景,有一节被大雪压低的松枝,景往后推,鹅毛大雪绚烂飞舞,我感觉自己已经不飘浮在“海龙”舱内,是飘荡在家乡的怀特雪峰上,甚至更远,正飘向另一个我从未去过的东方世界,山岭,高峰,森林,冰河,最后,飘向那位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孤独渔翁,凿冰钓鱼的意境。我在大尺度寒意里,拥抱隐藏在冬天里的坚韧和暖意。
  我感觉到了很多很多。天地茫然,人愣了神。司马先生知道我看不懂字,从屏里屏外对视中,他肯定看到,我的灵魂已随着他的画笔,游荡在“白茫茫”的“无极限”里去了。跟随一瓣一瓣雪花的脚步,我的灵魂出了窍,无限漂移。
  “叮咚”,超级计算发出轻柔的提示音,又有消息,于是赶忙回过心神,真诚地向三位亲人上传心语,“有你们真好。司马先生,您有一双魔幻的手。再见!”
  待我从休眠舱苏醒过来后,会收到什么样的回复呢?答案如雪花一般明白,时空两头的亲人都在默念,“回复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保持回复。”
  发来新消息的是狮王将军,他传过来一张小儿子的照片。启程之时,那小家伙还没出生,如今快一岁了。胖胖呼呼的小子一头柔软金发,湛蓝眼睛透出无邪神光,分明一头健壮的”小狮王“。海龙一号在二号左舷大约百公里之外方位上,暗夜无边,太空中,一号“巨兽”不紧不慢,行进姿态一直保持我抬眼可见的视界里。有将军陪伴,有家人消息,虽然孤单与寂寥时不时来袭,多么寒冷的“冰河”最后终将被融化。“独钓”,恐怕就是“没有人不能克服的威胁,包括孤独。”
  我将两幅亲人捎来的图上传给将军,与他分享我的收获。我很想弄清楚,他究竟更青睐哪一幅作品。将军懂画,来了兴致,将两幅大作放大在主光屏上,看得津津有味,我从耳脉中清晰地听见他嘴里啧啧的赞叹,“神作,神作。小子哎,你发财了,这两件东西是无价之宝。”
  我并不以为真,不禁笑了,“如果真是宝贝,我愿意赠送您其中一件,算是我给未曾见面小侄子的礼物。如果师傳,给你选,你选哪一件?”
  我给将军出了个难题,他巧妙绕开,“回去后,先存在你的城堡里,让我的儿子们长大后自已选吧。”
  我觉得,将军是告诉我,艺术不可比,没有第一和第二,只有喜欢和不喜欢。我头脑中闪现出照片里“小狮王”可爱的模样,相比之下,儿子才是将军的无价之宝,或许“小狮王”一天天长大,另一个未来时代,他能创作出更加不思议的杰作。狮王将军最大的成功,就是创作了两个“小狮王”。此刻,家人天各一方,但或许,这正是“小狮子”们成功必须付出的成本,就像我与我的海伦的分别,考验过后,更大的幸福再等待着我们呢。造物主从不厚此薄彼,我已经知道,宇宙万物失去些能量,就赢得了速度;失去点时间,就赢得了空间。我将思绪伸展出去,“万物无穷,总是得失相抵,失去夜晚的月亮,会赢得白昼的太阳;失去恨的勇气,会赢得爱的宽容;失去些许亲人的亲昵,按照造物主的安排,应该赢得对亲人的理解吧。”
  虽然,我还是不知道将军回到地球家园,拿什么来补偿儿子失去的父爱,就像我,慒懂不知拿什么回馈亲人送来的画。这点隐忧已被扫荡澄清,今天,神对我说,“真诚的心能偿还一切。”
  猛地,耳畔传来“狮王”粗犷的声音,“嘿,小子哎,你妈妈画中的你,再现了一个当代的希腊英雄,我不说你也猜得出是谁,那就是西西弗斯。”
  这完全出乎意料,我叹了口气,“将军,那可是希腊开国君王,我从来没想过跟他相提并论。”
  将军用调侃的语调说,“怎么?你以为你比不上他?!”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当下,与西西弗斯生活的年代至少相隔一万年了,时光不能倒流,远古的君王与现实的试飞员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细一琢磨,将军话中有话,一万年来,动人的故事口口相传,人类丝毫不掩饰对西西弗斯的同情,我也不例外,于是坚定地告说,“西西弗斯从来没有伤害过世人,可却受到了残酷的惩罚。如果我是西西弗斯的后代,在我失去理智之前,我一定亲手把自己的先祖从苦难中解救出来。”
  将军听出我是认真的,“你这么想一点也不奇怪,你我血脉里,流淌着古代战神的血。但少校先生,不要以为西西弗斯每次滚动巨石快要到达山顶时,石头就从他手中滑落,一直滚到山谷,这样的苦难反复不休,是无尽的折磨。不,这不是折磨,是嘲笑!西西弗斯是凡间敢于戏弄众神和死神的人,他凭借超人的智慧从冥王哈迪斯手中挣脱,自冥界重返人间。他爱光明,爱生活,他与爱妻共享天年。多么了不起的人啊!”
  将军说得对,人与神天生一对矛盾,当人需要帮助时,人们就向神灵祈祷,当人与人互助时,往往又得罪了天神。
  “西西弗斯莫非是一个矛盾循环的‘牺牲者’”?我向将军提出疑问。
  “西西弗斯太聪明了,是人间智者的化身,这是他不幸的根源,又是他万幸的根基。宙斯主宰不希望看到人类与众神一样聪明,众神之神故意一直耗尽一位自命不凡的人的生命,也挫败一回人类的锐气。天神也没料到,一位智慧的凡人透过苦难,看到人与巨石之间构成的对抗,美妙又充满律动。他有时手推,有时肩扛,有时用两腿夹巨石住向前挪,……。人的力量与巨石的力量砥砺中散发出动感,一路释放出光彩。每重复一次,俩个对抗的家伙,用角力变幻出属于他俩自己的旋律,跳出了超人的“双人舞”。西西弗斯凭借鄙视苦难,神一般地跳出了苦难的窠臼。凡人沉浸在顽强的幸福里,巨石也同样,在顽强中淬炼成神。人类和巨石都感觉不到苦难了。这不是诸神想要的结局,于是,那一天,宙斯让巨石最后一次抵达山顶后,静静不动了。西西弗斯重获自由。”
  这真是一个美妙的结局,可直到旅程归途,我才明白将军这番话的良苦用心。此时此刻,我脑海中仍不觉得我能与西西弗斯相提并论,我既不如他勇敢,也不如他聪明。
  将军洞穿了我的心思,“人只要活着,都无时无刻不推动着属于自己的一块巨石,奋力向上则逃出生天,否则就给压死了。宙斯的惩罚,只不过让‘巨石’同时明摆在众神和世人面前,明示,天上人间,有看得见的‘巨石’,有看不见的‘巨石’,理想、征服、相爱、互助、探索,冒险、牺牲、狂妄、贪婪、猜忌、蛊惑、傲慢,自大,还有不劳而获,一劳永逸,……,都是人人手中不停推搡的巨石,它们比柯柏之海的小行星还多,数不胜数。虚枉的东西更有力,看不见的‘石头’更隐蔽,都跳着“看不见的舞蹈”,施加无限隐形压力。有些人因此跃上巅峰,有些人因此坠入深渊。泊特少校,你拖开过重载列车,打败过流浪彗星,独自完成了我和“老爹”都搞不定的终极测试,每一次都跟西西弗斯用尽气力推动一回巨石一样,只不过变幻了个样子,你却看不出来了。”
  将军讲述古老的故事,话锋一转,朝我奔袭,让我不知所措。就要进入休眠舱的前夕,我居然“什么都看不明白”了。这真让人沮丧,泛出的感觉,只在“魔杖”酒吧面对十五位竞争勇士猜忌、敌视眼光时有过。是的,那种感觉不是不可理喻,而是无法解释,分明就是“沮丧”。“沮丧”,也是一块西西弗斯巨石,比“仇恨”更难招架,埋怨也好,仇视也罢,鼓足勇气总能推开,可“沮丧”凭蛮力推不出去。看到“对手”的错很容易,找到“自己”的毛病很难很难,这恐怕是“沮丧巨石”分外沉重的原因吧。
  见我沉默不言,将军看透了我沮丧的心情。事后回想,他要的正是这个效果,一味地感觉良好并不能让爱徒一帆风顺,师傳不失时机给我加上了一块我自己搬不动的“巨石”。
  他沉吟一会儿,慈爱地说,“重载列车推上去了,你到达了人生的一个顶峰;流浪彗星不敲门就来了,你又陷入无端的困境;用‘绊马索’让彗星转向了,你再次跃上人生顶峰;太空陨石来了,它撞到你你,试图让你再次回到低地山谷,就当所有人以为你将一切重头再来时,你再次闯关成功,爬上新高度,……。
  你妈妈给那幅画取名《一秒》。人生有时从山顶到山谷,从山谷到山顶,都只需要一秒钟。一秒之内,最重要的是选择,你选择放弃,就选择了毁灭;你选择了不屈,就完成了救赎。《一秒》中的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你我肩负的奔向比邻星的使命,其实也只是从“山脚”到“山顶”的又一个“一秒”,之后,你将再次重生,再回平地,重获自由。你说,你跟西西弗斯,有什么不同呢?”
  我脑海突然浮现出另一幅画,那幅在宇航大厦看到过的,也是妈妈手绘的油画,《宙斯与普罗米修斯》。遥远的北方,高加索高山巨岩上,普罗米修斯被铁链捆锁,赤露着胸膛,天神宙斯就站立在他旁边,空中一只巨大的神鹰,如滑翔的魔鬼在头顶盘旋,随时会冲下来撕开普罗米修斯的胸腹,啄食他的内脏。
  我很多次从这幅画旁边走过,却不知道索伦大人为什么单单选这幅画挂在他办公室外的廊道上。现在回想,或许我总是跑得太快,灵魂从来没有在这画上稍作停留。眼下,才跑过十分之一光年不到的距离之外,那幅画中,有形无形的“巨石”,无声的呼唤,静默的倾诉,裹携着神的灵魂和我的灵魂,一起涌向我的脑海,交织飞舞,……。
  母亲是知名画家,人皆称她“美艺大师”。但对我而言,她另有身份,她是黑客,或者是追杀黑客的超级黑客。为什么有两重身份?我并不全然知情,但她无疑是横跨操控超级数据和展现灵魂之美两个地界的“超人”之一。母亲的本领不在父亲之下。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一人肩扛两块“巨石”卓而不群的,用“责任”?用“热爱”?或许,在诸神眼里,看不见的“数据”和看不见的“美艺”,本身就是一件东西吧。
  低头看自己,我只是个‘光速小子’,会打“引力弹弓”的人。真正了不起的人是母亲,她近乎“半人半神”了。她能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能在诸神经过时,感受到“神灵”们穿行的声音和力量,通过“寻它无门”的声音和力量,母亲洞晰了“神祉”的真容,于是,她获得了一种不可言说,也不随时间衰减的神性。
  我穿越小行星之海达到半光速飞行将近一个月后,太阳变成了一颗孤独的小星星,但太阳神与生俱来的炽热的声音和看不见的神性仍如影随形,一点也没变小。诸神一直紧跟着我的脚步,一刻也没放松,我甚至感觉到诸神的愈加清晰的鼓掌。还有,母亲的支撑,小妹和海伦的支撑,还有父亲沉默如山,还有人类扛起的希冀的神力支撑,这汇聚的力量,堪与太阳神神力媲美,都让我在孤独的旅途中感觉到“不再孤独”。
  我不再感觉到“沮丧”,我把它扔了。我也不费心猜想将军究竟喜欢两幅画作中的哪一幅了。将军是对的,硬将“有意义”和“另一个有意义”比较高下,猜想哪个更值得喜爱,无疑想错了方向。摆脱“懊恼”先要摆正方位,将自己看成是再次跌入山谷的人。眼下,我和海龙二号,协手推搡同一块“巨石”,我俩要推上好几年,一直推到另一个“太阳神”庇护的地界。诸神保佑,我究竟能推到多高?跑到多远?或许我只能一直在太阳系“山谷低地”打转也未可知。我真的不知道。
  海龙二号载着我,不知疲倦地助我向前。但“海龙”超级计算神经如此发达,它也没有感情。对它而言,身在山巅和山谷没有什么不同,而我的心绪每前进一寸就起伏波动,无法平直。我和将军保持了一段时间的静默,海龙一号银黑色的影子稳定在我左舷的视窗中,长长的飘带闪烁着萤火虫的微光,如同太空中的灯盏,泛溢出诱人的光彩。海龙一号和二号通过“叮咚”,能听见彼此,而我与将军,即使沉默,也能听见互动的心跳。
  多么不忍心打破默契中的沉默,终忍不住,我小心发问,“那你也是西西弗斯了?”
  “每个人都是。”
  “那‘黑珍珠’、‘海盗船’和他们的伙伴们呢?他们没有通过最后测试,他们是西西弗斯吗?”
  “他们也是。”
  我将信将疑。
  “索伦告诉我了,你受到了猜忌。有些人认为‘老爹’事先安排好了一切,所以今天你才能跟在我的后面飞向陌生之地。你仍对此耿耿于怀。
  是的,被误判的滋味的确不好受,但这不能成为你判断他们是不是西西弗斯的理由。我只看到,你和他们肩膀上扛的‘巨石’不一样,你扛着襟怀坦荡,他们扛着疑神疑鬼。”
  将军说我放不下猜忌,我并不太情愿承认,否则我就不会面见索伦替“海盗船”说情了。好吧,在师傅面前,退后一步,我承认我的确耿耿于怀,憋屈的是“勇士”人多势众,竟然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神不由人,心不由己,一声叹息。
  我的叹息声在寂静的舱内异常清晰,传递到寂寥的宇宙,不折不扣地传到将军的耳脉里,他哈哈大笑,“你总盯着十五个人不行的,他们的命运自有安排。你要盯着更多人看,看得久了,你会发现,所有人各有不同,怀抱的‘巨石’也各不相同,但大家的力量合在一起,正共同推动着同一块‘巨石’,那最大的一块。”
  “最大的一块?那是什么?”
  “是地球。全部人的力量最终汇成一个‘西西弗斯巨人’,推动一块叫地球的‘巨石’,永无休止,……。
  大家都为此而忘情舞蹈,乐此不疲,充满向往,人类的合力并不因抵触而‘湮灭’,它总有‘余数’,有时‘余数’很大,有时很小。无论是大是小,叫‘’心有余力’。接着,就一代一代,推动了月球,火星,气态大行星的众多卫星,冥王星,戎星,‘柯柏之海’的小行星,我们甚至将流浪彗星扛在自己的肩膀上,即使后来发现那位‘流浪者’身上什么也没有,也不后悔,因为大家伙仍心有余力。
  我们一次一次跌入谷底,下一次却偏要负重更重的‘巨石’爬上来。前一块‘巨石’还没登顶,我们宇航人肩负着所有人的‘不后悔’,要去推动比邻星了。
  你我只是刚从新的山谷之地出发,肩负的是“巨人”永不涸竭的‘余力’。小子,千万别小看众人手握‘余力’,那犹如太阳系一站接一站接续的‘能量塔’输出的光能一样攸关生死!切断了‘余力’,就切断了‘能量’,那人类就全完啦!与‘巨人的余力’相比,那区区十五个人怎么想?给不给你解释的机会?他们几个有多大力量?用句东方哲言,‘轻如鸿毛’。”
  “鸿毛?”
  “就是南飞大雁的羽毛。”,
  “大雁的羽毛。”海伦曾经对我说过的名词,我听不懂。将军居然脱口而出,而且恰到好处,真让我惊愕,难道他也是“半人半神”?将军一番话,的确打开了我心头的一把锁。心口一亮,我感觉敞快多了。
  临近休眠最后的三天,第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我与巡游者号朝夕相处久了,不习惯进睡舱睡觉,还是喜欢维系在驾驶骑上,稳稳地进入了梦乡。梦中,我经历了另一番景象,白天释怀的事情一件也没出现,没有细想过的事件一个接一个地冒头出来。
  我梦见,奥林匹斯山上最初惨烈的九年战争,嗜血成性的战神阿瑞斯与守卫安宁的女神雅典娜彼此手执长矛,厮杀得你死我活,天天昏地暗,人间飞沙走石,田园荒芜;大英雄普罗米修斯被宙斯锁在高加索山上,天际飞来的一个黑点由小变大,一只犀利的鹰从云霄直冲而下,.......。我从梦魇中惊醒,一身冷汗将我的脊背与薄薄的太空衫粘在一起。凭借训练的功底,我舒缓呼吸,让驿动的心绪稳定下来,从指令监测屏调出睡梦中各项体征数据,其中一段时间,脑电波和心跳跳跃出突变的峰值。这太可怕了。我离开驾驶舱,缓步进入中间隔舱,腕表提示,早餐已经备好,但我没有食欲,一点不想触碰餐柜按键,而是到了健身舱,站到跑步机上去,想慢跑几下,彻底舒缓心情。
  跑起来才知道,我却不能忍受传送带缓慢的速度,我将速度调高,再调高,越跑越快,直到最后疾速飞奔,仿佛要跑过半光速,直到冲到“海龙”前头去,才能摆脱噩梦的追逐。腕表精灵和超级计算都被我的举动吓呆了,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它们当然不知道,探头能扫描我心律的波动曲线,却永远看不见我的梦。将军被警戒铃声叫醒,他打开主屏,看到我大汗淋漓的样子,关切地问,“小子,你没事吧?”
  我在跑步机上顺手调出师傅鼾睡的数据线,曲线平稳光洁,看来他睡了一个好觉。对比之下,我感觉无力,趴在跑步机手架上,大口喘气,“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天神,主宰一切,喜,怒,无常,释放出的雷电,霹雳,钻进我的睡梦里,把我炸醒了。”
  “噢,造物主在创造宇宙天地时,遵循了一个规则:宇宙时空有一样不变,就是什么都在变。强大的宙斯也不例外,他也易变多变。”
  “神也会心神不定?”
  “当然,小子。宙斯欢喜,是自从造物主创世之初,原始的神力创造了日月星辰、山川河流和人,宙斯主宰这一切,先将诸神归位,执掌一方,满心欢喜,以为万物有序,依轨运行,神有神道,天有天理。
  宙斯发怒,是对诸神的愤怒。纵轴横轴一旦摆布停当,一切就开始悄悄变化,……。有序开始混沌,诸神各怀心思,决计不从一个轴线硬拐到垂直夹角,再走上另一条轴线,那是傻子!各路神圣都就地散开,原地穿行,八方奔袭,猛抄近路,有意无意让天地万物摆布成他们想要的样子。诸神或赏或罚,或爱或恨,或同心协力,或相仇相杀。有时为了一份献祭,一个瓷瓶摆放在哪个架子上,都要大打出手,……。天庭的权杖成了摆设,天上地下被诸神搅活,一刻不得安生。大家各干各的,唯一认同,都还不得不遵循‘打破不了的魔咒’——唯变永恒——只不过,一切以宙斯的名义。
  可怜的宙斯,天地有序时,他心安理得;天地失序时,他心绪不宁。即使造物主,也不能让众神之神怀揣永远不变的心。宙斯的妻子赫拉就将亲生儿子从奥林匹斯山扔进海洋,她被愤怒冲昏头脑,与波塞冬、雅典娜、阿波罗密谋联合推翻宙斯的宝座,虽然没有得逞,可惜,可怜的宙斯害怕触怒众神,不敢对妻子大动干戈,相反,只能宣布赫拉成为正位天后,神界才得到太平;阿波罗擅自射杀了大地母亲的儿子,他觉得心安理得,因为大地的儿子正是戕害母亲的家伙;爱神天使弓搭箭,既能射出爱情之箭,也能射出厌恶之箭,只要悄悄在箭头涂抹上妒忌的毒药,天庭最美丽仙女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两支挑拨之箭变成了桂花树;爱情女神得不到雅典王子,她就让谁也得不到,用挑唆离间计,让这位无辜年轻人死于非命;为人间盗取圣火的普罗米修斯也不地道,他对献给宙斯的祭品动了手脚,让宙斯脱口说出了收不回的承诺,出尽了洋相;……。
  就连宙斯自己也要用欺诈达到正义的目的,他厌恶自己逆子,为了剪除人神共愤的暴虐之神,身为天父,宙斯不亲自动手,不能开启神明杀死神明儿子的先例,他就让雅典娜替他完成自己注定无法完成的使命,私下授意派出的‘女杀手’:‘如果你让我的儿子阿瑞斯从战场上身负重伤,那正是我想要的,.......。’这话被偷听,让奥林匹斯山上的书记官记了下来。
  伟大的宙斯总是在前一刻经历喜悦,下一刻,注定又要面诸神对他的傲慢、诡诈、多变,.......。尊为神界和天地的主宰,宙斯内心充满悲怆,逃脱不掉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大彻大悟,大刀阔斧,他大胆预言:‘人类是注定要遭受苦难的,因为圣山上所有长生不朽的神仙也是既有欢乐也有苦难的,那么,平凡为人,为什么要例外?!’”
  “我的父母只对我说‘责任’,从来不提‘苦难’。”我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算不算是对将军的回答?说不准。
  梦魇的幽魂仍羁绊着我的灵魂,我迅捷关掉跑步机,转身下来,进入冲淋隔舱,不如痛痛快快洗个澡,冲散遭遇噩梦后纷乱的头绪。腕表精灵已经为我设定好水温,拧开龙头,温情的水流尽情流淌过每一寸肌肤,心情从梦中平复,回到当下。一个念头如湍急水流涌进我脑海,父母说过,“我从来不懂得什么叫‘责任’”,我并不已为然。现在,他俩在地球每天都要遥望我的去向,会不会彼此对视,欲言又止,“他也还不懂得什么叫‘苦难’呢?”
  细思极恐。我不能两次不懂,两次装懂,全都不当回事情。父母话中肯定有话。趁我进入休眠前还有两天时间,我得想明白,万一我一觉睡下去再也醒不过来,再想就来不及了。我用柔软的手巾擦试干身上的水珠,伸手拿过另一套干爽的衣服,就在我的脚伸进一只裤腿,准备拎起另一只脚时,一条答案,如盘曲在美杜莎头上的灵蛇,嗖地钻进我的脑子,苍穹之间,耳畔传来一个声音,沉稳而清晰,“责任就是苦难。”桥路贯通,我兴奋地穿好衣服,一路冲到驾驶舱,冲着主屏里将军大喊,“苦难就是责任!”
  将军正埋头整理航行日志,被我一嗓子吓了一跳,他有点怀疑我患了休眠恐惧症,临近考验,行为乖张,不可捉摸。
  不管师傅怎么想,我继续倾诉发现,“诸神中也有好神,普罗米修斯就是,他两次为人间盗取圣火,为世间送去‘神的礼物’,他注定永远被众人铭记和爱戴。尽管后来受尽了苦难,他内心一定不后悔吧?苦难就是责任,责任就是苦难!”
  “当然,从凡人的一头看,普罗米修斯绝对是个好神。怎么啦?!”
  “为什么限定维度?从任何方向看,普罗米修斯都是一尊好神!”
  “参照坐标不同,看法是不同的。
  我坐在海龙一号里看你,与地球上的人们看我们俩,完全不同。
  他们发现,我们这边的岁月拉长,时间流逝缓慢下来。而我们相互之间丝毫也没察觉对方有任何违和。
  自我们离开家园那天起,就和我们的亲人们分离成两个世界。如今,在他们的世界,看到,日子过去很久啦。我俩在另一个世界里,彼此端详,模样却几乎没有变化,本来,我们应该和他们一样变老,但显然我们没有。原乡人揣测我俩只要跑得足够快,甚至可以青春永驻,长生不死,这让他们感到不可思议之余,还感到兴奋呢。
  我们远在将近十分之一光年的距离外的时点上,不能回头责怪世人,他们完全可以这么想。角度不同,他们看到的,就是与你我面对面互相看到的大相径庭。”
  “钟慢尺缩。”我喃喃回应,不知道这与凡人和诸神之间有什么关联?
  “对,‘钟慢’了。奥林匹斯山上诸神不死!你说,神山上的钟有多慢啊?宙斯在神殿封凡人为‘半人半神’,最大的恩赐就是赠送一块‘慢表’,让受封的人拿到不死的神权!”看我一脸迷惘,将军不得直奔主题。
  “人和诸神本就身处两个世界,我们眼中看到的宙斯、普罗米修斯和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与宙斯眼中看到的普罗米修斯和列位众神,是不一样的。
  从人间方向看,普罗米修斯是同情人类的大神,凡人的视角里,普罗米修斯无论哪个侧面都是完美的。
  从宙斯视角看去,普罗米修斯是瞒天过海,欺骗众神之神的神。不论普罗米修斯做了什么,他明知宙斯本人亲手从人间收回了火,却执意将藏得好好的火种偷着掖着下凡。违背了宙斯意志的都要受到惩罚,天条戒律绝对不能违反。天地鸿蒙,宇宙洪荒,神律天定,这就是诸神的视角。
  何况普罗米修斯已经不止一次这样干了,他怀揣对人类苦难的怜悯,屡屡挑战宙斯的权威。
  宙斯却不这么想,宙斯决不用凡人判断‘善恶’的尺度,判断他麾下神祉的修为——仙境神界另一个‘钟慢尺缩’——主宰之神明白,诸神以他的名义干了许多他不知道的事。不论初衷和结果是好是坏,挑战都将付出代价,否则神界将一片无序,不可收拾。
  在诸神世界,宙斯眼中,普罗米修斯是应该受到惩戒的神;
  在凡界人间眼中,普罗米修斯是众神之中最好的神;
  在宙斯眼中,普罗米修斯必须被锁在高加索山上,鲁莽必须得到惩戒;
  在普罗米修斯自己眼中,是心甘情愿,他预料必有此难,为受到惩戒感到无尚荣光;
  在世间后人眼中,普罗米修斯遭遇到的全是悲惨和不公。”
  我的脑筋飞速运转,用比超级计算还要快的速度,回味将军一番话。思索在两个世界——人与神对视的视界两头,跳来跳去,对不准视距。远古的奥林匹斯山巅和高加索山峰之间,迷雾缭绕,人眼跟不上大脑,心手不一,如扑朔迷离中看《独钓》里的“钓鱼翁”,我看不清普罗米修斯的脸。
  或许,宙斯与普罗米修斯并肩,他比我看得更清楚。那么,盗得“圣火”的英雄,究竟是一直以来我心目中坚信不移的样子?还是宙斯平视时,另一个眼中另一个样子?抑或,普罗米修斯,他自我内视,真实的自己应该是又另一番样子吧?
  同一个人,怎么可能有至少三种样子?我完全糊涂了。
  飞速运转的思绪变幻出快进镜头,扫描过一帧帧不同的图画,糊里糊涂之间,我居然到在了宇航大厦,伫立在妈妈手绘的那幅画《未来——宙斯与普罗米修斯》旁。现在,我要仔细端详,揣摩匆匆而过之间忽略的深意,发现其中的奥秘。忖度片刻,对将军说,“索伦爵士将那幅《未来》,挂在宇航总部大厦的顶层,是时时告诫自己,从两个不同的视界观察世界吧?就像你刚才说的一样。”
  “我觉得他是在告诫,我们干的活与众不同。
  作为索伦的麾下,我们是插上了天神翅膀的一群人。
  在众人眼中,我们是‘半人半神’,跑到太阳系外最远的地方往来穿梭,几乎就差会呼风唤雨那一点点本领啦。
  我们已然风光无限。世人安居乐业,时不时要抬头望天,寻找最不能舍弃的东西——‘希望’!
  众人一致认为,我们仍能跑得更快,飞得更远。你和我,现在正在干的,是众人的‘期望’。
  他们认为,干成这活,对双飞的两个‘半人半神’,轻而易举。全然不知道,咱俩多数时候也被吓得屁滚尿流,心动过载,腿肚子抽筋。就像你身后正盯着你的陌生‘休眠舱’,如果我先进去,我也会害怕。如果你休眠结束,五个月后醒来,一切安好,那么,感谢上帝和诸神保佑。但下一轮,我就要钻进去呆上五个月啦!真特么让人害怕。天知道一旦进去,从此再出得来出不来?!”
  “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半人半神’?将军?”我想,如果真是“半人半神”,那多好,就什么都不怕了。
  “据我所知,没有。传说,‘半人半神’有不死之身,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无论‘海龙’多么强大,无论插上太空帆飞得多远,无论精灵助手多么心灵手巧,无论超级计算多么能掐会算,也无论你我拥有多少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勇气,我们都要挑战一次死神,诸神和精灵即使想帮忙也帮不上!
  我们终其一生,用有限的时间,在有限的空间里,用奔袭的速度,竭力摆脱死神纠缠,只为寻找另一尊神——“未来之神”。
  只有宙斯和众星拱月在他身边的诸神知道“未来之神”藏在什么地方。围拢在诸神边上的‘半人半神’,至少听见天神的提示,多少也能预见未来。
  凡人却永远不能,人生苦短,“未来之神”就是不让我们在‘苦短时间’里找到‘天机’。人注定是人,这恐怕是人生而为人的宿命。”
  “将军,时代不同了。自从有了光能,世上人人都相信,‘半人半神’的时代就要降临,至少被索伦大人称作‘王牌’的牛人,插上超级能量和超级计算双翼,多少也算得上是一代‘半人半神’了吧?在鬼节上,人们狂欢,庆祝‘人迈向神’胜利第一步,好像飞向另一个‘太阳神’,就是‘人神’时代的开端似的。”
  “还是参照系不同。小子,狂欢人群是从狂欢的世界看你,你在“海龙”二号里看你。在众人充满激情‘参照系’里发出的‘狂欢的预言’,你信吗?不,你绝对不信。
  与欢庆和陶醉在‘半人半神’梦幻中的人们看到的景色不同,恐怕,只有索伦和你我才清楚,向‘未来’奔袭的路上,谁也不能保证咱俩完成使命,没人能保证两张‘王牌’双双全身而退。”
  “所以,妈妈送给索伦爵士的巨幅油画,名叫《未来》。”
  “你合格了。这正是索伦喜爱这幅画的原因。
  人看不清未来,所以才追寻未来。人不是神,人不能不死;人间,唯有,有人向死而生,全人类的‘狂欢’才有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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