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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水带着石香姑一路穿街走巷，直至出了市井街区，朝着郊野走去。
石香姑紧紧缀在后面，不时看看周围。阿水一边走一边絮叨，说本来这一切都和石香姑没有关系，郑一打算等事态平息后，再去找她，把原本的一切都告诉她。石香姑听着，琢磨阿水的话到底哪些才是真的。
走了一会儿，路过一片荒村，阿水见石香姑有些犹疑，站在身后踟蹰不前。她嬉笑着走上前去，亲昵地拉起石香姑，说：“公子惹上的事儿，你也知道的，他的生意和官府有些瓜葛，他现在也是东奔西躲，他本不想把你牵扯进来的。”
“我只要我的孩子，其他事，我不想知道。”
“你跟我走就行了，到了地方，公子会把一切告诉你。”
见石香姑不动弹，阿水说：“就在前面，前面有个妈祖阁，自从事情发生后，公子一直藏在哪里，我每天给他送送饭食。”
“关月呢？”
“当然和公子一起了。”
阿水翻身继续朝前走，石香姑想了想，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一片毛竹林，一直走到海滩上。又穿过一片乱石林后，阿水这才指着远处荒草丛中一个破败的妈祖阁，说：“到了，到了。”
石香姑发问道：“你可认识一个叫陈鱼儿的？”
“陈鱼儿？不认识。”阿水琢磨了一下回话道。
石香姑心里认定，那个叫陈鱼儿的，一定和他们有关系。阿水说不认识，反倒让她更加坚定自己的忖度，于是小心起来。
“既然要杀死所有人，为什么单单留下我？”石香姑问。
“公子会都告诉你的。”
到了妈祖阁跟前，这才发现妈祖阁破败不堪，整个庙阁都已经坍塌，乱石荒草里，只留着一边儿一根柱子苦撑着，离着海水不远，周围一片湿黑，庙宇门口的石阶上有水印，大概是涨潮时涌上来的海水。
阿水转身看了一眼石香姑，猫着腰走了进去，进到里边儿，冲石香姑招手进来。
石香姑不动弹。
阿水冲里面喊了一句：“公子，你看谁来了。”又走了进去。
海风清冷，石香姑深吸了一口，仿佛要把内心的焦灼用一口清冷的海风给压下去。她呼出一口热气，踏上破败的台阶。
几缕阳光透过妈祖阁上空破烂的木椽散射进来，一道道如光剑一般。
阿水在一边在喊话：“公子，关月，你们快出来，看看谁来了。”
石香姑紧张地站在妈祖石像前等着。
妈祖石像残破，藤蔓缠身，石衣上面全是豁口，前胸口甚至跌落了一大块儿，仿佛妈祖的心被人掏走了似的。头上的冕旒也折断了，只留着半边儿。石香姑看着这一切，怔住了，妈祖眼眉低垂，眼带笑意，仿佛也在注视着她。
阿水此时在一边说道：“我走的时候还在呢，人呢，你等下，我进去看看。”
阿水说着朝妈祖石像后走去。
石香姑静默地站在一道光剑之中，周身十几道光剑斜斜地插进地上的荒草中。地上是一圈圈的光斑，像一个个迷宫的口子，好像只要她踏入其中一个，就能解开一个谜题。
她朝妈祖脚下看了看，脚下一条破船板，上面摆放着一个残破的香炉，还有一些蔫儿了的瓜果。好似真有人在这里待着。可突然又一琢磨，郑一万不可能给妈祖献贡上香，他那么骄傲，过往的言谈里只有他自己，怎可能会做出献贡上香这种事，而且还是给妈祖，一个女人。和郑一相处的两年里，郑一是打心眼儿里看不上女人，这她清楚得很。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附近偷偷出海的渔民来这里上香。可是，如果有人来这里上香，郑一怎么可能会一直躲在这里？她这么一琢磨，心里一惊，抬眼看去。那妈祖神情中竟然有一丝诡谲，好像抬起了眼神，眼神穿过一道道光柱，又穿过半塌的门楣，此刻正看着另一处。石香姑骤然转身看去，然而，身后什么都没有，只有远处大海的一爿在翻涌。
“夫人，我们出来了。”石像后头传来阿水的声音。
石香姑无比欣喜转身，往前跑了一步。
此时，阿水从石像后走了出来，脸上挂着异样的笑意。
石香姑一看，只有她，身后无人。再往下一看，阿水手里攥着一把匕首，在光柱里闪烁。
“夫人，你不会再见到郑公子了，你也不会再见到你的孩子了。”
石香姑愣愣的，仿佛早就知道会是如此。
阿水提攥着匕首，绕到石香姑的一侧，一步步走至她身后，将石香姑堵在庙阁内。
“夫人，老实跟你说，我才不是郑一找的什么月婆子……我是他的姘头，不过……谁又不是呢？两年，我天天看着你们恩爱，还得伺候着你……要不是公子拦着，我都不知道弄死你几回了。”
“我只要我儿子，把孩子还给我。”石香姑眼睛里似有了水气一般，有些迷蒙。
她从跟上阿水那一刻起，就隐隐知道，并不会有结果，可她太想要孩子了，她愿意在所有危险里找那一丝希望。
“婊子。”阿水朝着石香姑一步步袭来。
石香姑眼泪翻涌，往后退着步子，哀求：“你们是做什么的，我不知道，把孩子还给我好不好，我不会再缠你们。”
“婊子，你不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他是什么人……他才不是什么生意人……他是个海盗啊！而且还是最大的那一个……哦，对了，我们在你眼皮子底下干过，你的床上，堂屋、后院、还有过厅……你还想知道什么？婊子……你以为她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不就看上他有钱吗？你不就是想做个豪门阔夫人吗？你以为她不知道你以前做什么的，哼哼，扬州瘦马，可不就是婊子吗？”
“为什么是我？”石香姑眼睛里的水气似乎被压了下去，一层硬倔泛了出来。
“为什么是你？”阿水思忖了一下“因为你贱啊。”
石香姑一步步退到妈祖石像下，没了退路，靠在妈祖身上。
“我只要我孩子。”
“婊子，我还可以告诉你……那天你去拿琴，本来我们就要走的，我肯定是要弄死你的，他贪念你们夫妻情分，让你去拿琴，这才放过你……哦，实话跟你说，杀人的不是我们，我们一走了之就行了，用不着杀死家眷的，你要是想问，谁杀了他们，老实说，我不知道，公子也不知道，你前脚刚走，人就来了，我和公子就带着孩子先跑喽。”
石香姑突然厉声尖叫道：“我孩子在哪儿？”
阿水一激灵，顿了片刻，似被石香姑愤恨的样子给怔住了，转而攥紧匕首，堆上笑，一步步朝石香姑走去。
“你放心，他活得好好儿的，和公子在一起，但是公子呢，他远在天边，近在咫尺。”
石香姑赶紧朝四周看了看，空空的庙阁内，只有荒草和残砖破瓦。
石香姑突然噗通一下跪伏在地上。这突然的举动，让阿水闪身退出去一步，看着地上的石香姑，蓬头垢面，衣着破败，脏兮兮的脸上，眼泪肆流，已有几分狂癫。
“把孩子给我，把孩子给我，我会躲得远远儿，你们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阿水嬉笑上前，“婊子……本来你可以活着，你非得往死路上来。”
阿水话还未毕，举起匕首已扎了过去。
哪料石香姑突然扑了上来，一把抱起她的小腿，往后一扯，她一个后仰栽了出去。石香姑疯了一样扑了过去，阿水匕首掉到了一边，整个人被石香姑压在身子下。她双手扑打，揪着石香姑的头发往下扯，一把将她扯到了一边，继而一个翻身，将石香姑又压在身子下。
“婊子，你算计我。”
石香姑在身子底下扭动，颠着身子上的阿水。两人在光斑里滚来滚去。地上的杂草被两人裹着，惹起黑色的尘土阵阵，那光柱里的尘埃翻涌激跃，犹如大海的浪层一般。
阿水压着石香姑，扼住石香姑的喉咙，死死往下摁，一边往下摁，一边嚷骂：“婊子，你命该如此，谁也救不了你。”
石香姑使劲儿挪着身子，伸出手扑打身上的阿水。她伸手欲捉阿水的头发，阿水仰头躲，不料上空的光柱一下扫到眼睛，被光柱刺眼，真可谓眨眼的功夫，被石香姑薅住头发一把扯了下来。石香姑一个翻身，将阿水骑在胯下。阿水又要翻腾，石香姑拽着她的头发往一边拉拽，将她脑袋拉到一个光斑里，顿时，刺目的光让她睁不开眼，看着骑在身上的石香姑，只是一个暗黑的剪影。她闭眼躲避阳光，再睁眼，只电光雷鸣的一瞬间，逆光中，她看到一个黑影落了下来。石香姑不知道什么时候抄起供桌上的小香炉，一下砸了下来。阿水侧头一避，本是朝着面目去的，反倒重重击在太阳穴处，还没等她从重击中缓过来，又一下，又一下，又一下，直将她砸得不再动弹。
石香姑疯了一般，见阿水扑打的手下去了，双手抱起香炉使劲儿朝阿水面部砸去。
“我孩子呢，我孩子呢。”她一边砸一边愤懑凄厉地喊。
阿水的脑袋被砸得一片血肉模糊，只睁着半只眼，还在眨巴。
石香姑这才停住手，拽起阿水血糊糊，黏密密的头发，问：“我孩子呢？我孩子呢？”
“他死了。”
阿水的脸被砸得如一摊烂肉，只一眼还可眨巴，怔怔地看着石香姑，已经被打碎的嘴角还试图堆起她那向来不变的诡笑。
石香姑抡起香炉又重重地一下砸了下去。
“没有！他活着，他不会死，我的关月活得好好儿的。”石香姑一边疯狂的自语一边打砸身下的阿水。
突然，外面一声滚雷，石香姑吓得一个激灵，赶紧从阿水的身上滚了下去。抬眼一看，雷鸣中，妈祖低眉看着她，她仓惶躲到一个角落里，怔怔看着阿水的身体，阿水的小腿还在微微抽动。
石香姑这才有些惊恐的样子，既惊骇于阿水此刻恐怖的面容，也惊骇于自己竟然杀人时毫无惧意。
一路上，她心里早就忖度着，那阿水只是骗她，她的直觉。但她自己都没想到，她能在风险中步步为营。她那会儿扫视妈祖阁里的光景，看妈祖脚下的香炉，看那地上的光斑，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推算当中，她是在寻找孩子和郑一的身影，但内心里也有个堤防的声音，“杀死她，杀死她。”眼下，她蜷缩在一边瑟瑟发抖，看着眼前恐怖的景象，不啻于观看自己，仿佛自己心里住着一个魔鬼，而此刻她才看清。
外面滚雷阵阵。安安静静的庙阁里，一道道光束和圆圆的光斑一个一个消失。
哗啦一声，光柱又变成了雨柱，有一柱倾泻在瑟瑟发抖的石香姑身上。
妈祖眼光慈爱地看着她身下的石香姑，也直视着外面。这一刻，她分明感到，与其说有一部分的自己又死掉了，毋宁说，有一部分的自己复活了。
外面，大海，早已波涛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