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魏杨

　　魏杨恢复意识的时候，月光已经从窗台爬上了客厅的茶几，正好照在他的脸上。双眼迷迷糊糊得睁开时，他仿佛看到茶几的阴影处，有一只白色的小虫子，在缓慢得蠕动。如果把魏杨人生中的禁忌事项排个名的话，粘稠外表下蠕动的躯体绝对是排在第一位的，虽然有的时候它们和多足昆虫的排名可能不分先后，但今晚，那只白色的小蠕虫绝对排名第一。魏杨一个机灵，双手撑地，爬了起来，擦了擦嘴边的口水，整个人就那么呆坐在地上。确定了茶几下的小生物没有再向他爬过来的意图后，魏杨将手伸进衣服摸了摸自己胸口，皮肤依旧如初，甚至没有一丝疤痕的触感。此刻，他浑身已经被汗渍浸透，下一秒钟，一股强烈的饥饿感瞬间袭来，他才意识到自己从中午到现在都没吃过什么东西。大概下午那会有点低血糖，饿晕了？尽管魏杨知道这种敷衍的理由其实说服不了自己，但此时他也顾不上多想，他打开手机，熟练的点了一家经常光顾的猪脚饭。
　　二十分钟后，魏杨推开公寓门，按照手机上的提示准备下楼取餐。
　　他几乎所有快递和外卖软件上的收货地址都留在了公寓一楼。这栋公寓是一座二十年的老建筑，走廊里的声控感应灯已经不知道坏了多久，只剩楼梯间那只有点歪斜的绿色EXIT紧急出口指示灯偶尔会闪烁几道绿色的光亮，映着墙上经年累月的斑驳污渍。整条走廊都没有窗户，空气中飘散着烟味、汗味，以及其它几种让人恶心的味道，这让魏杨每次从门口到电梯间都会先深吸一口气，然后加快些脚步。
　　魏杨住在十楼，这一层大概有十二户人家，除了经常遇见挨着电梯间那户的单亲妈妈送她的两个双胞胎女儿上学之外，再很少见过别的住户。刚搬来时，偶尔会有隔壁几个房间妆容精致的妹子们在周末的下午来借打火机，但几次之后，她们似乎都对魏杨并不抽烟这个事实达成了共识，此后再没有人敲过魏杨的公寓门，而魏杨也只是偶尔会听见慢慢长夜里的一些呻吟，也许他和她们相隔的并不仅仅是一个打火机点燃的那根香烟。
　　电梯间侧面有一扇A4纸大小的通风口常年敞开着，即使这样也依然不能及时驱散楼道里的那些气味。此时吹进的晚风有点微凉，魏杨进不禁拉上了黑色外套的拉链。刚来到楼下，门前马路川流不息的灯光，就让魏杨差点睁不开眼睛。穿着绿色制服的送餐员已经在门口等着了，魏杨拿了快递便转身要回去。平时他都会说一句：“谢谢。”但今天他实在挤不出任何声音，只想着赶快走进也许还留在一楼的电梯，穿过那段让人有点反胃的走廊，期望着依然能保住自己的食欲，然后对着手上这碗加量的猪脚饭大口朵颐。
　　魏杨一手刚推开大堂正门，就被刚才的送餐小哥一把拉住。“嘿，哥们，等会。”魏杨转过身，对方是个大个子，绿色的马甲下面是一身黑色的运动卫衣，还有一幅隔着几层衣服也掩饰不住的粗壮体格。魏杨觉得这应该不是一个抢劫的完美时机和地点，再一次应证了他把送餐地址留在一楼大堂的英明决策。但即便是这样，他目测自己在对面小哥魁梧的身形面前应该也没有什么胜算。正当魏杨一脸疑惑时，大个子把卫衣的帽子向后一番，露出染成红色的寸头，来往的车灯在他左耳锤的方形耳钉上反射出不规则的光束，晃得魏杨眯起了眼睛。
　　魏杨把头往左偏了一点，这才总算看清面前人的长相，一脸惊讶的说道：“虎子！你怎么来了？”
　　“刚接这单，我就知道是你丫的，你们这片，就你留的是1楼取餐，威阳先生。”显然魏杨连真名也没有留给这个点餐的App。大个子咧嘴笑着说道：“最近忙啥呢？择日不如撞日，走，喝两口去。”说着把送餐的夹克一脱，塞进电频车后座的储物盒里。
　　大个子全名王晓虎，跟魏杨是发小，高中时两人曾是校篮球队的队友，毕业后，虎子进了技校，魏杨则考到外地读了四年大学。自从魏杨毕业回来工作后，两人关系慢慢又熟络起来，私下里也经常小聚。魏杨今天着实有点累了，但意外见到老友的惊喜，加上自己心中对借调研究所这件事还有着不小的兴奋，他也正想找个人庆祝一下，况且再过几天，魏杨可能短时间都见不到虎子了。他看了看手上的猪脚饭，又看了看虎子，也笑着说道：“还是老地方呗？”
　　品海小寨，作为一家本地人开的烧烤小店，由于地处老旧居民区里，加上店面总共也就能容纳五六桌客人，因此经营主打性价比，来的也都是回头客。除了传统的烤串菜品之外，这家店烤海肠子是一绝。老板对火候的精准把控，使得海肠子这种重火即硬，轻火则腥的小海鲜能够在秘制酱料的搭配下，最大程度发挥自己鲜嫩爽脆的口感，久而久之也便成了小店的招牌。当然如果说老板十七岁的闺女小瑞阳也是一道风景线的话，任何老客也是不会反驳的。但小瑞阳平时只有忙完功课后才会到店里来帮忙，能不能遇上她给你考的一把海肠串，就成为老客间流传的一段佳话了。
　　魏杨大学毕业归来跟虎子吃的第一顿饭，就是在这里，后来这也成了他和虎子的夜宵根据地。虎子举起一杯啤酒，嘴里刚撸了一串大腰子，边嚼着边说道：“来，走一个。”魏杨跟他碰了一下杯，然后两人一饮而尽。“最近工作怎么样？祁秃子又难为你了？”虎子又拿起一只烤猪蹄，边啃边问。魏杨自己斟满了刚喝完的酒杯，说道：“我的一个项目被研究所看上了，借调我去一个月，咱俩得有阵子见不着了。”
　　“这么突然？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虎子显得有些意外。
　　“后天的机票，具体我还没看时间。”
　　“这是好事啊，什么项目啊？就你之前说的那个A什么的？”虎子咧着嘴，笑呵呵得看着魏杨。
　　“是EA好吧。”魏杨笑着白了他一眼。
　　“管他什么A，只要离那个祁秃子远点就行。”虎子憨憨得说着。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我总觉得他最后看我那眼神儿有点不对劲儿。”魏杨若有所思得回忆着下午的情景。
　　“卧槽，他不是看上你了吧？”虎子睁大了眼睛，一本正经的对着魏杨说道。
　　“滚一边去！”魏杨骂了一嘴，抬手干了一杯，接着说道：“别光说我了，你最近活儿怎么样？对了，老爷子怎么样了？”
　　“我爸还行，上周去复查了，医生说康复的不错。最近我都在金顶跑单，那儿周围商场多，写字楼也多，活儿不错。”虎子喝了口酒，接着说道：“今天我来这片给老爷子抓点儿中药，顺便就跑了几单，你说巧不巧。”魏杨笑了笑：“那说明咱俩有缘啊。”两人举杯对碰，魏杨一仰脖子，一杯啤酒顺着喉咙灌下去，说不出的清爽。
　　月正中天，酒足饭饱，不知不觉间，小店只剩最后几桌客人了，魏杨和虎子正准备离开，忽听得门口一阵喧闹。两人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三四个人正围着吧台的一个小姑娘指指点点。
　　“不是说打折么？你这打在哪了？怎么还这么贵？”领头说话的是一个四十出头的瘦高男子，长了一张马脸，穿着棕色的皮夹克，和一条有些破旧的浅蓝色牛仔裤。身后跟了四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这几个人都穿了一身浅蓝色的工作制服，只是脸上和眼眶边上都有不少的污渍，此时这几个人脸上都一阵通红，显然之前没少喝酒。
　　吧台后面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一头长发盘着小臂那么粗的辫子顺在胸前，一副圆形眼镜下两只大眼睛闪着股灵动劲儿，下巴上还有一颗美人痣。此时她也满脸涨的通红，操着一口方言正跟瘦高男人理论。“来的时候俺就说了，酒水补打折，你这桌菜一共320，打完折220，酒水一共100，合计就似320呀。”
　　“我可没听见你说酒水不打折，做买卖不是这么做的，今天你就得给我们个说法！”男人撇了撇嘴。
　　“你这人太不讲理了。”女孩话刚说了一半，后厨传来一声招呼，“瑞阳！”
　　接着走出来一个五十多岁，身穿褐色毛衫的大叔，脸上油光锃亮，挺着个大肚子来到吧台，对着几个人作了个揖，笑脸道：“几位消消气，小孩子不懂事，这是我们没说清楚，这顿饭您按220算，酒水算我送的，全当交个朋友。”
　　领头的一听，斜眼看了看他，说道：“你是老板？你这员工素质不行啊，这次就这样吧。”
　　瑞阳听了后，小声嘀咕了一句：“真不要脸。”
　　瘦脸男人立刻绷不住了，嚷嚷着：“你说谁不要脸！”身后几个年轻人也跟着他叫嚷起来。一时间，众人拉拉扯扯，也不知是谁碰倒了吧台上的招财猫，“啪”得一声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几个年轻人中有一个个子不高，身材略胖，顶着个三七分头的小伙，眼睛眯眯着，一直盯着瑞阳。众人拉扯间，他趁乱挤到瑞阳身边，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往外一拽，瑞阳便摔倒在地上。她扶着地，刚想起身，被脑后的辫子一牵，差点有摔了个踉跄，回头一看，小伙一只脚正踩在辫子末端，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一脸不怀好意得盯着瑞阳。小瑞阳瞬间委屈得眼泪吧嗒吧嗒掉，老板见自己闺女受了欺负，绰起身边一个空酒瓶子就要上前拼命，怎奈对方人多，带头的高个子一脚把他也踹倒在一边，手上的瓶子磕在旁边的椅子背上碎了一地。
　　虎子见状就要冲上去，魏杨一把拽住他，小声说：“别去，报警。”见虎子还是没听进去，差点就要挣脱开，魏杨又凑近了些，在他耳边说：“想想你爸！”虎子这才冷静下来，掏出手机，转过头去拨起了电话。魏杨虽说喝了些酒，借着酒劲上头，也有些看不过去，但脑袋里总有个声音告诉他跟自己没关系别找事。万一动手，警察来了搞不好就得算互殴，传到公司里，按照东洲对员工的要求，自己饭碗立马就得丢。
　　刚想到这，魏杨一抬头，正好看到小瑞阳斜躺在地上，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身后矮个子一下骑在腰上，用手掐着瑞阳的脖子，将她的脸硬生生按在地上，正好朝像魏杨的方向，四目相交，小瑞阳眼中泪水，顺着脸颊在地面汇集。魏杨只觉得一阵恍惚，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回响，是个女人的声音，但他却怎么也听不清楚。那一刻，魏杨身体里的某条神经线上好像打了个火花，微弱的电磁波迅速蔓延到整个神经网络，在魏杨的脑子里迸裂，他只觉得胸口憋闷着，仿佛翻江倒海般的情绪即将喷涌而出。
　　等虎子报完警回头时，魏杨已经站在了瘦高男人面前。
　　对方几人看见魏杨走了过来，刚开始有点意外，带头的马脸男四下看了看，确定周围已经没有其他客人后，使了个眼神，几个小伙迅速将魏杨围在中间。“小伙子，想管闲事啊？”瘦高男人歪着脑袋，半笑不笑的盯着魏杨。见魏杨没有搭话，只是低着头站在原地，但身型上总有些说不出的不协调感，瘦高男人向着左手边的一个小伙点了点头，那人便一步窜到魏杨身边，将手上的酒瓶朝魏杨侧脸伦了过去，酒瓶划过空中还带着风声，眼看就要砸在魏杨脸上。虎子见势不妙，刚要往前冲，只见魏杨右脚向前一步，弯腰低头，整个人一下子钻到对方怀里，来人的酒瓶子自然挥了个空。
　　之后魏杨微微屈膝，双腿再次发力，右手手掌自下而上，宛如一颗破土的春芽，重重的砸在对方下巴上，只听“卡擦”清脆一声，那人瞬间倒地，捂着嘴支支吾吾的不知在说些什么。剩下四人见状一起向魏杨身上扑来。纠缠了几分钟后，几个人气喘吁吁，魏杨则是依旧低着头，仿佛从来没有抬眼看过对方似的，在极其狭小的空间内，以一种让人匪夷所思的姿态左右腾挪，对方四个人一时竟然拿他毫无办法，虎子在旁边也是看得有些呆了，这样的魏杨他从来没见过。
　　就在对方喘息时，魏杨一步踏入两人中间，双手分左右两边按住对方脑门，身体一躬，手上用力向前一推，两人重心不稳，硬生生摔在地上。之前骑在瑞阳身上的咪咪眼趁势偷偷绕道魏杨身后，双手拿着一只木椅，向他后背砸去。魏杨顺势回身，脚下扫了个半圆，眯眯眼举着半空中的椅子一跤摔在旁边矮桌上，侧脸正好砸在一支炭炉边，疼的他哇哇直叫。
　　这时马脸男人的酒也醒了大半，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刀横在身前，眼里布满了血丝，发疯似的扑向魏杨。虎子顾不上惊讶，赶紧向前冲去，而这一刻，之前一直低着头的魏杨突然抬头，两只眼睛直勾勾得看着瘦脸男。接下来诡异的一幕发生了，瘦脸男冲到一半突然定在了原地，好像有什么禁锢住了他的动作。紧接着他两眼一翻，一头向前栽了下去，直挺挺得倒在魏杨的身前，嘴里还不住流着口水。虎子来到魏杨身边，刚想拍拍他，但看着魏杨的背影，他背后嗖的一股冷汗，自己也僵在了原地。
　　随着一阵红蓝闪光照进小店，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明晃晃的警灯交替着闪烁，晃的魏杨的眼睛一眨，竟然差点没站稳，一下子瘫倒在虎子肩膀上。虎子扶着魏杨刚要坐下，只听见魏杨操着一口奇怪的口音，有点生气得说道：“这他妈是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