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次日上午，自从走进中国科学院神经科学研究所大楼，洛天博便感觉浑身不自在。其实他也说不出来哪里不舒服，一路楼梯上来下张望探不出究竟。
　　六楼的走廊更是静得奇怪，以至于洛天博连个大气都不敢出，像个贼人一般小心向前摸索。终于发现端倪，自己实验室这一侧的半层楼凭空多出一道厚实的玻璃隔断。这就解释得通畅许多，蝴蝶效应终于让这个研究人类神经科学的顶级人物切实体验到实证，局部环境的突变真的会影响整体生态圈层并且被切实感知。偶然论证了一个其他学科的旁门左道理论的成就感立刻让洛天博得以重新挺起胸膛，不过玻璃隔断里面的一个荷枪实弹的武警战士马上又将他打回刚才的状态。
　　“这可有点欺人太甚了，我洛天博地盘上搞啥劳什子再怎么着也得通知我一声吧？”
　　洛天博边想边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故意将肩膀用力撞击到玻璃门上，发出很大的动静。
　　“哎呦……什么时候这多一块玻璃，害得老子……”
　　洛天博低估了防弹玻璃幕墙的威力，他弓着身子，痛苦地扭动着肩关节，眼睛余光扫着里面站岗武警战士的反应。
　　“请验证身份！”
　　武警战士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冷冷地指着门边的一个半透明装置，隔着对讲机下达命令。
　　洛天博的火腾地上来，一是对方竟然对自己的近距离遭遇选择无视；再者，他才是这里的主人啊，至少昨天离开这里去到国安的实验室前是确定无疑的。
　　“验证身份？可是，这里是我的实验室，我的，懂吗？啊，我进我的实验室，还要证明我是我？这个好像违反了逻辑学的定律。所以，我在这里请你和你的团队立刻离开我这里，立刻、马上、rightnow！”
　　武警战士万万没想到第一天执勤遇到的是一个科学的不能再科学的科学流氓，一堆过于严谨的词汇暴风雨般袭来，大脑首先破防，肢随后招架不住。
　　穿着白大褂的张黎可能听到了动静，像一阵风微笑着从远处跑过来，示意武警战士开门。武警战士立正敬礼后打开玻璃门，洛天博气哼哼进来。
　　“什么情况？”
　　洛天博的肩膀依然表现出极端不适。
　　“对不起总指，是我们工作疏忽，忘了通知到你。昨天结束实验后接到了局长传达命令，对实验室连夜进行安全防护改装，包括你家住宅的密码门锁。现在开始，我们将对你和你的家人进行724全天候保护。”张黎指了下那个半透明装置，“这是虹膜验证系统，你协助总指录入一下。”
　　张黎示意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矮壮肌肉男上前，那人尽管同样穿着白大褂，但明显不合体，没有跟科研搭边的感觉。
　　“洛总指你按照他的动作要求做。”张黎突然想起重要事情，“忘了介绍，他是你今后的专职司机，叫……‘二班’！”
　　“部队习惯，二班长，简称，‘二班’！”
　　“二班”一边辅助洛天博录入虹膜，一边强调这个怪异名字的由来。
　　“‘二班’？”洛天博揉了揉略感不适的眼睛盯着眼前的矮壮青年。
　　“啊呀，我想起来了，昨晚就是你送的我回家。瞧我这记性，换上白大褂就把人忘干净了，呵呵。”
　　“总指真幽默，昨晚那么黑，一直也没敢搭话，今后还请多指示！”
　　录入完虹膜，“二班”跟着洛天博重新退到门外，关上了玻璃门，示意他用虹膜识别开锁。洛天博略微弓下身体，刚将眼部靠近门禁系统，便传出温柔的模拟人声。
　　“识别通过，早上好，洛总指！”
　　洛天博红光满面站直身体通过玻璃幕墙，想起昨晚三缄其口的一个问题。
　　“说起送我回家，我可连路都没指挥，你就把我直接送到门口，真是神啊！”
　　“二班”一时没想清楚如何回答，被张黎抢先一步。
　　“那是，武警某部的二班长。精英中层层筛选出来，无数实战历练过的这个！”张黎用夸张的手势巧妙岔开话题，借此打消洛天博尚存的疑虑。
　　“张助理，你刚才好像是说今后……你们会24小时在我身边？”
　　“是的，从现在开始，项目团队的所有成员必须抛弃个人得失。今后，国家利益大于一切！724确切说应该是24小时乘以365天，我们之间距离不会超过10米。”
　　洛天博再生疑窦。
　　“晚上难道……”
　　“你或者你们家人在一起时，我们会在你或者你们的上面！”
　　平淡无奇的回答过后，张黎附加了一个神秘的微笑，先于洛天博前往实验区。
　　洛天博躲在众人身后默默玩味着大脑强行截图那张黎回眸一笑，五味杂陈。他不得不反复打量身边的矮壮青年“二班”，以及不远处玻璃幕墙那里目不斜视的武警战士，忽然不信任实验室内触及到的任何事物。
　　夕阳低垂，周五的刣州再次进入修仙模式。好在“二班”本来就属于段位顶尖的仙人甚至可以说是神一般存在。一辆十几年的老红旗硬是被他开出F1的效果，而且，坐在后排的洛天博丝毫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从研究院出来半小时不到便停在了蓝天幼儿园的马路对面。洛天博开始考虑如何下载“二班”驾驶技术作为芯片模板之时，副驾驶的张黎将头转了过来。
　　“总指，我就不跟过去了，人多嘴杂。‘二班’会在你视线之内，随时报备。”
　　这正合洛天博的意思，昨晚女儿洛婉婷关于自己女助理的风言风语可是记忆犹新。所以，洛天博机械地点了点头，心想能永远躲开这个火辣惹眼的张黎是最好不过。
　　“二班”待洛天博轻车熟路直奔“大一班”的标牌后才不紧不慢跟上去，临了还从荷包里拖出一支皱巴巴的香烟叼嘴上点燃，一副接送富家子弟的职业司机标准派头。自从有了程序中接女儿的模拟经历，现实中的洛天博显得格外放松，他甚至尝试化被动为主动，漫不经心靠近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家长，自然而然聊起幼儿园的趣事。
　　其实，洛天博的目的只有一个，打消之前可能存在的，被别有用心之人捏造的，对自己非常不利的莫须有助理风波。
　　“噶是很少看到你接小宁的喏，今遭老捏额！”
　　少妇每一次的朱唇轻启都宛若春风拂面的节拍！
　　洛天博脸上的平静难掩内心的波澜，尴尬应付着几个水词，视线完全被那垂涎欲滴的樱桃小口充斥。
　　“是，是，小囡们也该册来了哦……”
　　和洛天博预料中的走势不太一样，少妇没有印象中那样天然排斥不会侬语的岗波人，相反还对洛天博的塑料土话来了兴致，主动破防彼此安全距离，搞得五六米开外的“二班”一阵神经紧张。
　　“原来先生不是本地的啊，那可蛮厉害的，在刣州能进到蓝天的孩子家长，哪个不是卧龙凤雏之流！”
　　知识分子如果只能说一个通病恐怕唯有“捧杀”了，洛天博闻听“卧龙凤雏”后内心立刻有种说不出的服帖，加上夕阳恰到好处的投射作用，脸上瞬间泛起春水般的涟漪。
　　“我，就是个搞研究的，什么龙啊凤啊的……”
　　少妇可不是等闲之辈，察言观色的本事炉火纯青，眼见大鱼开始滑口，却并不急于提竿，她期待的是那个明显的顿口。
　　“哎，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你，我说的刚刚怎么那么面熟，原来是个大人物啊，你叫……你别说，我肯定能想起来，头两天还电视上看过，that’sonmytongue，你叫……”
　　“爸爸！怎么是你来接我，妈妈上夜班吗？”
　　一身紫花连衣裙的洛婉婷从同学们的队伍中跑过来，动情地抱住洛天博，刚好将他从困境中暂时解脱出来。
　　“你妈妈，应该还是上夜班吧！”
　　只是洛天博的思维不可避免地滞后半拍。
　　“洛婉婷，这是你什么人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当洛天博思维不在线的时候，一个三十来岁穿着职业裙装的女子从身后拉开洛婉婷指着洛天博问道。
　　“他是我爸爸呀！”心直口快的洛婉婷又拉着洛天博介绍女子，“爸爸，她是我们班新来的徐老师！”
　　“家长好！我叫徐曼。”
　　徐曼主动将纤手伸过来，洛天博条件反射搭一下右手便迅速拿开。
　　“哦，徐老师好，我今年头一次接洛婉婷，有点生疏……”
　　夕阳映衬的梧桐树叶阴影刚巧打在徐曼的额头下方，洛天博下意识感觉这个人似曾相识，突然语塞。
　　“徐老师再见！”
　　“洛婉婷，再见！”
　　洛天博憨笑两下算是和徐曼道别。
　　徐曼微微颔首，跟几个不同方向离去的小朋友重复说着“再见”，右手触摸了领口附近类似开关的小按钮始终面对洛天博父女俩的背影。
　　洛婉婷牵着思维游离的洛天博的手恨不得马上离开。
　　身后家长群一阵喧哗。
　　“我想起来了，他是洛天博，研究神经芯片的那个！”
　　停下脚步的洛天博单凭声音也能分辨出是刚和自己聊天的那个少妇，回过头拉扯他的洛婉婷抬头打量着故意遮掩的洛天博，用眼神不断深入试探。
　　“爸爸，看来我闺蜜说的绯闻应该纯度很高啦！”眼见洛天博的脸红到了脖子根，洛婉婷立刻改口，“放心吧老爸，我跟谁都不会说，除非妈妈……也一样！”
　　洛婉婷边说边观察洛天博的微表情变化，非常满意最后这段跌宕起伏引出来的效果。
　　洛天博对自己的不小心失态多少有些懊恼，伸手去戳弄洛婉婷的鼻子，被灵巧躲开。
　　“对了爸爸，幼儿园还有一件重要的情况忘了官宣！”见洛天博迅速靠拢，洛婉婷向侧面跨了一大步，“停！你要保证离我两米以上我才说。嗯，对，差不多。今天啊，我们还新来个体育老师！”
　　“以前从来没听说你们有过体育老师啊？”
　　洛天博忍不住打断洛婉婷的话。
　　“是啊，不过这一点都不奇怪。以前那些代课的体育老师和王强老师比起来太业余了。今天王老师在大班所有同学面前，表演了一套捕俘拳，好棒啊，我一下就喜欢上他了。”
　　洛婉婷为了烘托气氛，即兴表演了几个招牌动作，没等洛天博有反应自己先笑岔气停住。
　　洛天博再次陷入沉思，他从新来的徐曼和王强老师这件事上突然联想到张黎的暗箱操作。
　　“动作真快啊！”
　　洛天博脱口而出。
　　“爸爸，你在叨咕什么啊？什么真快？”
　　“嘿，爸爸是说，我也有个惊喜给你，动作很快！”洛天博手指马路斜对面定格。洛婉婷不知道那辆黑色的轿车能和自己产生什么交集关联。
　　红旗轿车后门旁，洛天博停下来拉开车门，身体前倾，伸出右手前臂。
　　“请上车，我的公主殿下！”
　　“就这，惊喜……给老爸配的……老车？”
　　洛婉婷一边评头品足一边观察着洛天博的反应。
　　“我明天还是别在闺蜜面前炫耀了，不是我刻意低调，是拿不出手啊！”
　　洛婉婷极不情愿地上了车，嘴里还在抱怨。
　　“人家都是奔驰宝马的，咱家的可倒好……”
　　“车不可貌相，人不可貌识！正式认识一下吧，我叫张黎，洛总指你爸爸的助理。”
　　洛婉婷端详着张黎，再看看后坐好的洛天博，小脑袋瓜光速运转。
　　“看来绯闻果然不离名人左右，助理……姐姐……好！”
　　“乱搞，叫张阿姨！”
　　“二班”开门、上车、发动、行驶的一系列动作几乎同时完成，洛婉婷的眼前只显示了几个画面的叠加。
　　“他是爸爸的专职司机，叫‘二班’。”
　　洛天博悄悄地给洛婉婷扣好安全带，因为车子提速很猛。
　　“二蜀黍？”
　　此言一出，除了洛婉婷，其他人都笑喷了。
　　“他啊，你还真要叫哥哥的。”
　　张黎实在忍不住纠一下偏。
　　“原来，真的很快！”
　　洛婉婷仿佛没听到众人的笑声，独自享受着车窗外的速度与激情。
　　洛天博没想到的是张黎和“二班”两人分别拉着洛婉婷的一只手，真的一直跟到自己家门口还在不停天南地北海聊，所以纠结着要不要请他们两个到家里做客。
　　“爸爸，你应该邀请张阿姨和二哥来我们家做客。”
　　看来洛婉婷也悟出些门道，再不邀请的话就有点失礼了。
　　“这也到饭点了，我们稍微坐一下，小区外面有家特色菜，口味很不一般，我让他们送过来。”
　　“爸，你别光说，开门啊！”
　　洛婉婷等不及，自己挣脱张黎和“二班”的手，抢先一步将门用密码打开。
　　“这，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密码呢，这孩子……”
　　洛天博无法掩饰尴尬，好在洛婉婷又过来强拉张黎和“二班”进屋。
　　“就不打扰你们父女俩了，需要我们的时候按下客厅茶几上的按钮，我们就在上面！”
　　“什么按钮？”
　　洛天博正琢磨的当口，张黎二人已经从消防通道上楼了。
　　关上房门的洛天博还在想刚才张黎提到的按钮，上下左右查看着室内情况。洛婉婷甩掉鞋子，光着脚丫跑过去抓起茶几上的遥控器。
　　“婷婷，说过多少遍，回家第一件……”洛天博把后面应该接的“事情”两字给吞了下去，因为他发现了茶几中间突兀的红色按钮。
　　“洗手！”
　　洛婉婷一边跑向洗手间一边回应，她以为洛天博吞掉的微词是愤怒的象征。
　　洛天博踌躇半天，趁洛婉婷转身背对自己的时候，将公文包盖在红色按钮上面，长吁一口粗气。
　　一瞬间，洛婉婷又从洗手间跑回来，重新抓起遥控器。
　　“老爸，饿死了。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呀？”
　　“怎么着，没有你妈妈，我们还要挨饿不成？看我的！”
　　洛天博一边说一边脱去外套朝沙发一丢，差点落在洛婉婷头上。
　　“你确定你做的料理可以吃？”
　　洛婉婷竟然把揶揄洛天博，打开电视机，躲开砸向自己外套三个动作同时完成实属高难。
　　“小看老爸，做饭和做实验其实啊殊途同归。今天我们来个绝的，保证你从来没吃过的……疙瘩汤！”
　　厨房里飘荡出来的豪言壮语丝毫没有打动洛婉婷的胃口。
　　“疙瘩……听着都恶心！”
　　洛婉婷放下遥控器，突然发现洛天博的公文包放在茶几的正中间显得那么不协调，于是开始抱怨。
　　“还说我，自己不也是乱丢东西，一团糟。等下看我怎么整蛊你，哼！”
　　“婷婷，电视声音调小些，我听不到你刚说什么？”
　　厨房里，洛天博的声音混杂着自来水和碗碟的碰撞声。洛婉婷并没有理会洛天博的建议，她不屑地移开公文包，赫然发现家里的茶几中间多了一个红色按钮，转了转眼珠，回想起刚才张黎含糊不清的“需要”和“按钮”等关键词。
　　“就老爸那厨艺，喝西北风都比遭那罪强！叫个外卖应该算一种需要吧？对！”
　　想到这里，洛婉婷偷偷观望厨房动向，反复几次在触碰到红色按钮前又放弃，最后终于闭紧双眼，侧过脸，左手堵住一个耳朵，右手颤抖着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