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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能从黑壳子里走出来，不是因为她是个杂种，而是因为仇恨，是仇恨的力量使她突破自己，最后，塞壬完成了突变。”
不消再添木头了，老子坐在熊熊篝火边，环视着围坐的孩童和少年，一群充满活力的小子，一双双聚精会神的小眼睛，他们是部族新生力量，未来的群星之光。
“仇恨，一旦寄生心底，寄主变得面目全非，由仇恨孕育、破茧的那只“蝴蝶”，是那些怪物眼中的怪物。”
腹部的疼痛在加剧，明显比前几天恶化了，虽然弓背的动作可以稍微缓解，但老子端坐仍面不改色。微微低了低头。
“受仇恨的驱使，我们会是非不分。塞壬怀着这份怒火，本可以迁怒一切，那些黄沙饱尝过她同伴的鲜血，白日那颗星炬同样夺去同伴们的生命，曾令她哀嚎，我们的祖先——受奴役的祖先们，也曾是那些怪物的共犯，他们为怪物们铸造屠刀，铁链，还有各种残忍的刑具，她本可以毁灭这里的一切，就像接下来，她将怪物们的心挖出，一颗颗，一滴不剩。”
星炬大神的代言者——蹩婆在老子的肚脐和背脊涂过药草，也为他实施过驱邪仪式，晨起和黄昏时各一次。按照蹩婆的叮嘱，只要他每天坚持沐浴在星炬大神赐予的白昼光明下，并远离除此之外一切光，包括眼前的篝火，他应当在日落后躲进屋子里，免得夜空的星芒侵染病处。蹩婆说，“遵照神意行事，你将得到星炬大神的庇佑，根除一切病。”为此，蹩婆给了他一条黑布，白昼以外的时间里就用来裹住腹部，遮挡一切邪明。
“但最后，她选择了解放，解放这片陆地——数千年的奴役，她平息星炬的肝火，大地随之温和了，海洋变得无边无际，凉爽的风头一次从海面吹来，我们的祖先得以呼吸自由的空气，攀爬大树的枝节摘取果实，远远望见潮水簇拥着海岸，日复一日，祖先们重建家园，延续子嗣，感恩大海的宁静与馈赠，憧憬明日丰收。”
那条黑布在篝火中化作了灰烬，淡淡白烟很快消逝。他不再相信这些了？不，他只是产生了怀疑。老子仰望着夜之海，继续说，
“她离开了。是的，最终她离开了这里。群星庇护着夜之海，她飞往更深处，那里是战争的泥沼。她不惜深陷那片黑暗，也要回归部族，继续履行她的使命。”
每一个生命的凋零，都会在夜空中重新绽放。老子仍在仰望，深邃的目光在繁星间挑挑选选，仿佛在寻找不久后自己的归宿。他没有子嗣，唯一的儿子被一只巨兽吃掉了，只因那个孩子和他赌气，极力要把巨兽的头颅带回来，证明自己在部落里的价值。孩子失败了，于是陪伴老子的只有膝下那根拐杖。
“可是，部族还会接纳她吗？毕竟，她是一粒由仇恨之血浇灌、得以新生的种子。这粒种子不需要水源，只渴望鲜血。这是复仇的代价。”
新酋长由老酋长来选任。老子抬起一只手，触到脖子上那条骨链，上边九块打磨光滑的颅骨碎片都是前人的遗物，像老子如此年迈的领导者，恐怕还是头一个。他活得够久了，满头白发的蹩婆也比他小二十来岁。老子纠结着，下一任酋长应该为部族带来什么？是带来稳定、让大家维持现状的生活？毕竟海洋每天都会施予馈赠，从远处的绿林也能捕获食物，大举迁徙的往岁早已被人们遗忘，遗忘那些为了部族的未来而牺牲在敌人和自然力量面前的先辈。老子叹了一口气，有个问题陷在他脑海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这里是一片富饶之地，充足的食物只会引来更多的其他部落，更多的外部势力，这里的势力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威胁和隐患日益逼近，安稳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蹩婆所预言的灾难日或许就是引发战争的那一天，那个日子或许很快就到来，或许根本他是错的，杞人忧天。不，灾难日一定会降临，不会错的，部族需要一个带来变数的新酋长，面对将来从四面八方倾轧而来的挑战，引领大家走向更强大、昌盛的规模，占据更繁荣的土地，可那个人应该是谁？那个人非要出类拔萃、与众不同吗？这会不会过于苛刻？老子按揉着腹部，他早就认定自己是个老顽固了。
“是我就不会，”一个少年说道，他伸出纤长的手指，指向不远处那个有着突兀瞳孔的图腾说，“为了复仇，塞壬变得太丑了。”
“东华！”少年的母亲坐在后排，呵斥他。
“难道不是吗？要我说，她根本没有回归部族。部族怎么能接纳一个只会喝血的怪物呢？”
“那你说，塞壬去了哪儿？”另个小子追问道。
“这是个深奥的问题。”东华说，他顿了顿，“但我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你说来听听。”
“只怕你听不懂。”
“我怎么听不懂啦？就算我们都听不懂，难道你比酋长懂得多吗？酋长会把听到的解释给我们听，你快说说，怎么个深奥，还有，塞壬到底去了哪儿？”
没等老子的允许，东华说：“我能看见，空气实际上是无数颗漂浮的‘小水滴’，我就是能看见。每当我听见海浪的声音，而实际上，那声音不是从海浪的嘴里发出的，海浪没有嘴巴，它发不出声音，那这个声音从何而来？实际上，是由小水滴们互相摩擦、振动才发出的，但重要的是，仔细听好了，振动是振动，听到的声音是声音，二者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就像石头和风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你能明白吗？”
另个小子勉强的点了点头。
“空气的振动是振动，听到的声音是声音，同样的，食物是食物，但舌头尝到的味道是味道，同样的，火焰是火焰，但皮肤感受到的热是热，这些分别两两不同的东西，却因我们有耳朵、鼻子、舌头、触觉这些感官而连结在了一起，那么，关键的来了，那么，当我的眼睛看见你的模样，和‘模样’连结在一起的那个东西是什么呢？你意识到这个问题了吗？还有，你之所以拥有‘意识’，也是因为你身体里有产生‘意识’的官能，那么，和‘意识’连结在一起的那个东西，又是什么呢？”
看着对方懵懂的样子，东华得意的说：“那个东西的所在之处，就是塞壬去往的地方，那个地方，我把它叫作亚空间，用这个符号表示，”东华在地面上画个‘灿’，才画了一半又擦掉，改成了‘仙’，“如果有一天，我掌握像塞壬那样强大的力量，我也会去那里，那里有更多的知识，和更上一层的力量。拥有力量，我们才不会被别人欺负。”
老子含笑着，少年看过来的眼神仿佛在等待酋长的嘉奖。坐在最后排一个身影愤而离席，朝不远处的木屋走去，那是少年的父亲。
当晚篝火熄灭后，老子让东华留了下来……
两军交战的血雾中，响起一声震耳的轰隆，天穹被撕裂了。她的力量涌出，灵能浪潮在天地间奔腾，淹没小草时如一阵微风，朝向敌人的胸膛却摧枯拉朽。双爪继续剥开空间的皮，突兀的瞳孔从中显现，仿佛一只邪恶天眼放射出扫荡的赤芒。
又一次歼灭敌人，保全这片一望无际的草原，她拢翼降临，盘踞在此，北风呼啸，穿梭过皮肉不全、露骨森森的那对翅膀。面对茫茫绿景，她收起了獠牙。
时间像个奔走的背影，扬起暗影的长长披风将大地罩笼，夜空中有流星闪现，划过她肿胀的红瞳，坠入远方山脊。她不为所动。
群星仿佛一片僵死，星象的变化就像等待一样漫长，在后知后觉里，已经恍过了许多年轮，错过太多美轮美奂的光景，最初的煎熬也变得麻木了。她舔舐丑陋的爪子，利刃沾满战争的血垢。
她习惯仰望，迷恋着夜之海，古老的海洋一成不变，为她捎来往昔的感觉，于是，每当她从虚空中现出真形，向下俯冲，撞碎云团，直捣敌腹，总能听到乱纷纷的恐惧之声，“海妖塞壬来了！”他们迎来一场鲜血的盛宴。
眼睛看不到的远方，名号可以传达，她相信将军一定听闻了，她是一只嗜血海妖。自从九蛹中破壁，踏出复仇火焰，她发现灵能永远也填不饱肚子，除了血，越新鲜越美妙，越成隐，这股欲望，她憎恨这股欲望，却无法抗拒，受它驱使，任它召唤，逼迫她永无止尽杀敌，叼起血淋淋的尸骸，在折断的旌旗下填饱肚子，而友军们避开她，远离她，远远望着她狼吞虎咽，一个个大开眼界，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展览的畜牲，鲜血的奴隶，被关在造物设计好的欲望囚笼里。她梦见死去的司令官，对方猥琐地大笑着说：“成功啦，我们成功啦，你是我们最完美的设计！”
她从噩梦中醒来，吐出大量滚烫的污物，面对那发酸的恶臭，她只想逃，逃进黑暗的潮水中，空间的缝隙里，就连光也不能打扰，她把眼睛闭上，再没有谁，害怕看见那轮瞳孔，她有一种预感，再过不久，她会回到诞生以前，回到时间之外的那片遥远彼乡，那里没有北风，没有声音，没有痛苦，没有谁值得她睁开眼睛，没有某个身影值得她去等待。
那里只有混沌，年迈的，不语的，仁慈的混沌，不曾戳痛谁的心。或许死去的姐妹们就在那里等待她，在时间延伸不到的混沌里向她招手，她们通过连接着混沌的秘道——梦境中朝她微笑，发出曾经在战场上痛苦地惨嚎。
醒来时，她仿佛身处一条小巷，任外边的世界风起云涌，这条巷子依旧如故，瞧不出时间的蚀痕，有一种清晨的错觉，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塞壬，请你听我说，我知道，你一直都想见到将军。
“你先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请你听我说，
“你为我们赢下一场场胜利，你的强大，大家有目共睹。我，作为北方战场的陆空两军总司令，决定向将军引荐你，让你同将军并肩作战。”
她没有笑，没有露出獠牙，她的情绪就跟平缓的呼吸一样，仿佛睡着了。深陷在命运的泥潭太久，不得不将污垢的沾染视作对身心的洗涤，曾在敌人的捆绑下隐忍，刀口下求生，羞辱之下喊叫，她终于学会了掩饰，学会卑鄙的虚伪。倘若这是一场梦，在一场追溯过往的梦里，她就可以笑出声了，肆无忌惮，笑容如过往纯真。那时候她还没有獠牙，笑起来不必避讳这个。
“我们决定了，我们北方要推举你，填补将军身边、四天王的一个空缺，北天王战死了，死在一颗蔚蓝色星球上，听好了，塞壬，你将填补北天王的空缺，同将军并肩作战，随将军出征，一起前往那颗星球，征服那颗星球。
“塞壬，你有在听吗？
“好了，塞壬，别再这么浑浑噩噩的，从那里出来吧，让我们举办盛大的宴会，士兵们会为你送行，你知道，他们对你并无恶意，实际上，我们都很喜欢你，这是真的……
“出来吧，塞壬，出来吧，你就要见到将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