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品香楼

　　这一日，是恒威阎君大帝在位三十二年又一百二十一日。
　　是日，忘川河上有七色玄鸟至，未几，浴光而匿。
　　这一日之后，向善城中原本惨淡经营的品香楼就变得门庭若市。数年之后，更是一口气在城内开了两家分号。每一家分号的院落正中都置有一高台，台上插着一柄剑。
　　一柄由凡铁铸成的残剑。
　　也就是从这一日起，陈明月便不再招呼客人，而是被品香楼那位精明的掌柜以每日十枚白香的高价请到大堂上拍案说书。
　　她这一说，就是十年。
　　这十年里，不管是之前的伙计陈明月还是后来的明月姑娘，都只讲一个故事，或者说都只讲那一天的故事。
　　翻来覆去的讲，变着花样儿的讲，越编越长的讲。越讲得长，听的人就越多。听的人越多，就越讲得长。
　　一天到三天，三天到七天……
　　到了最后，若是想听明月姑娘把那故事讲完，已须得足足在品香楼吃上十几日才行。
　　不管明月姑娘把故事说的如何亢长繁复，悬念迭起，她故事的开头却从未变过，都是：“且说那一日祥云密布，紫气东来，妾身正在大堂里收拾，却听得掌柜的叫我……”
　　“陈明月，你这个死丫头，还不快滚过来招呼客人！”
　　“来啰！”陈明月听见掌柜的怒吼，顿时吓了一跳，甩着头上的长辫子，嘴里大声应着喏，手中却不停，三下两下的将桌上的几个盘子叮叮当当的收拾到了一摞，再用肩上青色的抹布在桌上抡了几个圈，接着转身顺手把碗盘递给身边一个正匆忙奔走着的同伴，然后这才把笑容一挤，急步向门前迎去。
　　作为罪魅，又是个女子，却能在城里找到活计的陈明月，此刻无疑是一个顶级水平的店小二。
　　“这位……公子，快里边儿请……”
　　可马上，陈明月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往日熟稔得脱口而出的招呼，这次也说得个结结巴巴。若不是见对方拿着请柬，陈明月真不敢相信，这么一位独身一人的小公子，居然也是来参加那奇珍宴的。
　　而且……这一身的装扮又是怎么回事？
　　陈明月一边把这位身着青色衣衫的公子往里边引，一边眼珠子滴溜溜的在他身上偷瞥。
　　只见他从脑袋到颈项，都被层层缠缠的白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不见额头上是否有着刻骨印。
　　甚至从领口看去，这位小公子竟仿若把整个身体都包了起来，只有两只亮晶晶的眼睛露在外面。
　　是鬼族还是罪魅？这是受伤，还是中了什么恶咒？
　　陈明月心中打着鼓，她家里父母在堂，还有两个小弟，可都指着她在这里赚的白香吃上饱饭，她可千万不能被染上了什么怪病。
　　她心中正自忐忑，暗忖是不是去找掌柜商量商量的时候，突然和对方露出来的那一双眸子对上了眼。
　　陈明月作为顶尖小二，这眼力见儿自然也算得上顶尖，且在这品香楼里迎来送往了不短时日，平日里几乎上下眼皮一磕，就能把客人身份估摸个八九不离十。
　　所以就在看到眸子的一瞬间，陈明月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都没了。
　　看来呀，不管这是怎么回事，自己也只能认命！
　　瞧瞧这眼里的那股子神气劲儿，就算说是南北那两位家里的自己也信，只怕一辈子也没学过低头罢！
　　陈明月在心里暗叹一声，脸上却堆起殷勤的笑：“这位少爷这边请。”
　　而后她一边引路，一边叽叽喳喳的说着话：“少爷你今日怎的是一人来的？今天咱们楼可是一座难求，就从这会儿开始，没请柬的就不准进了呢。据说一张请柬一个厢房，全都预定好了，满满当当，多一个位置都没有，甚至大人们的仆从都不许带。这可是这城里难得的场面……”
　　陈明月一张碎嘴滔滔不绝的介绍着，也不顾对方一直不发一言，她自己便已经讲得眉飞色舞，只因这品香楼是这向善城里唯一的食楼。
　　说是食楼，却是借着吃饭的由头，给鬼族大人们提供一个商议事情的地方。
　　要知道，他们这些小二把白香用碗盘盛着送上桌，待大人们吃完，就得从包里原样奉还不说，还得根据吃的时间长短，多给十枚二十枚白香不等。
　　简直就是在骗傻子嘛。
　　这缺德主意究竟是谁想出来的？陈明月在这做了半年工，时常都在想这个问题。
　　最让她不可思议的，竟然还真有不少鬼族大人们来花这个冤枉钱！她真是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所以平日里门可罗雀，她可压根儿毫不意外。
　　所以今天这奇珍宴带来的宾客满堂，在她眼里实在是一件值得欢喜的事。
　　介绍着今日的盛况，不一会儿陈明月便走进一间包厢，站在窗边笑语盈盈的说道：“这位少爷，你看，这儿就是二层甲房，可还合你心意？这儿便是窗户，待会那珍奇大会就在这下面儿。你站在这里就能够看得清清楚楚，真个儿是个好位置。”
　　品香楼设计精美，有四层高，形状呈一个“回”字。
　　中间是一个中空的天井，面积宽大，四周包围而上的厢房的光线也是极好，原本一层大堂之内，还布置着各色精巧别致的水山亭石，从上方望下去，很是赏心悦目。
　　今天为了这珍奇宴，这些景致都撤了出来，留出了一块很大的空地，在中间放上了一个高台。
　　这间包厢便在二楼最里边，距离底层很近，又是在角落，并不惹眼，的确是位置不错。
　　陈明月站在窗户边说着话，突然无意瞥见大门口进来几位衣着华贵的鬼族，眼睛顿时一亮，立即回头说道：“这位少爷，你请在这稍坐片刻，我去去便回。”
　　……原来顶和气的呢。
　　陈明月一边回身把门关上，一边心想，按理说自己应该守在这儿随时听候吩咐，不过这位看上去极不好相处的少爷也答应了不是？唔，最多……最多待会给他再好好赔个罪。
　　毕竟那位千宝阁的周掌柜可是最大方阔绰的，每次只要好好招呼，随手一抛便能给出好几个白香，自己可决计舍不得交给旁人。
　　陈明月想得透彻，脚下步子便走得很是欢快，没一会儿就蹭蹭蹭的下了楼。
　　可当她踏在一楼地面上的一刹那，却突然站在了原地。
　　她怔怔的愣了半晌，心中柔肠百转，最后咬了咬牙，跺跺脚，转身咚咚咚的重新向楼上跑去，心里下了一个让她日后每次想起来，都觉得英明无比的决定：
　　“罢了罢了，今日本陈大小二就守着那位小爷伺候了。周掌柜他们的打赏，就便宜那些王八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