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十年

　　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这里有一百零八座神殿，这里的神光曾经照耀千万里，神鬼辟易。
　　但无论如何，终究没能抵挡住岁月的侵蚀，从这一天起，神庭彻底没有了人烟，彻底没落了，剩下的，就只有凌霄殿顶端那块化妖的石头……
　　方块石头历经了相当相当久远的岁月，具体有多久远它也并没有具体的概念。它的意识苏醒于十年之前，只比那个敢于攀爬神殿的少年大一点点。
　　它的意识尚未苏醒之前，一切的一切都是混沌迷雾，只有模糊到稀碎的记忆碎片，完全不可能贯连。
　　那稀碎的记忆里，也有它尚能回忆起的一丝丝重点。
　　它记得，它曾沐浴在不知名的液体里很长时间；它记得，它曾被人捧在手心，一遍一遍地耐心呢喃。
　　可它早已忘了那人的脸，也忘了那人千叮咛万嘱咐的呢喃……
　　所以现在的它并不是什么万年老妖，它只是一只活了十年，还充满着懵懂的方块石头，仅此而已。
　　…………
　　十年前，凌霄殿的神光还能覆盖几千米的范围，那时候在这里生活的可不只是一户人家，而是整整一个村落。
　　方块石头化妖，意识苏醒，具备了生命形态，它从斑驳的神殿古建筑上跳脱出来，下意识地寻找跟自己亲近的事物。
　　人类有父母精心照顾，鸟儿有父母反哺，兽类也有父母哺乳，最不济的爬行动物也有自己的同族，但是它是一只天地生养，进而化妖的石头，它，没有同族。
　　跟它最亲近的恐怕就是一旁冰冷的、毫无生命气息的石头，但这种亲近不可能得到丝毫的回应。
　　根据就近原则，下意识里它将亲近的目标转移至下方村落里热闹的人群，但是刚刚新生的它对于百米的高度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根本不可能下得去；村落里的人出于对神殿的崇拜也根本不可能爬上来；而且它也并不会说话，不懂得交流。
　　所以它是妖，一只不会说话的妖，一只恐高的妖，于是它成为了一只注定孤独的妖……
　　但它毕竟是妖，汲取天地精华而生，当它极目眺望时，甚至能看尽几百里山河；当它侧耳倾听时，甚至能洞悉夫妻床榻间的私语。
　　就这样，刚出生的它，茫然的它，只能孤独地在凌霄殿最顶端，默默地注视着芸芸众生……
　　远方莽荒，有野牛野马，休养生息；有大蛇腾挪伏击，绞杀猎物；有剑齿猛虎咆哮，牛羊臣服，瑟瑟发抖；也有烈马桀骜，不屈奔袭；更甚者，还有巨象迁徙，所过之处，丛林被夷为平地。
　　湖泊大泽，岸边浅滩尚且有蛙声一片，惊起淡淡的涟漪；越到深处愈是平静，静得像一面镜子，静得像一滩死水……有鸟雀从湖面飞过，忽然有大鱼跃出几十米的高度，将那鸟雀一口吞入腹！继而“噗通”一声巨响，再次回落水中，荡起的涟漪犹如巨浪翻滚，席卷至整个湖泊。
　　天空之上，几十米的高度有鸟雀，上百米的高度有大雁，上千米的高度有鸿鹄，上万米的高空则只剩下雄鹰盘旋，它们在天空至高处翱翔，用自由落体赋予的超级速度，猎杀任何一只被它们锁定的猎物！
　　方块石头看天看地看风雨，但它看得最多的，听得最多的，还是距离神殿最近的地方。
　　距离神殿最近的地方，是村落。
　　村落里有人烟，有孩童，有私塾。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三年时间，它学会了人类的文字和语言，也不再如先前般懵懂，通晓了许多道理。它看了看人类的四肢形体，再看了看它自己，一直以来渴望与人类亲近交流的想法付之一炬，最终演变成了自言自语。
　　“我们不一样……”
　　懂得了很多很多，反而变得更加寂寞。方块石头很失落，只能继续在神殿顶端滚来滚去，过着风吹雨打都不怕的生活。
　　时光在孤独中流逝，神殿顶端一成不变，这里的每一片琉璃瓦它都曾在上面无数次滚来滚去，悬垂在四角的四只不知名神兽雕像也看了一遍又一遍，熟悉到不能再熟悉，每一丝纹路都铭刻在了它的心里，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十年……
　　这十年里，以神殿为中心辐射的神光逐渐缩减，没有神光庇护的地方，那些潜藏在黑暗里的鬼怪横行肆虐，鸟兽可以苟且偷安，但人类根本没有可能活得下去。
　　听私塾里知识渊博的先生说起过，鸟兽魂魄不全，智慧不生，对鬼怪没有吸引力，开启宿慧的人类和妖族对鬼怪具有莫大的吸引力，这其中涉及到了鬼怪的起源。
　　神光照耀的范围越来越小，本就狭小的村落显得越来越拥挤，于是村落里的人陷入了恐慌，开始慢慢地向其他地方迁移，直至十年后，神光只能覆盖几百米，堪堪庇佑一户人家。
　　而在今天，最后一户人家也乘坐着云翼马离开了这里。
　　临行前，八九岁的少年目光定定地注视着神殿顶端，神殿顶端的方块石头又何尝不是在注视着少年。
　　少年对它来说意义重大，不仅仅是近距离接触过的关系，少年半个月前受惊跌落，可伤势却很轻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是一个最佳的参照，打消了方块石头对高度的困扰，第一次产生了一跃而下的冲动。
　　目送还不够，为了表达自己的敬意，方块石头还想要学人类分离时常用的礼仪——挥手送别，可是它没有手，只有头，于是它另辟蹊径，在神殿顶端的琉璃瓦上横向翻滚，这是独属于方块石头的独特礼节——挥头送别。
　　“再见了，只见过我一面的，被我吓到跳楼的，不是朋友的朋友……”
　　云翼马速度很快，很快地消失在了天边，于是方块石头就成了没落的神庭里残留下来的唯一智慧生命。
　　“原来这就是人类所说的分离啊，这种感觉就是感伤么……”
　　挥头送别礼毕，镇压下内心翻滚的小情绪，接下来，方块石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它是一只妖，用三年时间学会了说话，在第十年克服了恐高，半个月前第一次产生一跃而下的冲动，如今酝酿了半个月的时间，它已经准备好了。
　　方块石头从神殿顶端的最高处蓄力，然后深呼吸，全力奔跑，呃……不对，它并没有脚……
　　再来一次
　　方块石头从神殿顶端的最高处蓄力，然后深呼吸，全力翻滚，从琉璃瓦的边缘一跃而下！
　　“飞翔吧，石头！”
　　从此以后，它依旧独自一人，但它已经告别了过往，也告别了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