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东园主人 5

「第五章」东园主人
　　
　　许久之后，那少女拿着扇子回来，苦着脸对苏寒食道：“对不住，我没把这扇子卖出去。”杨清不由看了苏寒食一眼，一脸鄙视和得意。
　　
　　苏寒食倒是不在意：“不急不急，玄秘坊的掌柜出估价是多少？”
　　
　　那少女道：“一百两！”
　　
　　苏寒食道：“呵呵，这掌柜的倒真爽快，我自己都没估这么高的价。”
　　
　　少女道：“这价格确实已经高得离谱，可是我还是不能把请柬给你。”
　　
　　苏寒食道：“莫急，刚才只是画龙，最后一步还没完成呢。”
　　
　　少女道：“最后一步是什么？”
　　
　　苏寒食从容道：“画龙之后，当然是要点睛了。”
　　
　　说罢蘸墨抿笔，在扇面左脚一行落款后补了两个字：“杨清”。
　　
　　他在玄秘坊见过杨清的字，以他的功力，足以将这两字写得和杨清自己的落款达到一定程度的神似。而这两个字落款补齐，正好将砚台中的墨用完，王铭艺心中暗道：果然是早有预谋。
　　
　　苏寒食抬头对杨清道：“杨公子，不好意思，借你大名一用。”没等杨清允诺，又对那少女道：“这次你重新拿过去，让那掌柜估价，还是刚才那个要求，就要三百八十一两，少了咱不卖，多了的咱也不要。”
　　
　　那少女跑进玄秘坊，再次从玄秘坊出来之时，手中已空空如也。
　　
　　苏寒食道：“卖出去了？”
　　
　　少女兴奋道：“是啊是啊！你真厉害，他们的掌柜亲自出来了！”果然是玄秘坊的掌柜亲自迎了出来，手中拿着刚才那柄扇子，和气的笑容堆了满脸，对着杨清道：“呵呵，杨公子果然是好手笔，今天居然被您摆了一道。”
　　
　　杨清还未说话，苏寒食接口道：“方才你没看出是杨公子的字么？”
　　
　　掌柜道：“恕我眼拙，居然没能一下子认出来。”
　　
　　苏寒食道：“不对啊，你店中卖杨公子的扇子，应该不会认不出他的字才对……是你没仔细看吧？也不对啊，你没仔细看，就敢出一百两银子？”
　　
　　掌柜赶紧解释道：“这个当真是我的不对，我虽然知道杨公子书法时时进步，却未预料到杨公子天赋奇才，一个多月未见公子手迹，居然已精进至斯，厉害啊厉害！”
　　
　　杨清看着掌柜竖起的那根大拇指，一股火气从胸中猛然蹿起，真想一把将那根大拇指给折断了。他看着那掌柜冷冷道：“掌柜的倒是好眼光，你说我这一幅字比先前的进步了？”
　　
　　那掌柜见杨清脸色很不好看，还不知其所以然，只一个劲儿讨好：“那是自然，我本以为杨公子您不擅小楷，今日一见，方知自己还是眼光太过短浅，识不得真金哪，眼前看来，公子您这幅小楷比以前的行书高明甚多。”
　　
　　所谓“目光短浅”显然是谦辞，若是没有如炬双目，足以鉴定书画的高下雅俗，怎能当得起这么大一家书画店的掌柜？杨清脸色难看，却是掌柜不知情之下，道出了真话：你以前写的，确实不如刚才这一幅。
　　
　　杨清皱着眉头问道：“你既然看出这一幅比我以前做的更好，为何刚开始时却只出一百两银子？”
　　
　　掌柜有些尴尬地道：“这个……这把扇子上的书法虽好，但毕竟扇骨和扇面制作粗糙，对价格一定有影响。当然真正决定价值的还是扇面的字画，这个……杨公子的字画当然是有别于他人，城里多少小姐千金都渴望能得杨公子墨宝，多少附庸风雅之辈对您的书画赞不绝口，刚才我没看出这扇面上的字是杨公子所题，才没能……”
　　
　　很显然，杨清的字是由于有西园的大帽子，才能贵到千金难求。
　　
　　苏寒食笑道：“掌柜的说的是，杨公子这名字，可值千金啊！”
　　
　　王铭艺伸出双手，先行鼓起掌，让气氛缓和下来，才对那少女道：“小姑娘，秦姑爷三百八十一两卖出一把扇子，可以到东园赴会了吧？”
　　
　　少女点了点头道：“当然！”说罢从放在她脚边的一个小背篓中拿出一个绿油油的苹果，咬了一口，递给苏寒食。
　　
　　苏寒食奇道：“什么？”
　　
　　少女道：“请柬啊，你要去东园赴会，没有请柬，怎么进得去？”
　　
　　好稀奇的请柬！苏寒食看着手中这个绿得发亮的苹果，不由苦笑，同时心中奇怪，现在这个季节，瓜果应该都已熟透，怎么还会有如此鲜绿的苹果？
　　
　　杨清道：“这请柬很有创意，东园？我也有兴趣去看看了。”他从少女处拿起一把白面扇子，转头对掌柜道：“我还想卖一把扇子，也卖三百八十一两，掌柜的也算是我西园的老朋友，我看这个机会便留给你吧。”
　　
　　掌柜见杨清今日脸色很是不好，一柄制作粗糙的白扇却要卖到天价，明显是强卖，但掌柜畏惧西园势大，当然是连口答应下来。
　　
　　秦珺楚心性善良，最看不惯强权压人，心中对杨清这行为极是厌恶，脸色有些难看。王铭艺瞥了眼秦珺楚，心知她不喜欢杨清这番行为，于是拿起一把折扇对杨清道：“杨师弟，我也想去这个莫名其妙的‘东园’看个究竟，能不能帮愚兄一个忙，替愚兄买一张请柬？”
　　
　　王铭艺入门后，很得园主宠爱，又善于笼络人心，杨清自然依从他的意思，对那少女道：“姑娘，这位王公子的扇子，我出三百八十一两。”
　　
　　苏寒食心中苦笑，王铭艺果然足够滑头，他投机之下，轻易便取得东园的请柬，自己写字倒显得有些多余了。
　　
　　米泽阳和吴亦寒等人也纷纷说要进东园见识见识，于是都用王铭艺的法子投机取巧，通过考验，转眼之间，那少女身边的扇子居然被卖了个干净，就连秦珺楚也卖出去一把，得到了少女给她的特殊请柬。
　　
　　苏寒食等七人每人拿着一只被那少女咬过一口的青苹果，跟着她转过几个街角，最终在一处院落前停了下来。杜述皱眉道：“你是带着我们绕了一个大圈子，这里不就是玄秘坊后面的一个院落么？”
　　
　　那少女道：“是啊，这里便是东园主人让我带你们来的地方啦！”
　　
　　这个院落很普通，众人绕过几间房屋之后，便看到一棵果树，树下泥土是纯黑色，而且土质密实。众人总算是知道那少女的青苹果是从何处得来的了，这果树上结满苹果，一律是绿油油的颜色。
　　
　　更为奇怪的是，每个苹果上都有一个字。
　　
　　这些字浑然天成，绝非用墨所写，倒更像是苹果自己长出来的一般。
　　
　　杨清道：“不是东园雅会么？怎么主人也不出来迎接？”
　　
　　“让东园主人出来迎接？嘿嘿，你们一群小兔崽子还不配！”这声音清朗，从树后传出，众人细看之下，才瞧见一个老头子坐在树后围墙上，手中拿着一个快要编织好的竹篓，眯眼看着他们。
　　
　　杜述已经骂道：“你这糟老头……”
　　
　　杜述刚刚说了半句，就被王铭艺捂住了嘴，杨清等人奇怪地看向王铭艺，却见他脸色难看，神情怪异，额角居然还有细细冷汗。
　　
　　苏寒食也是极为诧异，看着那老头，不知道该不该上前问候。却听王铭艺道：“三年不见，前辈不显苍老，反而更加年轻，当真可喜可贺。刚才晚辈的师弟妄言乱语，还请前辈见谅……”
　　
　　三年之前，月悬中天，大江面上，青楼画舫，那老者凶戾一剑，让他胆寒至今。这老者便是闻名武林的“剑中之神”铸剑锋，其实还不如称他为“杀神”更合适。此老行事向来无规无矩，一身邪气，杀人如麻。
　　
　　别人先是看到王铭艺的怪异行为，又听到他如此尊敬而又带着一丝惧意的话语，都开始纷纷猜测这个老者究竟是何等人物。
　　
　　铸剑锋看了王铭艺一眼，奇道：“你认识我？对了，三年前，老夫确实见过你，你就是那个跳水逃跑的家伙！原来你是西园弟子么？”
　　
　　铸剑锋性格古怪，说杀人便杀人，难以揣测，王铭艺现在的处境并不好，苏寒食犹豫一下，搭话道：“三年未见，铸前辈别来无恙？”
　　
　　“嗯？有意思，你是当年那个花船上的小鬼吧？你旁边那个是你师弟？你也是西园的？”没想到铸剑锋对苏寒食倒是印象深刻。
　　
　　秦珺楚早就觉得苏寒食和王铭艺的表情和话语甚是奇怪，这时听苏寒食称这老者为“铸前辈”，又听那老者说什么“跳上花船的小鬼”，猛然想起王铭艺给她讲过的事，立时便知晓这人应该便是铸剑锋了。
　　
　　秦珺楚莫名地忐忑不安，从刚才的对话中，她听出王铭艺给她讲的所谓真相，并非故弄玄虚，王铭艺和苏寒食确实遇上了铸剑锋，王铭艺也确实是侥幸从铸剑锋剑下逃得一命，而苏寒食也确实上过花船。
　　
　　今日竟然见到铸剑锋，只怕王铭艺所说的“真相”，立时就要见真假了，秦珺楚竟然从心底里涌起一丝惧怕。
　　
　　苏寒食恭敬地答道：“晚辈不是西园弟子。”
　　
　　铸剑锋道：“好！好！你师父死了没？”
　　
　　苏寒食脸色一僵：“前辈……这是什么意思？”
　　
　　铸剑锋道：“没什么意思，你师父若是死了，你便来给老夫当徒弟；你师父若是没死，老夫便杀了你师父，然后让你给老夫当徒弟。”
　　
　　苏寒食道：“晚辈师尊已经不在人世，但晚辈并没有另投名师的想法。前辈剑法天下第一，晚辈心向往之，但……”
　　
　　一听到“剑法天下第一”这个名头，杨清等人顿时明白了铸剑锋的身份，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铸剑锋道：“老夫只起过一次收徒的心思，当时你未答应，老夫也懒得和你废话，不曾想居然还再次会面，可见你我自有师徒缘分！”
　　
　　苏寒食摇头道：“晚辈今生，只有一个师父！”这话说得铿锵有力，毅然决然。
　　
　　米泽阳和吴亦寒对视一眼，算是松了口气。苏寒食若是认了铸剑锋做师父，秦家就又多了一个大靠山，不知这人是脑袋坏了还是怎么回事，竟然违逆铸剑锋的意愿。
　　
　　铸剑锋盯着苏寒食看了半晌，苏寒食如芒刺在背，流了一身冷汗，铸剑锋终于开口道：“哼！臭小子，真不识好歹……”说完，他重新低下头，继续编织手上的竹篓，并未追究苏寒食的“不敬之罪”，秦珺楚顿时松了口气。
　　
　　杨清问道：“铸前辈，请问……您便是东园主人么？”
　　
　　铸剑锋冷冷道：“我是给东园主人编竹篓的！”
　　
　　众人心中一突，面面相觑。铸剑锋是何等人物？就算是西园园主段金德，铸剑锋也未必会买他面子。
　　
　　苏寒食与王铭艺同时想到三年前，铸剑锋曾说自己被一个老头打败。或许也只有那个人，才能令铸剑锋心甘情愿地为他编织竹篓吧……铸剑锋的话形成强大的震慑力，本来他们七人都对这个“东园”不以为意，但现在看来，这个东园，当真是深不可测。这些年轻的后生们，终于懂得了什么叫“敬畏之心”。
　　
　　卖扇子的少女冲苏寒食笑了笑，便背着竹篓离开了。而其他人站在原地，没有主人的邀请，他们既不敢进入前方的屋子，也不敢就此离开。
　　
　　过了许久，铸剑锋朗声道：“竹篓已经编好，要摘果子了么？”门突然打开，走出一个中年妇人，对铸剑锋道：“不用了，先招待一下几位客人……”
　　
　　众人心中齐齐闪过一个念头：“原来东园主人是个妇人？”
　　
　　这妇人无形之中，便带来一种更高于铸剑锋的震慑，虽是人到中年，但依旧风姿绰约，穿着朴质无华，举手投足之间却自有一番异乎常人的气度。她拿了两卷纸质粗糙的麻皮纸，看了众人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将那两卷纸展开，手指翻动，轻轻将纸折叠，两只手腕灵活异常，越动越快，一张四五尺长的纸开始不住地变幻形状。苏寒食等人看得眼花缭乱，几乎是转眼之间，那妇人已经将一张纸变成了一把椅子。
　　
　　用纸折成的椅子，惟妙惟肖，鬼斧神工一般。
　　
　　仅看手法，便可知那双手是何等的灵活，在场之人，除秦珺楚不习武功之外，无人不为之而震撼。他们同时在脑中想道：若是她手中的不是纸，而是刀、是剑、是暗器，那么她能在一瞬间出多少刀？刺多少剑？发多少暗器？
　　
　　就在他们心神震动的短短几息时间，又有纸椅在那妇人手中诞生，转眼之间，两卷纸变成七把纸椅，形状构造各不相同，似乎是那妇人随手而为，但各具形态，样式高雅脱俗。
　　
　　那妇人伸手将纸椅摆成两排，道：“各位客人请坐！”
　　
　　请坐？难道就坐在这纸椅之上？
　　
　　苏寒食等人虽然心中奇怪，却偏偏问不出口。这些纸张看起来甚是粗糙，颇为厚实，但纸再厚实，也是薄薄一片，决不可能承担一个人的体重。
　　
　　妇人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人，甚至连嘲笑和鄙视都没有，这时她的手中已经又诞生出一把纸椅、一张纸做的桌子和一张低矮的小几。也不管院子里面的人，还是干巴巴地道：“我去请主人出来。”
　　
　　“她不是东园主人？”
　　
　　苏寒食等人正纷纷猜测那女子是东园主人的什么人，东园主人又是何等人物，却见那妇人推着一个轮椅出门。那轮椅如同一个小车一般，椅背上延伸出一块顶板，垂下一面黑色帘幕。轮椅上坐着一个人，手中拿着一把扇子，颜面被那帘幕遮住，众人看不清楚。
　　
　　苏寒食等人纷纷以晚辈身份向东园主人问好，东园主人点头一一回应，带着几分温和的斯文气，像个老书生，倒让人意想不到。
　　
　　东园主人转头道：“都请坐，铸兄弟，也过来坐吧！”
　　
　　铸剑锋也不答话，身形一晃，便如同鬼魅一般到了苏寒食身侧，将手中竹篓放在纸桌上面，往其中一张纸椅上一坐。
　　
　　苏寒食等人齐齐往他臀下看去。却见铸剑锋身体虽然坐上去，但纸椅并没有像他们想象的一般被压垮，而是好端端稳固如同木椅一般。
　　
　　苏寒食等人却也不为奇怪，他们早就算定，以铸剑锋这般人物，决不可能轻易出丑，当然不会真的坐在这纸椅之上，这时人人心中道：原来这东园主人是要考较我们下盘功夫来着！
　　
　　王铭艺等人都对自己的推断甚是笃定，当下也“坐”在纸椅之上，坐姿端正，面上表情也甚是严肃。看起来是坐在纸椅之上，其实却是蹲成马步，臀部靠着纸椅，并没有坐实。
　　
　　秦珺楚道：“谢前辈赐坐，只是小女子不通武艺，便不坐了。”
　　
　　东园主人道：“阿秋，劳烦你为这位小姐寻一张竹椅来，也可坐得舒适些。”那妇人应了，寻了一张竹椅过来，秦珺楚谢过了，方才落座。
　　
　　东园主人道：“各位小兄弟来会，也算是缘分，虽然我才疏学浅，但好在不怕人笑话，妄言武功，笑谈文采，也不管有无所得，只尽兴便是了。”
　　
　　他话虽然如此说，但谁又相信他会真的“才疏学浅，妄言武功”？
　　
　　东园主人见这几个年轻人都甚是拘束，笑了一笑，指着那颗果树道：“你们可看到这上面的果子？难道不奇怪么？”
　　
　　杨清道：“晚辈等进来，便看到那果树，自然是有些奇怪的，特别是那树上的苹果，敢问那些字是前辈写在苹果上的么？”
　　
　　东园主人摇头道：“字是我种入果中的，但却是它自己长出来的。”
　　
　　杨清讪讪笑道：“前辈说笑了……”
　　
　　东园主人对铸剑锋道：“铸兄弟，我见树上又有几个果子熟得透了，不如采摘下来，让几位公子小姐尝尝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