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和《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铁皮人一样，杨歌子终于找回了她的心。现在她和常人无异，姜彻决定明天让她出院。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副院长李雄权走了进来。今天的他没有了以往的趾高气昂，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姜彻心中奇怪，这一大早找自己什么事呢？他的办公室没有茶叶，便随手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了李雄权。
　　李雄权斟酌片刻道，”你的病人杨歌子情况怎么样？听说准备要让她出院了？”
　　姜彻心中冒出疑问，这人怎么对杨歌子如此上心。
　　“是的，恢复的差不多了。还留着人家干什么呢？过几天做个全身检查就可以走人了。”姜彻不咸不淡的说道。
　　“你看是不是再缓缓？多观察一阵子对病人总是好的嘛。”
　　姜彻本想拿出病历本跟他好好说明一番，但又想到对方专业水平几乎是零，只好耐心说道，“副院长。对于正常人来说回归社会是比住在医院好的。让她在这里多待一阵子只会对她不利。再说了，您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我总不能让一个正常人待在精神病院啊？这样说不过去的。”
　　李雄权扶了扶眼镜，一双鹰似的眼睛在镜片后闪着的光，“理由这东西不是你们当医生的说了算吗？”接着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小姜你是我们医院的明星医生，业务水平自不必说，但是薪水和职位有点不配了。在我看来，主任医师的位置要不了多久就会空出来，你要不要争取一下？”
　　就算姜彻再愚钝也明白了这是在贿赂自己，作为交换就是把杨歌子留下来。难道这人对杨歌子有什么企图？
　　“李副院长抬爱了，高薪高职确实让人寤寐求之，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还是病人。让病人回归社会才是我当医生的目的。杨歌子这件事上没有商量，好了就是好了。医院只留给病人，不属于正常人。”
　　李雄权脸沉了下去，“所以一切没得商量咯？”
　　姜彻摇摇头，“在我这里病人至上。其他的因素都靠边。”
　　李雄权阴笑道，“好好好，姜医生好正直啊。那就先告辞了！”
　　他说完这句话摔门而去。
　　姜彻明白这种性格的人做事阴狠歹毒，自己恐怕在这待不长久了。只是一时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强留杨歌子？
　　下午，花园中。
　　医生护士，和部分病友齐聚一堂。每人脸上都洋溢着喜庆的微笑。
　　“恭喜杨歌子可以出院啦！！”姜彻递上了一束花。其他人鼓起了掌。
　　杨歌子害羞地向大家鞠躬，眼睛中闪着泪花。
　　“感谢大家陪伴，感谢医生们的治疗，小女子以后再也不做傻事了。”
　　小蹦子带头起哄道，“不对不对，要特别感谢姜医生！人家可是鞍前马后的到处为你奔波哦！”
　　护士们也哈哈大笑，偷瞄姜彻的脸色。
　　姜彻双手向下压了压，大家安静了下来。
　　“行了，别瞎起哄了。现在还是上班时间，差不多散了吧，明天正好赶上周末，我请大家吃饭，杨歌子你也一起来？”
　　杨歌子点了点头，“我一定到的。另外叫我歌子吧，摩托车我还没有坐够呢。”
　　姜彻一怔，笑了。“那你可得好好等了，我这证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考下来呢！”
　　送走了病人姜彻感到一身轻松，多日来的疲劳一扫而空，他整理着资料准备写个总结上交上去，心里想着希望杨歌子再也别回来这里了。这时一个名字印入了他的眼睛——杨歌子的母亲何珍。这个从小就离开杨良才父女的女人。自己都快把这个人给忘了，这位母亲在杨歌子生命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是不是应该去联系一下呢？虽然说现在杨歌子已经痊愈，但接下来说不定会有更大的难题出现，思考再三还是决定去了解一些情况。
　　第二天通过社区的帮助，很快查到了何珍这个人，她今年五十三岁，住在北方的一座小城里，离开杨良才一家后跟另外一个男人结了婚，两人经营酒吧，后来男人得了肝癌去世，何珍就把酒吧盘了出去。至今一人独居。
　　按照资料上的信息姜彻拨通了电话，响了几下电话接通了。出乎意外的是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
　　“喂，哪位？”
　　“您好，请问是何女士吗？我是s市仁心医院的医生，我姓姜。冒昧地给您打电话是想打听一些情况。”
　　“s市？””显然对方对这个城市比较敏感，一下子就引起警觉。
　　“是的，我想打听一下您前夫......”
　　话被打断。
　　“你一个医生找我说这些干嘛？”对方的语气变得很不友好。
　　“您的前夫杨良才已经去世了，女儿杨歌子情况比较复杂，我。。。。。。”
　　话还没说完再次被何珍打断，
　　“杨良才死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约有五年了吧，这些年杨歌子都是独自一人努力地在活着。”
　　“那你打这个电话干嘛？我是不会见杨歌子的，更不会收养她。”
　　姜彻心中冒出一股怒火，做为母亲她什么都不知道。女儿生下来二十八年之间，她甚至都不愿意去想象一下。她扔下不足两岁的杨歌子与情人私奔。。。。。。他往下压了压火说道，“杨歌子已经成年了，不存在收养的问题了，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他们家的情况。”
　　“啊！？是啊，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啊，那孩子，还好吗？”
　　“是这么一回事，关于你前夫的病。。。。。。”
　　话又被打断。
　　“杨良才的病？”
　　“是的。亨廷顿舞蹈病，您知道这种病吗？”
　　“亨廷顿舞蹈病？”
　　于是，姜彻放慢节奏，尽量通俗易懂地对疾病进行了说明，说了病的优性遗传，以及杨歌子有一半发病的可能性。
　　何珍的反应与姜彻想的不一样。直勾勾的问了句，“杨歌子现在也得了这种病？”
　　她可能根本没有专心听自己说话，姜彻心里有些发火，回答道，“刚才我不是和您说了吗？现在还不知道。只能说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
　　“该怎么说呢？嗯。。。。。。就是说，除了遗传的原因，还会不会染上这种病？”
　　“您是说会不会自然发生？不会。只会发生在遗传中。”
　　历史上，人类有时会因为遗传基因的变异而发生疾病。但是，截至目前的统计数字可以肯定的说明，没有这种突然变异的现象。
　　“那。。。。。。那个，就是说。。。。。。”徐珍吞吞吐吐说着突然轻笑了一声。
　　姜彻彻底的懵了，难道杨歌子的母亲在精神上也有问题？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哎呦，怎么啦？医生？！”
　　徐珍满不在乎又带点戏谑的口气让人震惊，这未免和谈话内容太不吻合了。
　　“哦，没什么。。。。。。但是，我觉得您好像在想什么别的事情。”
　　“真是个讽刺。”徐珍突然感慨道。
　　“什么？讽刺？”
　　“医生，杨歌子他，不会得那个什么跳舞病啦。”
　　姜彻彻底怒了，要说多少遍她才明白，根据杨良才的家族遗传病史，除了造物主以外，没有人能改变杨歌子的命运，还轮不到徐珍来下这个判断。
　　“怎么样才能让您相信呢？您了解过您前夫家族中其他人的情况吗？”
　　徐珍还在笑，笑得有点娇媚，有点放肆，有点出格了，“我说医生小哥啊，你真是可爱啊，我都想见你一面了。你想在我这里问出什么情况呢？我很明确的告诉你，杨歌子不会遗传这种病。”
　　姜彻住口了，就在他想挂电话的同时，啊！那道闪光！
　　——原来如此！
　　徐珍如此笃定杨歌子不会遗传，那世界上唯一的理由就是：杨歌子不是杨良才亲生的！在和杨良才离婚之前她的私生活恐怕就已经非常精彩了。
　　姜彻也扑哧笑了出来，总算弄明白所谓“讽刺”的意思了。徐珍瞒着丈夫生下来别的男人的孩子，还把孩子扔给了丈夫和别人跑了，她对这种行为可能抱有罪孽的意识，但是具有讽刺的是，二十多年后的今天，那个罪孽竟引出了好的结果。通过像圈套一样的巧妙组合，竟结束了亨廷顿氏舞蹈病遗传给子孙的基因传播。
　　“杨良才不是杨歌子的父亲对吧？”
　　“没错。”
　　为慎重起见，姜彻再次问道，“绝对没错？”
　　“绝对没错。”
　　杨歌子的生父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只要确定她没有继承杨良才的血脉就可以了。真正的父亲可能是她私奔的对象，也有可能是第三者，从徐珍对杨歌子这么无情来判断，杨歌子很有可能也不是私奔对象的孩子。
　　杨良才死后这些年中，对疾病的恐惧一直攻击着杨歌子的神经，溃蚀着她的心，加上柴英群的背叛，她的神经终于绷断，堕入了精神中的死海。
　　现在好了，姜彻已经彻底弄明白了真相，那黑暗的死海中，终于传来了光明。
　　姜彻那一晚少有的早睡了，没有工作，没有阅读，没有娱乐，很快进入了梦乡。空气中似乎一切都是甜的。
　　杨歌子回到了离开多日的家，恍如隔世。家中一切没变，一切荒唐之事似乎发生在昨天。想到这不禁淡然一笑。人就是这样，从前觉得重要的事现在看来已经不算什么了。这是成熟了还是漠然了呢？杨歌子不再去想，既然阳光照进了生活那就沐浴着阳光而行吧。
　　突然腹中一阵恶心，她连忙冲入厕所对着洗脸盆干呕起来。最近经常这样，估计是断药后身体的自然反应，过段时间应该就好了。洗了一把脸，简单装束一下拿起包出门了。
　　临近黄昏，大街上车水马龙，人们行色匆匆。呼吸着城市大街上特有的味道，这时杨歌子才感觉自己真的活过来了。她不赶时间，步履从容的走进了一家文具店，姜彻的那黑色钢笔有点掉漆，有些地方磨出了包浆，应该用了有段时间了，她想买一个新的钢笔送给姜彻。
　　S城的经济发展与国际接轨，高级餐厅雨后春笋般的往外冒，自然价格也是水涨船高。万幸的是做为本地最热闹的一条餐饮街——和新街被保留了下来，街上遍布苍蝇馆子，物美价廉，有几家确实非常不错，值得一去。
　　“飘香楼”名字挺气派，其实并没有楼，只是一家六十多平米的小餐馆。夫妻两人夙兴夜寐同心同德把这小餐馆经营得非常红火，午饭时间还没到就已经坐满。店中放着当下流行的曲子，食客们有的高谈阔论，有的开怀大笑，有的低声细语商量着事，大家都在享受着周末。
　　杨歌子一身清新淡雅装束，让众人人眼前一亮。
　　小蹦子举起酒杯站了起来，“今天大家聚在一起，不要计较太多细节，核心只有一字，吃！可劲吃，可劲喝！千万别给姜医生省钱！”
　　大家起哄站了起来，酒杯轮流地碰撞着敬酒、干杯、展现出大家逐渐高涨的热情。
　　杨歌子说道，“再次要感谢医生们，哦不，现在应该说是朋友们了，一辈子的朋友。谢谢你们的耐心与医术治愈了我的疾病，让我重新能振作起来回归社会。还要特别特别感谢姜医生，你为我倾注了大量的心血与汗水，你......”
　　小蹦子打断道，“还在这做报告呢？别搞这些虚的啦！以身相许吧！？”
　　侯医生年近中年，性格豪爽心直口快，他也点了点头说道，”姜医生可是我们医院的明星医生，我们医院很多宣传栏目都是以他的经历作为蓝本哦！有很多刚毕业的小姑娘都是冲着他来我们医院工作的，小杨啊你还不快点就要大意失荆州啦！”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护士小陈说道，“嗨嗨嗨，说的我们杨歌子就差人一等似的，人家可是歌星！出过歌的！对了，杨歌子啊，你见过其他明星吗？真人都是什么样的？有没有屏幕前那么帅啊？”
　　这个话题成功点燃了女士们的激情，大家七嘴八舌开始发问。杨歌子自是知无不答，说到那些耳熟能详名字的八卦时大家更是大呼过瘾。
　　姜彻全程都在笑，不善言辞的他像个局外人坐在这，但他的内心比任何时候都温暖都高兴。杨歌子的恢复让人感受到生命的力量和希望，她的微笑与眼神散发着迷人的活力，不胜酒力的自己似乎有些醉了。
　　酒过三巡，姜彻靠近杨歌子低声说，“我联系过你母亲了。”
　　杨歌子明显一怔，脸上的表情微变，像是午后的晴天飘来了一朵乌云。
　　姜彻看在眼里心中一紧，果然不幸的童年要用一生来治愈，看来徐珍对她的伤害远比表面上来的深。“请原谅我的唐突，本应该和你商量的，但这次她带给你了一个好消息。”
　　杨歌子转头看向姜彻，她酒后面色微红但一双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她的表情似在说我母亲那样的人能有什么好消息？
　　姜彻神秘笑着说，“母亲果然还是母亲，阴差阳错之下她送给你了一份人生大礼哦！”姜彻不再卖关子小声说道，“你不是你爸亲生的。”
　　话说的有些拗口，但最精彩的还是杨歌子的表情，一秒之中她连续变化着面部表情，她的前半生遭遇全部浓缩于此。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你没有遗传（亨廷顿舞蹈病）的可能了。”
　　杨歌子双手捂住了嘴巴，明亮的眼睛开始变得雾蒙蒙的，此时眼泪似乎成为了心灵深处的一种表达，当眼泪划过面颊滴落而去时，折磨了她多年的阴影也因此拨云见日了。
　　“谢谢你。”杨歌子含着泪水再一次从嘴里说出这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