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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因同乘一车而结缘的陌生人，汇集到钟思身畔。
开始正事前，他把一直暖在外套下面的一条长裤和大浴巾都抽出来，放在棋盘上。
金发女孩抖落周身霜花，毫不犹豫地把浴巾掖进卫衣，再套上宽松长裤、挽好裤脚，借洋溢的余温连做几次蹲跳，让僵硬腿部恢复血流通畅。她这套玩法贴近军训的逻辑：不必抱怨周围气温低、身上只有单衣，反正连续波比跳必然会让人暖和起来（或者出现低血糖危象直接死逑）。
女郎和壮汉同步扮着鬼脸，对近在眼前的人际关系变化表示喜闻乐见。
瘦高个仍然脸色凝重，死盯着若无其事的女孩，“不可能！完全没有参照物的条件下，人没法保证走直线！别跟我说你是童子军寻路比赛冠军！你到底怎么回来的？”
确实，灰色荒原犹如一平如镜的戈壁盐滩，只用眼看都会感觉如坠烟海、茫然无措。
金发女孩自顾自活动完毕，从口袋里抛出仅剩3个的垫圈，和棋盘上充当黑棋的那些同样，微微反着光。
“船位推算法”，原来如此。
用在地面寻路时，也就是每隔固定步数抛出人造标识物，前进三四个标记便回头重新校准，保证路线基本笔直，然后如是反复。这样一来，需要返回时身后会出现一道反光直线，置身荒原也不至于迷途。
从钟思那里拿到一把垫圈后，女孩自行搞懂了他的用意，甚至依照垫圈数量冒险行进到安全极限，如同一架侦察机、在地面塔台的指引下完成了探索任务，油料用尽前顺利返航。
要么她接受过定向越野的专门训练，要么是天生的直觉在发挥作用。
话虽如此，独自深入死寂无人的绝对荒野，习惯了各种感官刺激的大脑会迅速制造出重重心魔，产生幻听幻视，把单调的直线前进转变成可怖畏途，就连脚下的影子也会暗示有某种危险个体在视野外缘徘徊跟踪。
参考仅仅跑出20多分钟就“迷途知返”的三位落汤鸡，恐慌中逃回原地的反应实属正常，普通人连独走夜路都要心跳加速呢！至于如此极端的环境，比水下深潜和航天飞行也不遑多让，彻底孤立能使人轻易丧失时间感，再深入一段则理智难保，用不了多久便会陷入疯狂。
反观眼前这位独行侠，足足花去大约90分钟回到出发点，折返的理由居然是“垫圈不够了”……仔细琢磨一下，迎接她的人与其说“姑娘，我敬你是条汉子”，不如说“精神病得抓紧治疗！”
想问的太多，几人同时开口说话。有表示称赞的，有表示怀疑的，还有表示看不懂，或者询问具体所见的。
摇动沙锤的声音响起，钟思举起手中的珠串。
足够的停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除教授之外，目前大家还意识不到、他正在酝酿何等复杂的行动，但他的嗓音低回动听，发言节奏不紧不慢，尽量为接下来的步骤开个好头。
“之所以会经历刚才这段危险的波折，只因为陌生人的团体无章可循，每个人都持不同见解，而他人的言语听上去纯属偏见。那么我提议，用这个名叫‘铃’的葫芦建立起一条规则，先允许‘偏见’被讲述，然后从中提炼出大家都能接受的理念，让对话至少讲完一轮，不至于自言自语。大家意下如何？”
金发女孩率先点头，其他人也都表示同意，耐着性子听他讲。
“规矩很简单：手持‘铃’的人处于主动状态，作为‘持铃者’发言，可以进行提议，也可以暂时允许其他人插话；而其他人处于被动状态，作为聆听者听讲或者回答问题，等轮到自己时再开启话题，需要插话时则举手示意，先征得‘持铃者’同意。”
讲道理，该方案出自幼儿园的小游戏，适用年龄3到6岁，对着一群成人，钟思实在不好意思挑明。
高个马上点头，“换手规则呢？”
“当大部分聆听者要求持铃之人闭嘴，或讨论陷入僵局时，沿顺时针将铃传给下一人。仅此而已。”他停顿一下，继续道，“陌生人之间不存在领导者角色，我们只能为自己的生命和健康负责，那么请尊奉规则本身，至少让这片荒原品尝到一丝文明的味道！这是我的提议。鉴于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如果没有异议，我要求作为第一位‘持铃者’发言。”
打心眼里，他宁愿只和教授那种明白人往来，用表格和公式整合不同的认知图景，再把一切分歧摆在桌面，谈判并妥协然后达成共识，规避所有因为情绪、偏见和词不达意导致的障碍……可想也知道，世上如果有那么多明白人，傻瓜岂不成了最稀缺的资源？这群人里，带着脑子或直觉优秀的人占比已经很高，不过接下来，他得测试一下大伙对坏消息的承受能力，鉴于这些消息每一个都是世界级的糟糕，一旦捅出来，连他也无法预测局面将如何变化。会有人当场崩溃，甚至发生更坏的情况吗？
——破例祈祷一回……但愿剩下的都是理智之人，但愿各位足够坚强。亦或者，但愿你们傻到一心一意听我的，干起活来能稍微聪明点就行，然后，最好不要太计较报酬问题，对劳动保险也没那么多想法……咦？闹半天我原来是反派吗！算了，祈祷果真行不通，破罐子破摔吧。
（是，你脑袋有那么点即将爆炸的苗头。）
所幸其他人听不见这一位的心声，仍然聚焦于“铃法则”本身，纷纷表示可以试试。
“同意，走一步看一步。”
“行，也就是拿着手串的人说话呗。”
“先听听你怎么讲。”
“哇啊哇啊哇啊——”
乱糟糟的回应中没有否定，于是钟思继续。
“先不谈正题，我要提议改变一下站位。”
他的理由是，由于教授的听力障碍，只能通过近距离阅读唇语的方式获取别人交谈的信息，因此所有人最好以老先生为圆心，面向他站立，让他能看清谁是持铃者，以及讲话人的口型。钟思总结这条提议，“由于是人与人之间基本的礼貌，即使我们没有其他默契，我假设无人反对。该提议是否通过？”
很快，五个人转到教授对面，呈一条小角度的弧线站立。目前持铃者：钟思。
众目睽睽下，他把临时方桌直接掀起来，亮出棋盘一面，底部支架“咔嚓”撑开——这玩意是不久前发现的，一块移动式白板，样子破破烂烂，半埋在倒塌楼房的废墟里。既然白板还能画出东西，钟思应当是在白板背后、深色的一面上动了些手脚。
“咦，这棋盘上怎么还画了一张图？地图吗？”壮汉偏头看几眼，指着除了纵横直线外的模糊线条瞎猜道。
月光下，围棋棋盘原来是画在一张塑料薄膜上的，除去19横19竖的直线，另外还用星星点点的笔画、勾勒出三个大箭头，以及由同一圆点出发、大小不一的三个扇形区域。没等别人看明白，钟思便从下往上、把画有棋盘的薄膜轻轻一掀，所有线条和纹路一概消失干净。板子上的方寸天地直接被清空，仅余一片荒凉空白……旁观者不约而同发出一声轻呼。
高个子难以置信地上前一步，摸摸非常简单的手工结构：白板深色背面给均匀涂了一层油状物质，然后覆盖上一张透明薄膜，再以工业胶带粘住上边缘，这就形成了很有历史感的小玩具——蜡纸书写板。
用指甲就能刻画出文字和图形来的油性画板，早就是时代的眼泪，少有人见过了。表面画满后，可以揭开第一层半透明的蜡纸，字迹便立马清空，廉价反复使用的特性使它适合被当成草稿纸，给小学生用于数学验算。当年方便的工具，遭到迅速拓展的数字化浪潮的冲刷，如今仅剩下儿童玩具的身份，还是廉价且过时的玩具。而众人面前，正是一个大型化以后粗糙的仿品。不过因为制作者很擅长手工，最终效果居然挺不错。
钟思制作油性画板，受到了教授的启发，部分原因是为进行列表计算，和老人展开更精确的沟通。而现在，教授继续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微笑表情，在其他人面前装聋作哑，却是受到了钟思的启发。既然钟思自称“魔术师”，正要在人际关系领域内、施展一场瞒天过海的近景魔术，那么在观众里安插一个“托儿”、一个“暗桩”，属于顺理成章的事，如此便能更好地提供策应。另一方面，教授也存了观察其他成员为人和品质的意思——由他扮演团队包袱、拖油瓶的角色最合适不过，到时候，人群里最自私的个体会马上现出原形。
对此钟思表示，每个人归根结底都是自私的，只不过存在程度上的差别。非常时期，只要不是反社会者他们都得来者不拒，至于有人背后搞鬼的可能性，事前做好预防便是，就像人无完人，完美的团队同样是不存在的。
总而言之，这两人迅速相互启发，给对方出主意、想策略，配合相当默契。两颗聪明的脑瓜，发挥出一加一大于二的作用，钟思向教授交底，被证明是明智的决策。
回到魔术现场。
金发少女显然是头一次见识蜡纸书写板。她好奇地伸出手、在板子上轻柔滑过，映着月光，画板随即浮现出显眼的反光沟壑来。用指甲形成的纹路，她顺势勾勒出一只卡通小黄鸭的速写画。与未经训练者笨拙的笔触不同，这副小画首尾相连、只用一笔，充分展现出扁平指甲产生的侧锋效果，还加了几条整洁排线产生一点阴影特效，调子灵动、一气呵成，非熟练画师无法驾驭。
“没错，”钟思确认道，“现在开始，这块画板交给你，无论后面的持铃者是谁，只要你认为某项具体发言存在记录的必要，或者需要列出条目帮助大家理解，便可以通过画板来展现，形式由你决定。只当成棋盘来用太可惜了，从开始制作这板时，就是为绘图准备的。当然，这只是我唐突的提议，不知你是否同意？”
女孩低头瞧瞧自己卫衣表面手绘的复杂简笔画，对方提前推测她具备一定绘画功底，也还说得过去，可能另外存着照顾她不爱讲话的习惯这层意思。没想到身处不毛之地，有人专门（你想多了）为她做了一样东西，大小不论，这算一个惊喜……女孩难得露出点符合年龄的扭捏神情，迅速一点头，用兜帽把脸藏得更深了。
钟思变魔术般抽出一根条状物，是头被磨圆的一次性筷子，作为画笔递给她。
目前站位按顺时针排列，依次是钟思、画板、女孩、女郎、壮汉，以及最外侧站着的高个子。伴随画板加入，整条线的弧度随之加深，让每个人都能大致看清板子所录的内容，弧线上的各人、以及画板恰好面向教授展开。教授抱着孩子，坐在空心砖凳子上，隐隐成了进行面试的考官……由于大半辈子常常担任考官，对他而言这角色再自然不过。
呆立在最边缘的高个子内心波涛起伏，透过现象看到了本质。站在另一头的年轻人何止是一条孤狼，更像不好讲有多粗的三花巨蟒，张着血盆大嘴，绝对打算要一口通吃。
这小子，充分利用短短几十分钟，暗中搞出一系列小动作来，实际是在拉帮结伙，运筹组织人力物力，以实现个人目的。
（某种意义上，确实。）
画板一物多用，又是写字、又是画画、又是下棋的，对老人和金发女孩各自投其所好，完全把他俩拿捏清楚，选择主攻看起来容易掌控的边缘角色；至于一视同仁地送衣服送装备，在此情此景等于雪中送炭，顺便拉拢广泛多数，谁也不得罪；除去物质层面以外，他说话时礼貌周正、处处考虑别人感受的虚伪矫情（呵呵），同样博得不少好感，隐约成为公用的裁判；接着还把老先生抬出来，通过一老一小制造道德高地，哪怕被利用者什么都不讲，也等于为他的人品背书。
到了真正开始团队建设的时刻，一切都发生在他安排好的场地上，刻意营造考官面试的环境，所有人站着唯独让老人坐对面，借一尊佛像强化规矩感，让站立的几人感到来自外部的社会规训，矫正他们的心理预期。他自己则顺理成章，融入到“面试者”的行列，消除别人的戒备，潜台词是“我刚来，情况不熟，站这儿没问题吧？”
一句话：机关算尽，所谋甚远，居心叵测！
——事儿让你吃透了！99个心眼儿还嫌不够，非得扩容到250是吧？
从站位看，那小子已经拉拢了谁、正在争取谁、实际防备着谁，全特么在面儿上！
一番明里暗里的操作，以那小子为核心，至少出现了两个基础盟友，差不多占据了表决多数。另外三人由于得到过他的好处，拿人手短，理论上只有心怀感激的份儿。他不仅夯实了话语权，而且利用盟友和潜在支持者投射影响力，水泊梁山还没聚义呢，结果连座次都排好了！别人在外头玩命探路、和地图上的迷雾纠缠时，他居然把基地建起个雏形来，开始招募散兵游勇和各色炮灰……这要是比赛百米跑，何止是发令枪响前先抢跑一段？分明是把跑道的划线器抱在了怀里，终点在哪由他自个说了算，霸道！
——擅长布局，目标明确，不仅懂造势，还会引导情绪，时间管理满分……我特么走夜路碰见鬼，撞上了职业骗子？而且是最最麻烦的“正将”！
【估计是说所谓的“千门八将”：泛指在有组织诈骗团伙中，存在“正、提、反、脱、风、火、除、谣”八类角色分工，其中“正将”为构建和统领骗局的核心人物。】
高个憋一口气反观自己，孤家寡人的现状怪不得人。但意识到存在威胁后，他确信一场“生存大赛”即将展开。从眼前的局面分析，他处在绝对劣势，犹如扑克牌游戏中被丢到寡不敌众的一方，手里一把破烂儿，面对握着所有鬼牌的对家。
情况的不利程度，到了只要不表态，铁定会沦为跟班苦力、甚至牺牲品的程度。那家伙没留余地，高个作为另一个玩家，只要还存着“我命由我不由你”的意思，唯一选择便是成为搅局者，掀桌子开干。
——奶奶的！捕鸟围三阙一，捕鱼忌用绝户网，你小子简直欺人太甚，休怪哥哥我不留情面了！
（……内心戏这么多，您有点可爱呢。我有种感觉，当您老抛掷搅屎棍时，每次都能精确拿住带屎的那一头。让我们姑且往下瞧。）
其他人必定没想那么多，只是对“准备充分”有了全新的认识。看见画板，打铃上课的感受扑面而来，更对接下来要说的话多了一分好奇。如果需要郑重的板书，肯定不会是寥寥数语，可现在这状态，到底有啥好讲？
于是众人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