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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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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应对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政府要求严格从简从短操办丧事,一律不得做道场,严格控制送葬的人数。嘎婆的葬礼从治丧,抬丧到下葬,九个人通力协作。嘎婆的大葬日,热热闹闹地演出了一场阳戏作为祭奠,四个乐师奏乐,五个演员唱戏,场内只有嘎婆一个观众。
  酉水两岸的巫风楚声,奇山异水孕育阳戏。阳戏熏染孕育,脱颖而出,繁衍漫缈,蔚为大观。金线吊葫芦,男女不分腔,真假声相结合。昔日,嘎婆和嘎公都是阳戏团的名角。忙时,她们辗转于农田山野,为了生计奔波不停;闲时,几个人一台阳戏,唱出人间百转千回。他们总是寻找一切机会展示阳戏,哪怕只是几分钟的亮相。可阳戏,却不复当年盛景。偶有人请戏,一年有个十几场,更多的是县里几分钟的表演。月明星稀,寒风刺骨,七十多岁的二嘎公轻拭旦角妆容,不由忆及当年盛况。那可是一年有一百多场演出,一出剧两个多小时,一场戏能连唱三天两夜的盛事。
  跳阳戏是男子的事,男子妆饰如社火,击鼓以唱神歌。跳阳戏时,最神秘的莫过于举行开箱仪式。二嘎公将一个神箱子抬出,放在神龛上,然后杀鸡敬神,烧香点烛祭天,三叩九拜之后,高诵开箱词。二嘎公念完开箱词,打开箱子,取出帅旗、刀箭和面具,再将面具供奉在神龛上。午后,斜阳微醺。山寨院子的老木屋里,就着门外洒下的阳光,二嘎公戴上老花镜,一刀一锤细细雕刻,白杨木上一张人脸已渐成型。几个月前,二嘎公雕刻的全套阳戏脸谱面具,被人买去收藏。阳戏脸谱面具,都是阳戏人一刀一刀手工雕刻的,雕刻技艺代代传承。在二嘎公身边,小南瓜细细聆听、仔细琢磨。身后,山寨院子老屋里,有一间房常年落锁,也时常有人出入维护,阻挡时间的啃噬,也阻止世人的遗忘。二嘎公找到钥匙,推开房门,搬出两个箱子。锁开箱启,一套做工精良、表情生动的木质脸谱面具,浓缩着千年技艺,代代相传,在阳光下诉说着光阴的故事。箱子底部,二嘎公翻出一张猴子面具,端详许久。做工精良、表情生动的面具,都是阳戏人一刀一刀雕刻而成,凝聚着无数心血。
  木质面具,经年累月总有损毁,二嘎公手里的这张猴子面具,据说已传承千年。和所有阳戏面具一样,猴子面具由山寨常见的白杨木制成,制作技艺同样传承千年。阳戏中涉及到的许多角色,如财神、开路先锋、上祖等,他们的脸谱全靠上一代掌坛人,手把手传授给下一代掌坛人,对这些画法各异的脸谱,所有的掌坛人都只记在心里,而不落在纸上。由于没有文字记载,古老的阳戏缺乏详细而系统的介绍,始终给人云遮雾障的感觉。摩挲着一张张精美的面具,二嘎公娓娓道来。面具雕刻,并不轻松,熟练的老师傅,也须小心翼翼,特别是眼睛,一刀不对,就全废了。二嘎公专心雕刻面具,可年岁渐长,眼睛、手脚已日渐不听使唤。
  二嘎公戴着眼镜,一刀一刀雕刻着手中的脸谱。阳光暖暖的斜洒在他身上,他的动作明朗而又神圣。小南瓜带领一个人走进来说,爸,这是张教授,知道您是湘西阳戏的传承人,这不专门来拜访您。张教授说,杨师傅早就听说过您了。小南瓜说,张教授是研究戏曲的,今天特地来拜访您,他对阳戏非常感兴趣。今天想来拍摄一点素材。二嘎公连忙放下手中的工具,一边张罗着端茶倒水、摆放桌凳,一边招呼张教授坐下来。一番忙碌后,他终于坐定。张教授说,咱的阳戏在外人眼里,那就是个宝,将来你的名字响当当。你就别给我吹了。张教授说,最近全国很多地方都在申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要是真评上了,您可就是国家的宝贝啦。二嘎公问,非啥遗产?张教授说,非物质文化遗产啊,杨老师可以看一下你的阳戏吗?小南瓜说,哎,我带你们进屋看看去。这些阳戏脸谱和戏服都是我父亲的宝贝。张教授说,作为湘西阳戏的传承人,除了唱和演之外,做阳戏的面具脸谱都是高雅的艺术。二嘎公说,谢谢呃,张教授,除了这些说法以外,有没有啥实惠呀?张教授说,听说这次国家的扶持力度还是很大的,要拿出好几百万来呢。二嘎公说,会给一些扶持资金?哎呦,那能有多少呃。张教授说,估计一年给个十几万没问题吧。哎呀,那可太好了。二嘎公激动地说,我第一次看到了光。现在打开电视什么节目没有,谁还看阳戏啊。这个阳戏,后继无人了。你看连个传承人都找不着。哎,再没那个时候了。现在村里人谁还看阳戏啊,我只能放牛了。张教授说,你有没有想过去城里。二嘎公连忙摆着手说,不行不行。张教授问,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城里有很多有文化的人,你会有很多机会的。小南瓜说,自从那年从城里回来,他就再也没去过城里。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哦?小南瓜说,你就别再问了,他不会去的。这事儿是不是真的呀?张教授到底想干什么呀?看着不像啊,那别人捧你两句,你就上天了。你忘了上一次几个记者到咱们家来,看把你折腾的。哎,我劝你别信他们。哎,张教授,您见多识广,像我们这种阳戏真的能评上吗。张教授说,据我所知,那些评上的,国家专门拨了款,还盖了房。也就是说,国家要把你们这些民间艺术家当做宝贵的文化遗产扶持和保护起来。这也是为了让我们的民间艺术能够顺利的传承和发展下去。二嘎公说,这也就是说,将来看我们阳戏的人就会多起来吗?
  二嘎公爱上阳戏也是小时候栽下的根。从第一次见到阳戏开始,满耳都是阳戏那优雅而缠绵的旋律。雕刻桌上那套被他视为宝贝的家伙什,是七十余把大大小小,宽窄不一的刀具。这些刀具都是他亲手打制而成,有斜口的、平的、圆的、三角的、花口的。不同的部位,用不同的刀。三分手艺七分家什,好的工具是脸谱面具雕刻的关键。他从里屋提出一个棕色、木纹斑驳的箱子,这是开始唱戏的时候买的,跟了他近五十年了。于他而言,阳戏已是刻在他骨头里的艺术,没法丢弃。小南瓜说,哼,爸以后啊,您让我再跟您学这阳戏,我看不成。爸您呢,别图这虚名了。人家说了您几句好听的,你就真当自己是艺术家,被他们遗产了。二嘎公说,咱图啥虚名了,咱唱了一辈子阳戏,连个传人都找不到,你说咱还有脸去见祖宗吗?你就说学不学吧。我不能让阳戏在我这一代传不下去。我学,二嘎婆接过话来,小南瓜,你还是把书念好。小南瓜说,爸,阳戏这事儿,要我说该活,咋整也死不了;他要该死,怎么救也不活。二嘎婆说,咱们这个阳戏,杨老头你说的我都明白,可这孩子学习都跟不上,你还让他学阳戏,这不耽误孩子吗?你就别浪费时间了。咱这阳戏,现在领导们看得重,他们学好了,那将来能赚大钱。等你挣了大钱,他再来学吧。哎呀,你这个演戏人是不赚钱的。
  村长告诉二嘎公说,张教授来电话了,好消息,明天他们考察组,来咱们村考察。哟杨师傅,村里没人看阳戏呢。杨师傅,您放心。这次咱们全村搭台为您唱一出好戏。来来,先预祝咱们的阳戏申遗成功。申遗成功后,你也不用再去卖艺了。几根木头搭起的台子,一个小小的舞台,一边睡男人,一边睡女人,中间就是男女有别的分界线。阳戏送到家,清唱一台戏,过足一回瘾。从小就耳濡目染,小南瓜还不明就里,就已从父辈手中接过了阳戏传承的重担。每当小南瓜召集,散落于田间的阳戏人,就会放下手中的农活,迅速归队,组成临时的阳戏班。化妆、穿上戏服、戴上面具,他们从田间地头走上戏台。哪家有个红白喜事,都要请去唱一台,十里八乡都赶来看戏。农忙时,他们扛起锄头,披上蓑衣,辗转于农田山野,为了生计奔波不停;农闲时,他们戴上面具,放下幕布,几个人就是一台戏。
  杨秀珠一直没来参加嘎婆的葬礼,杨见花也没来。石头寨人将丧事当大事,最为看重。就算有疫情隔离,她们闯关,逃过封锁,也绝对不会缺席嘎婆的葬礼。“哎,如果不是……哎,杨见花和杨秀珠不会不来……”二嘎公和二嘎婆的心里在滴血,比任何时候都疼痛难忍。
  “杨秀华你来演名将杨文广,杨金花由憨二佬来,杨八妹由,哎,杨秀珠没来,小南瓜上吧……”演出时,杨见云成了二嘎公的左右手,拿出剧本翻到《穆桂英挂帅》,迅速为剩下的演员分配角色。杨秀华,憨二佬,小南瓜拿到角色的演员听令而去,化妆、穿上戏服、戴上面具,他们从田间地头走上戏台。
  “阳雀崔春把歌唱,满庄农户忙插秧,紫燕戏水双双回,蝴蝶对对采花忙,日照农家昔与旦,偷弹相思泪两行,我如蟋蟀腾空飞,落脚何处难思量……”石头寨寂寥的夜空,忽然被一阵紧密的鼓声划破,紧接着,又听见钹儿、磬儿、锣儿声一齐响起。良久,一声响亮的男腔随着乐器声骤然唱响。这高亢而悠长的男腔,拉开了一台好戏的序幕。在寂静得可听见虫鸣声的山寨里,这一台好戏的开场曲,在空旷的田野里回荡。巨大的回声,吸引了方圆几里外,刚丢下饭碗便循声而来的山寨人。刚搭起的戏台子,被大功率灯泡照得明晃晃的。戏台上,几个画着大花脸、穿着各色戏袍、拿着各种道具的角色,来回穿梭着。他们有的出场后,一言不发,只管打斗;有的出场时念念有词,有的念着台词,忽然就唱了起来,唱到激情处,便有台下的帮腔跟着应和。演员的综合素质都十分雄厚,每个演员的唱、念、做、打都非常精炼到位,演员优美的唱腔、动听的道白、巧妙的做功、活灵活现的表演,折服了全场所有观众,赢得了远处的观众多次经久不息的掌声。
  戏台下,还有尚未结束的筵席,边吃边喝边抽着各色烟卷,在一片悲伤而嘈杂的氛围中看戏。一些刚从白天的劳作中解脱出来、光脚穿着解放鞋、裤管上还粘着黄泥的老农人,此时坐在长条凳上,摇头晃脑地跟着哼戏。听不懂戏的小孩子们,一窝蜂钻到黑漆漆的田野中疯玩去了。戏台一侧,四个人组成的一支伴奏乐队,敲打声吸引着远处的人们,驻足遥远观望。一张幕布隔出台前幕后,斜戴木质脸壳的角色鱼贯而出,高亢的唱腔穿透山寨云雨。
  “跪在灵堂泪湿襟,商朗阴灵听分明,你今一死大数定,对着灵位悲声震……”锣鼓声声唱词起,二嘎公掐着声线来到台前,步调带动衣裙翩翩,一招一式利落干练,生、旦、净、丑各种角色任意切换。把一个痴情而忠贞不渝的秦雪梅,演得活灵活现。唱胜似哭,哭又是唱,声情并茂,让人心碎。二嘎公已年近古稀。岁月将青丝染成秋霜,也将阳戏的盛世尘封。
  “能站在大街上看阳戏,并且不要票,我活了这大把年纪,还是头一次呢。”年过七旬的熊大爷,乐滋滋的边看阳戏边说道。不知从何时起,阳戏不再是山寨村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红白喜事的热闹,更多由现代的演艺团队充实。一年演不到几场,一场赚不到几百块钱。年逾不惑的杨见云,是戏班里为数不多的年轻人,打小跟着戏班走村入户、挑担帮忙,对阳戏还是喜欢。可更多的年轻人,在生计面前选择了摘掉面具。时至今日,阳戏似乎再难以展现它曾经有过的辉煌。看戏了,老人的心和眼全被一板一眼,一字一句的唱腔吸引,头和脚跟着“伊戈尔、诺格尔、哐当呛”的乐声,东摇西摆。小媳妇迷着新角儿,小后生盯住青衣旦角,满脑子虚幻戏文。唱词听得一塌糊涂,待戏散场,一下醒过神来,慌忙跟着自己家人打道回府。夜未深,阳戏已散场。月华如水,剧终人去,独留生旦净丑,在台前幕后收拾家当。面具未摘、妆未卸,戏里叱咤风云、运筹千里的角儿,已在惦记自家田里稻谷的收成。
  高启慧和嘎婆也谈不上特别深厚的感情,毕竟是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平时相处时间也不多,她们之间也没有太多共同的兴趣爱好。最后一次见嘎婆,是在春节之后,杨见天和高启慧带着憨二佬去拜年。拜年是在山寨,嘎婆已经迁居镇上,只是暂住山寨,操办一些祭奠嘎公的事宜。山寨的房子常年没人住,已经很破旧,他们吃了一顿午饭便离开。因为刚给嘎婆的新房添置了一些家电,给嘎婆的拜年红包并不多,而嘎婆又将红包完全返给了憨二佬。嘎婆目送她们开车离去,而杨见天即将出发前往学校工作,满心所想的都是未来一年的各种计划和目标,完全没想过,那竟会是生离死别。
  山寨古村落在一点点消失,老人们也相继去世,如今,高启慧去山寨的机会也越来越少。早年拍摄的这些照片,成为了她与老人之间,唯一关联的物件和最后的念想。民族传统文化的发展,受到了空前冲击,具有民族文化特征的建筑群落消逝,对传的具有民族特色的作坊、工具、用具退出了生活空间。铁索渡船没见了踪影;酉水两岸沿河的吊脚楼群被大火吞噬后,一改建成了洋式小别墅;苗族绘画构图的空间环境越来越压缩。土家族木雕床、木雕太师椅,至今雕花匠人已无人传承;随处易见的榨油坊、水碾、水车、石礳、背水桶、桐油灯等生产作坊与工具已被淘汰。明清时期盛行的土家织锦,仅在洗车河古镇的捞车村尚有遗存。苗族织绣印染再次出现衰落颓势,苗族绘画传承技法的物质环境受到破坏,民族服饰也逐步失去其赖以生存的空间环境。如今,土家族服饰已难寻踪迹,只有在节庆时像走秀式舞台效果。纯苗服只能在风俗博物馆才能看见痕迹。土家族地区兴盛摆手舞,每个村寨必建摆手堂,但至今已无一家摆手堂幸存。老司城是土司王朝的故都,在此修建了五座大庙宇,现仅存祖师殿一座。土司城紫金山的山坡上的不少墓穴还是被盗墓者光顾,盗获了大量随葬品,只剩下少数保存完好。乾城的各大会馆均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坏乃至绝迹。一个搜寻民间工艺品的网络大军,翻山越岭,走乡串寨,足迹踏遍了土苗山寨的每一个角落。这支大军搜罗木雕家具、苗族绣花、土家织锦、服饰、银器等,就连苗族妇女穿着的裙裤花边也不放过。一大批民族民间工艺美术品,工艺遗产被采购团带走。
  许多零零散散建在山上的古寨,虽说有一两百户,但只有三五拾个老人住在里面。年轻人几乎都外出到长沙、广东去打工,过去还种点玉米和红薯,年轻人走了,有很多田也不种了,老人们就在家的近边种一些田,面积都很小。杨见天到过的老人家里,好多都是一贫如洗。屋里除了一个灶锅,房梁上挂着玉米,就是地上放的木架子,木架下面放着火盆,冬天老人和孩子盖着被子在里面取暖。他们看高启慧是客人,就给高启慧拿烤红薯吃。高启慧每年都抽时间,跟随杨见天在山寨里拍照,去过最远的村子。杨见天很少开车,坐过大巴、摩托、拖拉机,也经常徒步进村。有一年春节,杨见天背着二十多斤的摄影器材,在大雪地里走了七个小时,去拍一个村庄的雪景。他们想要寻找的归宿,不是一间房,而是一种安定的感觉。在高启慧的灵魂版图里,长沙城与石头寨互为远方,向往都市的繁华与便利时,长沙就是远方。怀念乡村的宁静与温馨时,石头寨就变成了诗。每一次从长沙回到石头寨,她都会说回家。当从石头寨返回长沙。他也会对憨二佬说,我们回家。如鱼必有水,鸟依恋天空。人生一辈子,都在追求自己的归宿。生命来自于父母,有他们在,家就在;子女是父母的希望与传承,有他们在,心就会踏实。有归宿,生活再难,都能活得安心和温暖。走到中年,才知道父母离开后,就无家可归了;爱你的伴侣离开后,家就散了;子女离开后,家就空了。回到家里,能痛痛快快地叫一声“爸妈”,就是一种幸福;爱人走了,空落落的不止屋子,还有自己的心;每天算计着孩子不忙的时候给他打电话,却害怕说不了两句话,对方就不耐烦地挂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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