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于是在剧场选择坐位子时，本来一路上想着坐在两个女子中间，以便更好互相问询谈天的游郁生，却鬼使神差地坐到了另一侧，让小芸坐在中间位子上。这样他只能隔着小芸和蔡晴晴说话，蔡晴晴也好像有点爱理不理的，有一搭无一搭地的敷衍着他的问句。虽然在剧院上映的是一场很一般的解禁片子，也是在场的一些人曾经观看过的黑白片子，仍然几乎坐满了热情的观众。
　　“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梁……”游郁生热泪盈眶，正在播出的是一部三十年代的老影片《桃李劫》，隔了这么漫长的岁月，又在经历人世沧桑的一代年轻人中重演，几十年后的人与几十年前的人，竟然还有某些内心共鸣心灵共振的东西，艺术的魅力实属不易。
　　直到小芸有一会儿上厕所去了，他才抓住和蔡晴晴单独对话的时机。
　　“这个，正如小芸所说，似乎自从你上大学，我们就很久断联系了。”他斟酌着一字一句地说。
　　“喂，这不能怪我，我给你写过信的，有好几次，但结果都是石沉大海。”她有些激动和生气道，“后来，我还特地到你家里找过你，不止一次。”
　　“噢！看来你写信写得迟了，”他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内心有些沮丧地说，“自那以后，由于私房政策突然地收紧，我家发生的新的变故，我们的确是搬走了。”
　　“可是，你家搬迁了，为什么不来信告诉我呢？”她责怪他道。
　　“是这样，我并不知晓你的详细通讯地址，再说……”他没有说出口的，是想问其与李会之间相关的事。
　　“就算你不了解我的详细通讯地址，难道不可以劳驾上我家去询问吗？还有，就是让小芸去打听一下也是可以的啊！”她忿忿不平地，心里不好说，看来你还是对我家有成见的嘛。
　　蔡晴晴上学之初曾经致信与游郁生，不巧的是，恰逢那年游家被迫迁离祖居的私房，搬往城区别一处陌生的住宅。这一下于别人不打紧，但却把她与游郁生之间，最后的固定联系地址中止了。
　　因为游郁生那时的生活环境变动频繁，蔡晴晴寄往他家原先地址的信函，致使被人随意弄丢的事情发生，所以他们的通讯联系就忽然中断了，双方各自的音讯变得杳然全无。
　　游郁生突然搬离原址事出有因，他家祖传的那一栋仿古民居，门上有木雕屋墙有飞檐的建筑，自家只使用了大约一半的厅堂和厢房，另一半由父亲的继母，也即游郁生的继祖母出租与他人。在房产政策变化收紧的特殊气候下，整栋住宅被没收以后，开始暂时交由房产公司经租。
　　之所以在蔡晴晴上学后的一段生活中，游郁生和他的踪影会消失得无处追寻，除了客观方面，当然也有他意气用事方面的原因，自卑的游郁生刻意在心理上保持与她的距离，试图让双方从升温的热恋中渐渐冷却下来。
　　如此，游郁生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在蔡晴晴视野中隐没了数年。直到再次相见已有物是人非之感，在那个通讯不发达的年代，这应该不是什么绝无仅有的怪事。
　　相反，李会与蔡晴晴是同一年推荐上的大学，他们都幸运地找到了自己所喜欢的专业。李会如愿以偿上的美术学院，蔡晴上的医学院比他推迟了几天开课，但为了与蔡晴晴两人能一路同行，李会挖空心思，颇费了一番周折。
　　录取是李会在上面的亲戚最先知晓的，他为此特意主动邀约了蔡晴晴，上一家本地有名的餐厅赴宴。蔡晴晴呢，开始以为请的一桌子朋友，她只是其中之一，专门来为李会庆贺理想的实现。
　　坐上餐席，左盼右顾不见他人，连好友谢根生也不露头脸。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说好的请客，现在却孤零零的剩我一个，她说，李会，你是不是又在玩什么鬼花招？
　　绝无花招，晴晴，今天明明是我们两人，你怎么能说就你一个人，难道我就不是人吗？李会深情款款地说，我这次是专门为我们两个人热烈庆祝的，我想我俩应该把酒言欢，好好开怀畅饮一杯，不醉不归呢。
　　你还说不是耍花招，我才不要与你在一起饮酒。她一半愤慨一半调侃地说，疯疯癫癫的艺术家，你今天又有什么不良企图，妄想灌醉我吗，打的什么鬼主意？
　　这是一个秘密，关于我俩的，与这世界上其他人无关的，仅仅是我俩之间的秘密，他仍然神神叨叨地说，除非你与我共酌一杯，否则我不告诉你。
　　休想，你是明明知道我是从来不饮酒的。我是只当你平时开玩笑开习惯了，才不跟你计较，她仍然好着性子说，否则我一走了之，余下这一桌子的菜你去对付吧。
　　好啦，你真是个滴酒不沾的女人吗，那请自便，总不能辜负这一桌子好菜，他对她作出让步说，我自罚一杯，吃好了喝足了以后再跟你计较。
　　不过，尽管你刚才有些无礼，我还是看在你平日任劳任怨，对我的多次关照上准备原谅你，蔡晴晴略微吃了点饭菜和缓地说，尤其是我在此借你的一桌酒席，预祝你实现美好的愿望，向大城市的美院进军。
　　仅仅是预祝我吗，你自己呢？
　　我？我不就是立志耕耘，继续扎根乡野之地。蔡晴晴说，是，我现在是暂时调在公社广播室了，在那里叽里呱啦能说几句，但那也不是吃的商品粮，和你们将来国家的干部不能同日而语。不过也该知足了，我还是要在这里说声谢谢，谢谢根生和你的大力支持。
　　你看看你，就这点出息！你的那些远大的抱负呢？你还记得你给我说起过的你妈妈的心愿，你那些内心的纠结和少女的情怀吗。他看着眼前这个美丽的精灵，感到心痛的爱抚地摇摇头。
　　假如今天有人忽然通知你，他忍不住要说出口，你的那些美好和奢望如今竟实现了，你会选择怎样报答他，你会选择与他一道同行，奔赴未来的光明的前程和远大理想么？
　　当然，我将与之同行，向着绚丽灿烂狂奔。
　　李会为了等待蔡晴晴一道搭车同行，差点误了报名最后一天的期限。经过在公路班车上一路的颠簸，他们在傍晚搭上了省城的火车。两个在那年头少有的跃升龙门的年轻人，自然沐着春风洋洋得意，有一种长途旅行充满憧憬，开拔去远方征战的的喜悦。
　　“你知道我此刻最感动的是什么吗？”李会眨着狡黠的小眼，诡异地问蔡晴晴。
　　“还用说吗，”蔡晴晴笑答，“挥笔绘画是你从小的爱好，如今上了美院深造，实现了自己平生最大的的愿望，那不得有点飘飘然，得意忘形了罢。”
　　“不，你忘记了我和你去梅山途中说的话，我却永远忘不了同你一道，像一个艺术家偕心爱的姑娘，赴妙不可言的景区写生。”他说完这句，向坐在火车上对面座位上的一人说，“劳驾，换一个位子，让我给这位美女画像。”
　　稍后他坐到了蔡晴晴的对角，摊开他平整的画板，开始聚精会神地描摹。蔡晴晴坐在暮霭中，徐徐前行的列车窗口，晶莹的双眸凝视着远处。微风吹拂着她淡黄的鬓发，白皙细长挺秀的颈部，和丰满的胸脯充盈着活力和朝气。
　　上学路上这画上的清新不俗的意境，以及纯真俊俏的女主角，她眼中对远方美好事物的反映，和显露出对未来的无限神往，后来引起了评论者的赞叹。
　　李会的这幅画以后被他发表在一册杂志上，题名就叫《上学路上》，并且获得了一个地区的美术等级奖。此外，他还有意识地把这本杂志邮寄给谢根生，企图经他的手传递后让游郁生也看见，但不知何故被他截留了下来。
　　正因为这幅画在当下的超前性，之后不久也招致了争论和批评。批评的一方说李会这幅画宣扬了不健康的情绪，也包括一些个人主义小资情调，带有某种所谓艺术思想的回潮。它没有突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只是追求一种自我奋斗的境界。
　　对于这些一本正经的评论，无论是正面赞美的，还是无情批评的，李会一概毫不在意，置之脑后。他自我陶醉的，一再对着这幅画作耿耿于怀的，是那日与蔡晴晴在飞速行驶的列车上，相互交谈的话题和时间的分分秒秒。
　　存在于这幅在列车上匆忙的即兴之作，有一个别人不知晓的暗钮，除了作者本人没有人了解它如何开启。那就是在丰富的色调掩映下，画家向画作女主人公表明心迹的三个字。
　　由于画面的处理太巧妙了，画上的女主也是在事后多日，才偶尔发现这三个字的奥秘。而在火车上的一刻，李会只是在内心里享受着，他以为的美妙辰光。他当日忌讳粗鲁的表白，只会打消柏拉图式的爱恋，他宁愿陶醉于一种影子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