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杨运祥高中毕业回到了自己的故园——阳岭公社。他走下火车抬头四顾，映入眼帘的是熟悉而陌生的街景。他背上背着一床印着荷花的旧被子，像军人行军一样熨帖地贴在脊背上，右肩上背着个草绿色的半旧书包，左手提着一个铁桶，落寞地朝着北边的月台踱去。四月曛暖的春风徐徐地在小街上吹拂着，温馨的阳光将柔美的光束泼洒得到处都是，营造出一种甜丝丝的春和景明的生动气象。但这种春意盎然的景象，并未消减他心中深深的愤慨和忧郁。
　　他读书时一直是班上的尖子生，到了高中还担任了副班长，品学兼优，充满理想，热爱生活。毕业几个月前，县农业局给了三个名额让这所学校的优秀高中毕业生进县农科所工作。品学兼优的杨运祥是他班上唯一有幸被选定到县农科所工作锻炼的学生。这可是改变人生命运的千载难逢的机遇，尤其是对六亲无靠的农民的儿子来说更是梦寐以求的事情。谁都知道，能到县农科所工作的年轻人都是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子，因为锻炼不了几年时间有的被保送去读大学，有的进县政府或是进各职能局里工作，最差的也能被分配到公社当个干部，都有着令人羡慕的前途，甚至发展几年平步青云也是大有可能的。家境寒碜无倚无靠的杨运祥能轻而易举地得到喜从天降的发展机遇，自然高兴得是乐不可支。在接近毕业的时光里，他舒悦地处理着手头的事情，盼望着那激动人心的时刻的到来。但没过几日，这种令人向往的大喜之事却被一个读书名不见经传，然而有深厚家庭背景的同学给替代了，不明不白地把他给挤掉了，使他像一匹奋蹄奔腾的骏马，忽然跌入了无底的陷阱，几乎遭受了粉身碎骨的一击。紧接着校长找他谈一次话。道貌岸然的校长先是假惺惺地安慰了他一番，接着讲他了被换下来的原委，归结的理由倒冠冕堂皇，让城里成长的学生到农业一线锻炼更能助他成长。骤然飞来的喜悦骤然消失，使他痛苦不堪，神情沮丧，甚为心绝。他愤世嫉俗，憎恶权贵，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藏怒宿怨的悲叹。他为此颓丧得几天时间都茶饭不思，黯然神伤，陷入一种人生无望的痛苦愤怨之中。爱人好士的女班主任很是同情他，找他谈了几次话，循循善诱地开导他，望梅止渴地劝慰他，指点迷津地启示他，申说他如此有才学又有品德的人，走出学校后必然还会遇到好的机会，不要为一次挫折而伤心伤神。她的言辞中也透露了同杨运祥一样对校长趋炎附势，谄媚权贵，将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好事临时变卦充满着愤慨。但她爱莫能助。在班主任几次劝导安慰下，杨运祥才渐渐地从痛苦的泥潭里爬将出来，恢复了正常的心情。他自劝自解自我安慰：自己就是一个纯粹的农民的儿子，家里世世代代都是打土巴作田地的，没有任何一个显达的亲戚给他帮得上忙，在这改变命运的当口，自然好事就会被家里有权有势力的同学抢去，自己只得认命，被别人狸猫换了太子也只好忍气吞声默默承受，谁叫自己是一个地地道道没有任何靠山的农民的儿子呢！临近毕业那阵子，班上一些成绩比他差的吃商品粮的和少数手眼通天的农村学生通过寻找关系和熟人，或是挤进了机关，或是踏进了工厂，或是入伍当了兵，或是到了效益好的企业谋了分称心如意的工作，唯有成绩和品行都出类拔萃的他，因是农村户口，又无任何贵人帮衬，只得回到自己的家园，回到团山脚下的古老沧桑的村子——团山杨村务农，回到茅草盖顶的土砖房栖息，当个修理地球的农夫。
　　杨运祥孤零地走在行人稀稀落落的公社集镇上的破旧街道上，街道七弯八拐，房子陈旧凌乱，市声零零落落。然而那吹拂着的温暖的春风还是弥漫着一种温和亲切的滋味。他们村庄与这个集镇近在咫尺，他读小学和初中时一天几次从镇子里穿过，集镇上一有电影他与村子里的小伙伴就一场不落地兴致勃勃地赶来观看，母亲上街来买东买西或是做点小生意他都屁颠屁颠地寸步不离地跟着，使他对集镇的七街八巷再熟悉不过了。集镇在他在外面读几年书中并未发生什么大的变化，依然是一条铁路沉寂地穿镇而过，依然是一条十字街中岔出几条一眼能望对穿的小街，依然是以平房为主的朴素简陋的房子铺陈在大街小巷的两边。他头脑里忽然蹦出了依然故我几个字。他站在地势较高的一幢平房跟前抬头朝东北方向望去，跃入眼帘的是不远处的一山兀立，群峰耸翠的画面。突兀高耸的是他们村子背后的团山的主峰，一些低矮的小山峰像众星捧月般拱卫着它，但同样与主峰一样郁郁葱葱，苍翠欲滴，突兀高耸。杨运祥望见了青翠高耸的团山，心里就骤然漾泛起一种亲切感，脑海里倏然就闪现出儿时在团山边恣睢无忌自由自在玩耍的时光，回家的步子不由得加快了。
　　他匆匆赶到简陋的茅草苫顶的家中时，只有奶奶一个人在家慢悠悠地做着家务。她见孙子回家，额头上深深的皱纹拉平了不少，脸上绽开了少见的欢欣喜悦的笑容，上下打量着孙子问：“是休假？”杨运祥隐去心头的郁郁寡欢，牵着奶奶老树皮一样的手解释说：“奶奶，我毕业了。”奶奶不解地问：“怎么这么早就毕业了，还未到学生放假的时间？”杨运祥说：“我们是毕业班，课上完了，提前了几个月回家。”奶奶“哦”了一声转身就去忙自己手头的事情去了。奶奶过了古稀之年，腰佝偻着，做些事迟手笨脚的，但还是勉为其难做些家务。这时候，在生产队劳作中途休憩的父母见儿子回到家中，书包和行李也都拿回家了，就明白儿子毕业了，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毕业了？不用再去了吧？”杨运祥面对父母更是把心中的愤懑深深隐藏，心想自己在学校经受的挫折就让它永远地烂在心中，不能增加可怜父母的惋惜、忧伤和难过心情。他装出一副喜悦轻松的神情说：“书已经读完了。现在可以回家来赚工分养家了。”脸上附着病相的父亲说：“在家休息一两天时间就出工。种田人的后人书读得再多再好也只有种田这条路可走。”
　　杨运祥出工前的头天晚上，到厚道的生产队长张木华家走了一趟，算是向他报告一声，他已毕业了，回乡做个社员来了。生产队长已过不惑，是个忠诚老实忠于职守，又对社员和蔼可亲的宽厚宽容好好先生，一张团团的脸，经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完全像古铜的颜色，浓眉大眼，高挺的鼻子，阔阔的嘴巴，说起话来不紧不慢，给人一种诚实斯文的印象。他充满希望地说：“回来了好。我们生产队现在多了个有文化的人。你要做好思想准备挑些担子。给你交个底，回乡后生产队的事情要你帮着我分担些。”
　　杨运祥是在一个温馨清朗的早晨正式以一个农夫的身份出工的。他默然地走在众人的后头，还是引来了一些惊异的目光和七嘴八舌的关切问候。尽管他在上初中和高中寒暑假甚至是星期天都到生产队分秒必争地参加劳到，与社员几乎个个都熟悉，但那毕竟是以学生的身份与大家短时间接触的劳作，不是经年累月的共处，时间十分有限，融合度也不高。人们一路走一路就饶有兴趣地说：“现在要正式成为一个社员了，一个白面书生要跟着我们吃苦了。”
　　“运祥，听说你读书成绩顶呱呱的，估猜回乡劳动也不会太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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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运祥拘谨而神态谦和地一一回答众人的问话，走到了地头。早稻泛着一层浓绿，离黄熟还早着呢，当下要紧的劳动就是除棉花草。那一绺一绺红秆绿叶的娇嫩的棉花苗在温和的阳光下泛着羞怯的绿光，娇弱地站在地垄里神态可掬，给春天的大地铺上了葱绿的色彩。庄稼的茁壮可爱，田畴里清新清朗的景象，以及悠动着的甜润的晨风并没有消弭杨运祥心头的沉痛和郁闷，经受的重大人生挫折使他内心不能在短暂时平复。他没有同众人挤在一起锄草，而是默默地与一个地主成分的老年人在一畦地里离得大家有点远地一声不响地“唰唰唰”地除着青草，显得十分戚然，十分沉静，十分专注，大家有说有笑的气氛丝毫打动不了他。这时一个与大伙儿在一起劳动的妙龄女子缓缓离开众人渐渐地向他靠近，就像一朵云极缓慢地飘离太阳去接近另一朵孤云一样。她是村庄西边的周木匠的大女儿，名叫周秋兰，虽然她与他在同一个生产队，同住一个屋场，但因村庄大且杨运祥一直在外读书，两人接触不多，更是不甚了了。她小杨运祥一岁多，读书成绩连庸中佼佼都达不到，勉强读完了初中就回乡务农了。她与杨运祥是同时代的青年，又是一个村庄的，自然平时不免有着萍水相逢的接触，但彼此见面或是偶尔在生产队同时出工仅仅是打个招呼而已，并无深交。周秋兰情窦初开后，闻知杨运祥读书成绩首屈一指，又见他英俊清朗，机智聪明，豁达谨慎，内心对他渐次产生了歆羡之情，每每见他穿着母亲用米汤浆洗过的硬铮铮的旧衣裳气轩昂昂地从她的门前经过去县城读书时，都会愣呆地望着他挺直宽厚的背影出神，不觉产生翩翩联想。性格大方的她默默爱上了他哩。她忍不住加快了锄草迅速，渐渐接近了杨运祥的身旁，对回过头来惊异地望她的他莞尔又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羞怯而温存地小声问：“运祥哥，正式上工了？不出去找别的事做？”杨运祥回头平静地“噢”了声，又转头一心一意地锄草，似乎对眼前的女子没有太大的热情。周秋兰带着些许羞涩地接近了杨运祥，压低声调说：“你读书成绩那么好，种田可埋没的你！”杨运祥显出了害羞的神色，看了眼离得有些远的众人，平和诚实地说：“不种田到哪去找适合的事做？又没半个人帮助我，只有一心一意安下心来在家种田呗。”周秋兰已感觉脸上火辣辣地发烧，觉得众人的眼睛都在背后注视她。但她还是不顾这些鼓起勇气，丢掉少女的羞涩又向杨运祥靠近到并肩了，压低着声音关切地说：“你刚出学校门，没受过什么累和热，不要闷着头做，做做也要歇歇。”杨运祥心里滚过一股暖流，品味出这种关怀的语气的不同寻常的意味，但也揣测不透此时她的心迹，只是羞怯的脸上烧臊臊的“哦”了句，又埋头除他的棉花草。
　　杨运祥成为正式社员劳动仅过了五天时间，在一次晚间全体生产队社员会议上张木华队长就宣布了杨运祥担任生产队会计兼记工员的决定。张木华早在杨运祥读书时就用心观察过他，发现他不同于村庄了同龄小伙子，不轻浮狂妄，不自以为是，不夸夸其谈，不拈轻怕重，不贪生怕死，对人彬彬有礼，做事有板有眼，遇事沉着冷静，现在德才兼备的他回乡务农了，他斟酌再三由他接替原来文化偏低的会计理所当然，这样自己会在管理几百人的大村子的农业生产上就会更加得心应手如虎添翼。张木华一宣布完毕，会场上就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周秋兰更是向他投来鼓励的目光
　　经过不太长时间周秋兰多次主动接近他，杨运祥就清楚的意识到了一种温暖友爱的情感在向他靠拢，一份纯洁的情正在悄然向着他燃浇起热焰。但一时沉郁难去的他似乎比较被动，这种被动既有在学校命运受挫留下的阴影，也有妄自菲薄的心理因素。可周秋兰根本没察看出来这些，劳动时一如既往地丢弃少女的羞涩，主动与他接近，在一起拘谨而轻声地交谈。在女方的热情和主动下，杨运祥未向任何人透露的遭受挫折所造成的人生阴影渐渐消减了，阴冷的心里像是投射进了一缕明媚的阳光，渐渐明亮起来，素有的青春活力也渐次在恢复。两人在日复一日地劳动中彼此产生了那种最初的朦胧爱意，后来就慢慢地擦出了柔弱的爱情火花，只是做得极其隐秘，就像一对地下工作者在做绝密的工作神秘，捂得严丝不露。他们白天劳动从不将心中的爱意在大庭广众中表露出半分，也不像别的轻浮急切青年男女掩饰不住内心的情感当众打情骂俏，而是将这份甜蜜的事业留在晚间神鬼不知地悄悄地进行。两人之所以做得如此谨小慎微，是出于一种深层次的考虑，不让女方的严苛的父母知道而干预，因而他们的初期相爱迟迟未被朝夕相处的别的社员看出什么明显迹象。但久而久之敏锐的人还是发觉了蛛丝马迹，周秋兰只要是看见杨运祥在相对僻静处做手脚活儿，就找着借口靠近他，压低声音与其滔滔不绝地谈说，如果她不爱杨运祥会有这种举动吗？这种行为明显不过地表明，她已心仪老成持重一表人才的杨运祥了，最起码是一厢情愿地对他有了一缕好感。是的，杨运祥回乡的不太长的时间所表现出的不俗的文化素养，果敢机智，豪爽大方，神态端庄，沉着刚毅的气质更深地吸引着周秋兰，熏陶着她，征服着她，诱惑着她，点燃了她蛰伏已久的春心，使她无法摆脱他的高尚的气韵所散发出的魅力的诱惑。
　　两人产生了相互爱慕的意思，即使掩饰的再严，做得再隐秘，也是纸包不住火的，因为想长久地在近百号劳动者面前遮掩住一种炽热的情感，无异于想伸出手遮住天光，是痴心妄想。人们特别是妇女们开始窃窃私语、神秘莫测地议论这段恋情，从世俗的角度和门当户对的传统观念出发，揣测这份情成功的可能性，群雌粥粥猜测性地说，这样的婚姻不般配不现实不可靠：“这事若周木匠夫妇知道了还了得，不将秋兰捶瘪才怪呢。”
　　“这秋兰姑娘也是的，跟着这样的穷困的家庭，这样底子薄的男人，也确实难抬头。”
　　“运祥本人倒不错，可家庭太穷困了，到时候秋兰日子过得太窘困了，后悔就来不及了。”
　　“哎呀，我们去管人家小青年的事做啥！男情女爱天经地义。”
　　这些背地里的议论如暗流涌动，神神秘秘，窃窃私议，出于一种世俗，一种短见，一种肤浅，更是出于对周秋烂父母的了如指掌和对杨运祥家底的了解。周秋兰的母亲早就放出口风，自己俏丽俊美的闺女定要嫁个吃商品粮有工作的男人，绝不会嫁一个作田打土巴的农民。在纷纷攘攘的议论声中当然也有眼光远大和胸襟豁达的人看待两个青年的爱情前景的，这一部分人认为周秋兰有胆力，有远见，有眼光恋上了一个有知识有抱负的青年，押宝押对了，今后定会有出人头地的日子。这些看好两人爱情的人尽管在少数，但都是些遇事冷静，善于分析，细致观察的人，能透过一种表象看到事物本质的智者，他们瞄准的是一个人的未来，而不是眼前的糟糕境况。
　　要说家境，杨运祥家在有住户五六十户的村庄上确实是屈指可数的贫困家庭，可谓是家徒四壁：三间土坯墙茅草苫顶的房子，建造在20世纪60年代初期，表面显得苍老破旧且不说，样子也像是一个低矮猥琐之人，看上去令人寒心；家里更是没一件像模像样的家具，客厅里那张笨重的暗红色的枣木八仙桌还是外婆家搬来的，三张褐色的长板凳表面业已疤迹累累，两边卧室的床都是用四四方方红石支起旧门板搭成的，虽然在大集体时农人都贫穷寒酸，但是穷窘到这种家贫如洗，饔飧不继地步的家庭还是屈指可数的。导致杨运祥家如此破败凋敝的主要原因，并不是其父母好吃懒做缺少安排，而是家里发生的重大的不幸，以至造成两个强壮劳力身体看着江河日下，劳动不能使上劲赚上足够的工分，还要到处花钱看病所致。那年，也就是杨运祥快上初中的那年，他的哥哥在深山野塘边放牛时，不幸溺水身亡，一个生龙活虎业已进入少年的半大小伙子突然罹难，对杨运祥的父母造成毁灭性致命的一击。他的母亲呼天抢地地痛哭了三天三夜，眼泡肿得像块发糕挤住了眼仁，看人都是模模糊糊的，身体短时间内也消瘦了一圈。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并没有因思念儿子憔悴得形容枯槁而减少丝毫的失子之痛，忧痛缠身挥之不去，从此以往落下了精力涣散，思念缠身，身心交病，体力羸弱的病态，元气一直无法恢复。她的丈夫杨有财也因此落下了同样体弱的病症，因思念儿子，得下了头痛症，原本一个力能扛鼎的男人经受一次沉痛的打击几乎身体完全崩溃了，在生产队做事再也焕发不出力可拔山的力气且不说，头一发痛就像要炸裂一般，只好用一块大的四方手帕将头绑扎起来，不是坐在家里养息，就是由妻子陪着到医院去看医生，在生产队成了一个不及女人的半劳力。这样一个被浓厚的悲痛云翳长久笼罩着又丧失了强劳动能力的家庭，怎么能把日子过得红火起来，又怎么能撑得开一片争强好胜扬眉吐气的气象。好在进入了少年的杨运祥在小小年纪就有了豁达的胸襟和洞达世事的睿智，意识到一个家庭若长久地沉陷在悲苦和思念中后果将不堪设想。他将在书本上看来的意志顽强的人顶住逆境和灾难的做法记在心中，从中吸取生存的力量和奋进的勇气，用刚毅顶住人生的磨难，竭尽全力为维护和支撑家庭出力，减轻父母的忧痛和压力。小小年纪就利用读书之暇到生产队挣工分，帮着奶奶父母做家务，搞副业嫌钱补贴家用。到县城读了高中，他长了年纪也更懂事了，这种信念更加坚定，回到家看到父母无法释怀，身体年复一年地变得病弱体虚，十分心痛，十分悲伤，十分无奈，又十分担忧，却不倾颓消沉，一如既往地无论是星期天或是寒暑假就一马当先到生产队参加劳动，为家里积累工分。他曾无数次劝慰开导父母，人不能长久地陷入悲伤想念之中，那样就会加剧病情。他以自己的乐观情绪试图引导父母丢开挥之不去的怀想和忧伤，走到人生的阳光地带，扬起生活的风帆开启新的航程，但收效甚微，家庭的颓势悲怆气氛依然故我，直到他高中毕业回到家中，这种局面都是如此。现在他到了谈情说爱的年纪，一个女人若看到这样的家境，这样体弱的父母也确实让别人担心忧虑。这也是他偷偷摸摸谈恋爱不想过早公开的原因之一，怕自己的恋情过早让女方狂妄自大自命不凡的父母知道。
　　尽管两人的若即若离的相好被人们背地里议论着，咀嚼着，分析着，揣测着，但并未影响到两人的爱情暗渡陈仓地向纵深发展。他们仍然掩耳盗铃般地将爱情佯装出是青年男女之间同气相求的友情，暗地里却用炽烈的情感试图冲破门第等级观念，企盼爱情修成正果。可这种伪装反而欲盖弥彰，社员们大多都知晓了两人有了那个意思，杨运祥的父母敏锐的法眼也看出了这件事。他们极力反对和阻止儿子与周秋兰相恋。
　　一日，也是一个星期天，在外读书的性格开朗的妹妹回家了，家里顿时增添了浓郁的热闹气氛。妹妹杨月菡在读初中，还有一段时间就毕业了，可读书成绩与哥哥相差甚远。杨运祥于一年多前托人将她弄到县城的中学读书去了，并让她留了一级，企盼她将基础打牢，成绩能赶得上，但效果不佳。她的身高早就超过了母亲，出落得亭亭玉立，显得既健壮皮实又丰姿绰约。她比哥哥小两岁多，两人幼小不懂事时，与别的人家相邻的姊妹一样时常为争好吃的零食，好玩的东西发生纠纷争吵，磕磕绊绊，乃至动手相打，经常弄得父母呵斥禁止从中调停。两人长大懂事后，却戏剧性地发生了变化，妹妹很敬重崇拜哥哥，哥哥更是以一个兄长的庄重姿态呵护妹妹，关心妹妹，在学习上指导妹妹，用行动诠释着手足之情的深刻内涵。妹妹见哥哥读书天赋异禀，又精明能干，心地善良，高中毕业后仍回乡务农，当一个风吹雨打的农夫，痛切地为他怀才不遇而惋惜，更是为家里无依无靠清贫寒碜而心酸，但又无可奈何。中午，奶奶父亲母亲哥哥妹妹围在一桌吃饭，这是一家难得围坐在一桌的团圆饭。父亲若有所思地慢吞细嚼着，因头痛用手帕将头扎紧了，一副愁眉苦脸的神情，也许因为隐痛，也许是心情不佳，嘴唇边的肌肉不时抽搐着，吃饭也时停时继，但看得出他在努力克制着自己情绪，不想让一家人感觉到他的隐痛和忧心。他吃着吃着，还是放下了手中的碗，忍不住地对儿子说：“运祥，看得出你同周木匠家的大闺女有相好的意思，如是那样你就尽早收回念头，他们父母是怎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免得惹出是非来闹大了不好收场。”杨有财尽管身体病病恹恹，但不是卧病不起仍勉强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换取工分活命。他在劳动中偶尔闻听了一些社员对儿子与周家女子好上了的不屑的议论，感到心中十分的憋屈，又十分难过，忍不住第一次当着一家人的面公开制止儿子的恋情。妹妹敏锐地听出了父亲的话意，知道父亲阻止哥哥与周秋兰相谈主要是自己家里穷，与她家境不相匹配，就心痛地同情起哥哥来，主动提出来说：“爸妈，我不上学了，也不想考高中了，反正成绩也不好，就早日回来赚工分，把超支户的帽子丢掉，哥哥找人也好找了。”哥哥立即将低着吃饭的头抬起来，严厉地制止道：“那怎么行。我即使打单身也不会让你辍学。”父亲忍受着微微的头痛，不禁心里涌起一阵揪心的难过，坚定地说：“家里再困难，你的读还是要读下去。”杨月涵真挚地说：“我回家了，爸妈，你干不了活，就在家歇着，不要勉强。因为你们身体都是病恹恹的，做点农活都困难。我回到生产队也可顶个全劳力了，那样你们也轻松些。我和哥哥两人在生产队埋头苦干，料想用不了多久家里就会红火起来，家境好了看那个傲世轻物的人家和财迷心窍的女人还会嫌弃我哥和我们家。”母亲连忙接过话茬坚定地说：“家里再困难，我和你爸身体再不好，读一定要念下去，直读到考不取没有书念为止。何况你成绩还不算太差。现在你哥回乡了，家境料定就会一天天好起来的。你哥婚姻的事用不着你操心，不说周家的女子还有别的女子，东边不亮西边亮，这事还不太着急。”杨运祥的母亲许桐花虽是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也没见过大的世面，但她极力支持子女读书的信念是坚定的，相信只有书读得多才能通情达理，知晓世事，活得明白。这并不是目不识丁的她有什么远见卓识，而是博古通今的父亲去世时对她再三交代的话她始终铭记于心，并永志不忘地努力践行着。她是地主的千金小姐，曾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长到读书的年龄，知书达理的父亲就送她到村子上的一所私塾学堂去启蒙。父亲是个饱读经书的贤明之人，为一方绅士，知道读书对人生的重要性。谁知还未念几个月时间的书，日本鬼子的铁骑就蹂躏到这片肥沃的土地附近，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骇人听闻的信息就迅速蔓延开来。为了保全生命整个村子上的人闻听惨无人道的鬼子已烧杀到接近村子了，连枪炮声也隐隐约约听得见了，就连夜倾巢出动仓皇逃亡，过起了提心吊胆背井离乡流离失所的日子。她这样书也没有念成，战乱致使她这个富家女子也成了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睁眼瞎。解放后，没过几年就害上了吐血的痨病，僵卧在床上无钱疗治，悲惨而无奈地等待死亡之神的收拾。快咽气的那天，他头脑仍很清醒，对守在榻前心如刀绞的许桐花交代道：“日后，无论生多少娃，无论是男是女，家里再穷也要供子女读书，直到他们不能读为止。”那时杨运祥还未出世，哥哥才抱在手中，肝肠寸断的桐花听父亲的临终交代，字字句句都刻记在了心上。所以她对子女读书的事十分上心，宁可自己吃苦受累也绝不耽误孩子读书的大事。杨月菡听从了父母和哥哥的规劝，打消了辍学的念头。往后的日子杨运祥也没有因父母阻止他与周秋兰谈恋爱而放弃可心的爱情，只是心情起了些波澜，然而不几天心绪就平静了，仍然执着地爱着蕙质兰心的周秋兰，相信她的爱情是纯洁而坚定的，更是无视世俗的偏见无比果敢的，故而他毫不动摇地延续着一份纯朴崇高的爱情。
　　两个年轻人的爱情被大家挤眉弄眼地在背地里热烈地传说着，不同的看法也渐次灌进了两人的耳中，杨运祥还想捂捂盖盖防止这事传播得太快而公之于众对自己不利，但大方豁朗的周秋兰觉得这事光明正大名正言顺，男情女爱也是天地义的事，认为再也没必要犹抱琵琶半遮面地掩饰了，落落大方地对杨运祥说：“又不是做见不得人的丑事，怕别人嚼舌根做啥，干脆彻底公开算了呗，反正社员们都基本晓得这回事了。”杨运祥还是顾虑重重地说：“我怕遭到你父母的反对。”周秋兰平静地说：“总是要过这一关的。现在恋爱自由，只要我心已定至死不渝，猜想父母最终还是屈从我的。”拘谨严密的杨运祥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你听我的。我们多暗中谈些时间再完全公开比现在公开要把稳些。”周秋兰沉思了一会儿，还是无奈地点头屈从了恋人的意愿。
　　在往后的日子中，两人严格控制着在公众场合过多接触，将爱情基本是半隐秘在众人的视线之中。不过那种伪装出的浓厚的青年之间的友情还是无法遮掩那种昭然若揭的爱情。但他们以镇定的态度对待此事，无视别人对他们说什么了，依然按自己的思路大大方方地行事，依然锄草挤在一畦地里喁喁私语，耘禾要在一丘水田中侃侃而谈，割刈稻子也亲亲热热地挤在一起有说有笑。完全忽视了身边的挤眉弄眼的议论和忌妒的目光。
　　杨运祥能写会算，又写得一手漂亮的字，一担任生产队会计兼记工员那种才华就淋漓地表现了出来。热天晚间给社员记工是一件吃苦的事情，要忍受蚊子叮咬和燠热。记工在生产队大仓库前的宽阔的场坪上进行，每过两三天要进行一次。这个大仓库是三年前生产队勒紧裤带建造起来的像模像样的气派建筑，有两层楼高，到顶的青砖，黑褐色的土瓦，东西两头各突出两米多，中间夹着的是两米多宽的走廊。东头是乒乓球室，西边是会议室，容得下五十多人开会。到了盛夏季节，地势高耸开阔的场坪就悠动着微风，较为凉快。晚间暑热消退，大场坪上更悠动着些许的幽凉，但独立于村庄外的仓库旁蚊子特别多，饿疯了的蚊子闻到人身上的一股汗气味儿就飞蛾扑火一样直往人身上袭来，烦人的嗡嗡更是声响成一片。临到记工的日子，住村子东头的杨运祥和住西边的周秋兰几乎是不约而同最先来到仓库前的人。场坪的中央位置天还未黑定，仓库旁生产队的一个养猪场的忠厚的鳏夫就将电灯绑在小四方桌的高高竹竿上，几亩面积的晒场上就亮着一盏昏黄的电灯，招引来了不计其数的各种各样的小飞虫绕光嬉戏。两个先来的年轻人就端端正正地坐在小四方桌边。散发着一身奇异香味的周秋兰摇动着大蒲扇疼爱地给杨运祥驱赶蚊子。她心疼着自己的心上人哩，生怕他被蚊虫叮着咬着，烦躁得做不了手头上的事情。杨运祥心安理得又存感激地享受着恋人的关照关爱，平静地将羞涩的情愫隐隐收藏，手下只沙沙沙地在记工簿上记上陆陆续续赶来的社员报下的工分，然后在各人的手册上又誊写一遍。记工的晚上周秋兰都要陪他一两个小时，最后才将自家不多的工分记在生产队的工分簿上，誊写进自己带来的工分手册上，才依依地陪着恋人离去。整个夏天她都是如此，细腻地将自己一种真诚的爱用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浸润着恋人干渴的心坎。她的大大方方的爱是纯真纯粹纯洁的，不掺杂半点功利思想和丝毫的情爱之外的别的想法，她爱他完全撇开了他窘困的家庭，他拥有的财富，他种田的身份这些劣势；她只爱他身上具有的果敢坚毅和非凡才气，他的高尚品德和勤劳勤恳，他的穷不失志和坚贞不屈。她尽管只读到初中就因厌恶数学读不进去，主动要求回家务农，然而骨子里还是羡爱喜欢肚子里储满知识的青年，喜欢遇事沉着冷静善于处理问题的男人，喜欢童叟无欺具有爱心的仁者，通过长期观察和众人的评论，她认为这些玉洁松贞的品质他身上都具有。对于身上蕴藏着优良品质的人为何不大胆地去爱，勇敢地去追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