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帝

　　五载江湖，四海为家心自闲。
　　三羊开泰神威显，二分天下无一人。
　　【序】
　　碧云峰顶，几人翘首而盼。
　　“曹老，信来了。”一名身材魁梧的汉子注视天空良久，忽地叫道。
　　那被他称作“曹老”的老者，年纪已六十有余，满头银丝。
　　曹老目力远比不上那汉子，朝他所指方向盯了一阵，才看到一点灰白向自己快速靠近。
　　随着一阵扑翅之声，信鸽已至眼前。鸽子落至曹老肩头，咕咕叫了几声。曹老忙取下鸽子腿上所绑信纸，凝神细看。
　　“曹老，史大人那儿可有消息了?”待曹老看完，汉子急问道。
　　曹老并不作答，他看着随风而落的黄叶，长叹一声，满含深意地道：“秋天已至，五年之期没几日了。”
　　【1】
　　“秋风扫落叶，落叶扫不完啊，哈哈……”虽是在喧闹的官道上，这两句话连着笑声仍是传入了路人耳中。一个茶摊里的几名茶客，本来吟诗作对正在兴头上，不想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坏了气氛。几人骂骂咧咧的，都伸出头想看是哪个破落户这么不知好歹。
　　等几人寻得那说话之人，都不由一愣。茶博士见他们表情奇怪，也忍不住探出头去，只见一人一羊向着茶摊处缓缓行来。那人坐在羊背上，可众人却都瞧不见他长相容貌，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是学张果老骑驴那般倒骑在羊上。
　　正当众人错愕之际，那人又吟了起来：“秋风扫落叶，落叶扫不完……”众人见此，纷纷摇头叹气，都只道骑羊之人不是疯了便是傻了，也就不愿去计较，仍是坐下自顾自说起话来。
　　那一人一羊经过茶摊前时，茶博士拿眼一瞧，这才看清，羊上那人，竟是个年未弱冠的少年。少年衣着破旧，满脸土灰，像是常年遭受风吹雨淋一般。他手里拿着根狗尾巴草，正低头玩弄。不过，虽是如此，少年双眼却通透明澈，并不似痴傻之人。
　　少年倒骑着羊，边行边吟，对路人的指指点点毫不在乎。
　　远处倏然一阵马蹄声起，尘土飞扬之中，数匹快马急驰而来，路人纷纷靠边而立，唯恐避之不及。只有那一人一羊，仍是在路中央迍迍行着。
　　当先那马已奔至少年旁，骑马汉子老远就吆喝着让路人避开，可少年却闻如未闻。汉子不由得来了脾气，正欲拿起马鞭抽去，忽听一人道：“罢了，莫要在街上生事。”
　　那汉子只得作罢，口中道了声：“是，曹老。”
　　与曹老并排而骑的是一位面相清秀、额头微宽的男子，他将少年上下一番打量，又凝眉沉思了数息，便转向身后开口道：这小哥儿怪可怜的，就舍他些银子吧。”
　　他手下几人得令，忙应着掏出银子给少年。
　　“史大人果真宅心仁厚。”曹老面露赞许之色，夸道：“无怪在这天下大乱之际，金陵百姓仍能安居乐业，对你的管辖更是毫无怨言。”
　　“过奖，过奖。”史大人口里答着，目光却未曾离开过那少年。
　　少年接过银子，面上仍不见喜怒。他缓缓抬头，道了声“谢过”。就在少年抬头之际，目中余光不经意间瞥见了曹老。蓦地，他眼里闪过一抹惊色，忙又将头低了下去。
　　史大人面浮微笑，似是心内已有了打算。
　　“曹老，蔽舍就在前方不远，到了那儿，史某再将金陵的风土人情与你一一道来。”话音刚落，他便一马当先，疾行而去。
　　【2】
　　林中寂寂，一只麻雀缓缓停在了树梢上。那树梢极细，被麻雀压得弯了弯，复又直起。
　　一名素衣少女在林中望着即将落下的夕阳，仿佛陷入了沉思。她的身旁，两只羊正啃着草。
　　“你回来了。”少女听到林中有动静，也不回头，悠悠道了声。
　　“你耳朵还是恁地厉害。”少年从羊上翻身而下。林中那两只羊见少年归来，凑至他身边，口中“咩咩”有声，样子甚是亲昵。少年拍拍羊儿脑袋，看着少女背影，提气开声道：“可儿，我们须得尽快离开金陵，只因……那个……”
　　“你何时这般吞吞吐吐了，有甚原因说来便是。”
　　少年说道：“因为曹永方已然寻至此地，若非五年来我容貌已变化不小，他方才与我照面时怕就认出来了。”他吹了吹落在肩头的黄叶，续道：“即便如此，金陵已非安全之处。”
　　可儿听后便问：“那曹永方可是当朝首辅大人？”
　　少年顿首道:“不错。他还有一个身份便是我的老师，当年的太子太傅！”
　　可儿沉默了一阵，最终，她还是咬了咬牙，低声道：“岭哥，出来即将五年，是时候该回宫了。目下曹首辅既在此处，你不妨主动寻上门去。”她心头纠葛，眼眶不禁有些湿润，“这些年来，王浅化夺权当道，天下大乱，只有你回去，方能……”
　　可儿话未说完，就被那少年一把从后面抱住。
　　“不要再说了，当年既然逃出来，便没想过再要回去。那劳什子皇位我贾岭一点不稀罕，皇宫好似牢房，哪比得上这四海为家的牧羊日子。”贾岭站至可儿面前，帮她抹去了泪，脉脉看着她道：“况且，我若回去，就注定无法与你在一起了。”
　　可儿定了定神，向林中四周环视一眼，垂首道：“可是我不想再让你整日担心被人寻到，更何况……”她微微一顿，忽地转身挥鞭，向后掠去，同时袖里暗器四散射出，口中喊道：“现在有人要杀你！”
　　贾岭闻言愕了愕，他忙凝神细察，猛然惊觉：这林中竟有数人潜伏着！
　　潜伏者未曾料到适才还哭哭啼啼的可儿应变力快至如此，几个身手稍慢些的只见刺芒一闪，就已被暗器所射杀。
　　眨眼间，可儿已与一蒙面人缠斗在一处，两人刀来鞭往，一时难分胜负。树上鸟雀被二人打斗所惊，都四散逃去。
　　贾岭正想前去相助，却见不远处一灰衣人手持弩箭，欲暗算可儿。贾岭身形展动，当即抢至那人身前，瞳孔一缩，对他冷冷道：“你的对手——是我！”
　　【3】
　　可儿与蒙面人连斗数十合，已是娇喘连连，香汗淋漓了。她不料蒙面人武功会高至如此地步，若再这般下去，自己必将不敌。她只好施展起轻功，纵至树上，欲借枝叶掩护，再与蒙面人一拼。
　　蒙面人幽黑的眸子闪了闪，他举刀一挥，刀光过处，树木尽皆伏倒。可儿闪身躲避之时，觑个空闲，挥鞭绕住一截断木，催动内力，向着蒙面人甩去。那截断木虽不十分粗长，但到底夹含了可儿真气，飞在空中，呜呜作响。
　　蒙面人见断木向自己撞来，便也不敢轻视，急将内力灌注于刀上，劈向断木。怎奈刀气霸道，那截断木应声分为两半。蒙面人正自窃喜，忽听到一阵利锥破空之声，只见三枚暗器已直奔自己面门胸口而来。他忙挪身闪避，虽是躲开了要害之处，右肩上仍是中了一枚。
　　蒙面人大吼一声，长刀疾速挥动，竟将可儿困在了断树丛中。但他忌惮可儿的暗器，并不贸然追击，反而身子一转，向着贾岭冲去。
　　贾岭正与灰衣人斗得难舍难分。他武功本在灰衣人之上，但到底是赤手空拳，灰衣人两个巨锤在手，让他丝毫难占上风。贾岭听得身后响动，知是蒙面人来袭。如此一来，他不啻于腹背受敌。
　　可儿从乱木中挣扎而出，见贾岭境况，心头大惊。无奈自己暗器已然用尽，她脑中灵光一现，脱口道：“三羊聚首。”
　　贾岭听后，心头了然，急鸣了声哨。一旁三只羊听到哨声，瞬时奔至贾岭身边，三首相聚，大有破阵之势。
　　贾岭卖了个破绽，向后一退，跃至羊角之上。他眼里神光暴涨，大喝一声：“三羊开泰！”
　　登时，三只羊竟人立而起，将贾岭托至半空中。在夕阳余晖的映射下，三只羊金光闪闪，宛如天降，而贾岭身在半空中，神完气足，恍若神人一般。
　　贾岭以自己轻身功夫，加上三羊上托之力，冲天而上。
　　此时，蒙面人正挥刀欺至。贾岭瞧了个准，一脚踢向蒙面人握刀之手。蒙面人本就没有防备，而肩上又受了伤，长刀立时脱手。那刀被贾岭一挑，便到了他手里。他数息之间已然上升至极点，逐渐开始下落。贾岭便借此下落之势，身法连展，以电光之速，出掌革开灰衣人重锤，一击将其毙于刀下。
　　蒙面人被此一连串动作惊得冷汗直冒，他见自己武器已失，又带着伤，若以一对二，毫无胜算，索性连退几步后，飞身逃去。
　　贾岭与可儿见蒙面人轻功了得，欲要追时，已来不及。但若他就此逃脱，必会带来更多杀手。
　　“把刀给我！”可儿大喊道。
　　贾岭忙把刀扔给可儿。可儿接过长刀，掂了一掂，便向着天穹奋力掷去。长刀在空中划出一道极是好看的弧线，落向了树丛……
　　“啊……”一阵撕心裂肺的长叫，蒙面人被自己的刀硬生生钉死在了树上。
　　贾岭擦了把汗，与可儿相视而笑，二人都长叹了口气。
　　正当二人松懈之时，林中忽地马蹄声大作，刀剑出鞘之声更是不绝于耳。二人大惊失色，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为首二骑已然出现，其中一人见到贾岭，未待马停稳，便滚身而下，跪至他身前，拱手拜倒：“皇上，老臣救驾来迟。”
　　贾岭定睛一看，此人正是曹首辅——曹永方。而另一人则是那史大人，此刻他也正跪倒于地，口中道：“微臣金陵太守史枫，参见皇上。”
　　曹老与史枫所带官兵对树林一番搜查，见刺客都已毙命，才纷纷集于贾岭前，向他跪倒。
　　贾岭暗叹一声，摇了摇头，朗声道：“都起来吧。”
　　史枫甫一站起，就看到了贾岭身后可儿，见她容貌果真清雅绝俗，不过与中土人士有几分不像，便问：“方才空中那道弧线可是姑娘掷刀所成？”
　　可儿不知他此问何意，颔首道：“不错。”
　　史枫微微笑道：“若史某所猜不错，姑娘是蒙古族人吧，这掷刀杀人的本事，定是你们一族投掷‘布鲁’的技艺了。”
　　贾岭不想史枫眼神这般尖利，一下便瞧出可儿的出身。他正欲岔开话题，可儿却已淡然答道：“我确是蒙古人不假。”
　　话一出口，官兵立时拔刀将她围了起来。
　　“退下！”贾岭勃然大怒，厉喝道：“你们想抗命么？都给我退下！”此时他虽身着破衣，但却充斥着一股王者之气，令人不可抗拒。
　　众官兵见此，忙不迭收刀退后。
　　贾岭面沉如水，走至可儿身边，扬声道：“当年蒙古人虽杀了我父皇，害我五岁就登基失了自由，这一切却与可儿无关。而那道不许蒙古人踏入中原的圣旨，更非我意。只是彼时我年纪尚小，一切都是母后与曹大人拿的主意。”
　　曹老听后，一时无语。
　　贾岭又道：“我尚有几事不明白：这伙刺客究竟是何人所派，又为何行刺我？还有，你们是如何认出我身份的？”
　　史枫似乎早有准备，略一沉吟，就将原委一五一十地向贾岭娓娓道了出来。
　　【4】
　　原来那伙刺客刚到金陵，就被史枫盯上。史枫便派一擅长易容之人，暗杀一名刺客，再扮作他的容貌，充当细作。据细作打探到的消息，那伙刺客果是奸臣王浅化派来的，目的竟是行刺已出走近五年的皇帝。再一打听才得知那伙刺客当日在汴梁搜寻皇帝的踪迹时，无意中发现一个牧羊少年的背上竟纹着只属于皇族的真龙画符，便对他开始留意。王浅化又派人几番查证下来，确定他正是皇帝贾岭，于是便决定让刺客在金陵将其毙之。
　　而史枫在官道上见到贾岭后，感觉其人并不简单，便派了探子跟踪他。不久后细作来报说那伙刺客已在林中埋伏，而史枫刚接到牧羊少年向林中行去的消息。如此一来，他推断少年必是当今皇上。于是急招人手，向林中进发，意欲救驾，不想还是未能赶上。到林中时，正看到空中那道掷刀而成的弧线，之后便传来了蒙面人的惨叫声。
　　贾岭听过事情来龙去脉，颓然道：“我被刺客从汴梁一路跟踪至此，竟丝毫未曾发觉。五年来，我武功虽是大进，可江湖阅历却几无增长。最后暴露了身份，险些丧命……”他一语未了，忽地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仿佛自嘲，却又带着万般无奈。
　　“皇上，还望以社稷为重，以百姓为重，随老臣回京去吧。”曹老再度跪倒，恳求道。他见贾岭仍是一脸漠然，复又道：“五年前，皇上出走的第二日，老臣便与王浅化定下‘五年之约’——若五年里仍寻不到皇上，便要立北静王为帝。而北静王一旦称帝，大权必将旁落至王浅化手中。届时，定将四海动荡，民不聊生。”他顿了一顿，续道：“如今五年之期仅剩数日，皇上若不回宫，王浅化必然不会罢休，只怕还会再派人来行刺。皇上，还请三思啊！”
　　史枫亦附和道：“还望皇上三思。”
　　贾岭眉宇间隐有一丝无奈，他看向可儿，以目相询。见可儿颔首，他才道：“若要我回宫……我必须带可儿一同回去。”
　　“这恐怕……”曹老犹豫难定。
　　史枫却决然道：“曹大人，事分轻重，你就应了皇上吧。”
　　曹老权衡一番，终于首肯。
　　【5】
　　于是乎，一干人护着贾岭，快马加鞭，三日后回到京城，入主皇宫。
　　回宫第二日早朝，王浅化被摘去顶盖，打入大牢，乱党亦得以正法。史枫晋封为礼部尚书，居六部尚书之首。
　　次日，贾岭欲封可儿为后，又以她护驾之功，将一半江山分与她共享。众臣因可儿为蒙古族人，一致反对。帝怒，连罢数人，甩袖退朝。
　　又过数天，可儿悄然离去。贾岭闻之大恸，口里喃喃念着：“为何我不是蒙古人，为何她不是汉人……”，竟似痴了。
　　一年之后，四海升平，物阜民丰。
　　“首辅大人，不好了……”一名宫中侍卫喘着粗气，冲进首辅宅邸。
　　曹老忙问：“何事这么慌慌张张？”
　　那侍卫急跑至曹老身旁，跪着将信函连同圣旨一并呈上。
　　曹老阅罢，双手不禁一颤，信纸滑脱出去，被一阵风吹着向天上飘去，侍卫看到最末处的署名是遒劲有力的四个大字：牧羊皇帝。
　　【6】
　　“秋风扫落叶，落叶扫不完啊……”一名少年倒骑于羊上，口中反复吟着这句话。在他身边，还有两只羊与他并排而行。
　　贾岭依稀记得，六年前的那个秋季，逃出皇宫后，在北方蒙古的大草原上，他与可儿相邂逅。之后五年，他为了满足可儿游历江湖的心愿，便与她带着三只羊儿，四海为家，自由自在。一切经历，恍然如昨。
　　数年以来，贾岭的心智早已成熟许多，为避免奸臣乱党祸害社稷之事重演，他将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才再次出宫——寻找本该与他二分天下的那个蒙古女孩。
　　“可儿，这一次，我要名正言顺的带你回宫。”
　　他知道，留下的那道圣旨将在明日昭告天下：汉蒙两族，皆为国人，前嫌尽释，天下一家。
　　无边夜色中，三羊一人朝着北极星所在方向缓缓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