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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师的话只换来了暂时的寂静。几秒钟之后，整个病房如炸药桶般被炸响，姑姑一个健步上前扯住律师的领带：“哪儿来的冒充货！谁能证明这是真的？”
律师的脸因缺氧被憋的紫红，老康赶紧上前拉开他俩，却挡不住其他人骂骂咧咧的推搡前来。
“程熙灵的爸早没了，这些年老头子的吃穿用度，哪一个不是我们兄妹几个出钱出力？”叔叔插进嘴来，顺便给婶子使了个眼色，后者火力全开：
“就是，也不知道使了什么狐媚性子，趁咱爸脑子不清醒……”
我大脑一片嗡鸣。
几十万元，就能看清他们的真实嘴脸吗？
不，根本用不了这么多，几十块钱就行，况且在我的记忆里，早已经看清了无数遍。
“你还好吗？”老康狼狈的护在我前边，原本笔挺的西装已被撕扯的不成模样。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这一切很好笑。
“瞧瞧她那得逞的嘴脸！居然还笑？”
谁说的已经不重要了。我被泪腺阻塞的猛烈情绪冲击着声带，共鸣的是憋闷已久的胸腔。大家安静下来，像看一个疯子，看一个不孝孙，在爷爷的尸体旁边泪光闪烁的疯笑。
“我们走。”老康也有点被吓到了，他赶紧拉着我，带着刘律师的名片，在一众惊愕的目光中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那个地方。
随着车门砰的一声关上，我的笑声也被切断。老康铁青着脸，闷声一踩油门上了高速。到岔路口的时候，他没有选择回小镇的方向，而是掉头朝另一个方向开去。
“走错路了。”我赶紧提醒他。
“错？现实里，哪有什么真正的对与错。”他声线异常冷酷，这也是我第一次听他用如此生硬的态度回答我。
或许是察觉到失态，老康缓了缓自己的情绪，又切换到之前没心没肺的乐天派状态：“正好我这段时间工作也累了，你不是找沙喉咙请了半个月假吗？正好，我们去看看别人待腻的地方吧。”
“去哪儿？”
“开到哪儿，就是哪儿。”
这老康，怎么和之前一样，总是喜欢帮我做决定。
而且，偏偏决定的，全是我心坎里的声音。
见我沉默不语，老康慢慢把车速降下来，很夸张的叹了口气：“怪我，没有提前征求你的意见。我只是想带你换个环境，顺便换个心情。”
他这么卖力的逗我开心，我又还能说什么呢？可一个念头从心底挠动着，我脱口而出：“可是……紫凝怎么办？”
老康当然知道我有顾虑，担忧，但没想到我的心思不在于刘律师那儿的遗产，也不在于爷爷葬礼，更不在于自己的工作，而是一个工作之外素昧平生的孩子。
其实，我也没料到自己最真实的回答。可跟老康一起聊天时，总能不知不觉被他带出心底最本能的声音。
他饶有兴味的通过车内后视镜盯着我：“紫凝那儿我派了工作室的周周，沙盘经验很丰富，业务能力你不用担心。对了，你还没跟我讲过这孩子在学校的事呢。”
这么一问，我才发现这个孩子有点过分安静了。她就像一块半透明的水晶，不和其他孩子的磁场产生任何链接，只是安安静静呆在窗户边，将阳光折射成自己喜欢的颜色。
“其实……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尽到了老师的责任。可紫凝这次的事儿让我发现，我好像还并不很了解他们。”
老康笑笑：“巴比伦之塔毕竟没被建成嘛。而且能真正了解自己的人都少之又少，更何况是理解别人。”
听了他的话，我稍稍释然了些。于是我们随便挑了最近的高速路口下了车，一个我从没有听说过的城市:仙桨。
上一次这么漫无目的的说走就走还是大学时代了。莫名的兴奋感让我有种重回学生的感觉，一切都还没有变，老康还是那个无微不至的学长，无形的压力开始从身上剥离，夜色静谧，竟给我一种时空倒流的错觉。
“你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吗？”老康沿着小路慢慢开着，不远处就是灯火通明的闹市区，而我却被高速路口不远处的一个帐篷吸引了，一个穿着学术的眼镜男正坐在挂满小灯的帐篷前，通过天文望远镜专心致志的观察着什么。
“这人真怪。霾这么重，连月亮都看得模糊，怎么会选这种天气看星星？”我喃喃自语。
老康将车慢慢停下，皱着眉头翻出望远镜观察了半天：“嚯，还是个观星基地。牌子上什么字啊这是，这生意做的，谁能看见啊……38元一人，免费看——星君神笔？”
“是五行七曜的那个星君？”我顿时来了兴趣。
老康一头雾水，耐心听我解释是道教信奉的掌管星体的神仙后，十分哥们的拍拍我肩：“可以啊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大学你除了自己专业没学，都学了多少东西？”
说话间我们就把车开到了所谓的基地旁边。那哥们好像被车灯晃得吓了一跳，从凳子上蹦出好远，充满戒备的问：“干啥？”
老康指指牌子：“还能看星胶吗？”
他恍然大悟，连连邀请我们二位就座。“稍等下稍等下，”他先是对着镜头哈了口气，然后掀起T恤的下摆使劲擦了擦，才说：“可以看了。”
这也太不专业了吧。我暗暗感到不对劲，但还是凑到镜头前耐心看了半天，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视力：“这……一片黑，什么也看不见啊。”
老康也凑过去琢磨了半天，证明了我视力完好的事实。
没想到那哥们掏出个付款码，对我们嘿嘿一笑：“先交钱，然后我再告诉你操作。”
其实我这个时候，已经有种上当的感觉了。我想拉着老康走，可滴的一声，他已经把钱转了过去：“快说。”
那哥们先是看了看余额，笑容在手机屏幕反光下显得格外诡异：“你们来看星星，说明心里已经有了想看的目标。你先告诉我，然后我再调整望远镜的角度。”
我低头想了想：“嗯……那就先看天蝎座吧。”
眼镜男接下来的操作让我始料未及。他既没有调焦，更没有调方位，而是从裤袋里摸出一支荧光笔，小心翼翼的在另一端的镜头上点着什么，然后长吁一口气直起腰：“现在可以看了。”
自己画的星星？被骗的感觉越发强烈，现在割韭菜的手段都这么高级了吗？三块八我也不稀罕！
没想到老康哈哈大笑起来，过去一把揽过那骗子的肩：“性情中人。天秤座有吗？我想看。”
那骗子大言不惭的朝我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先请这位美女看完她心里的星图吧。”
老康的乐天派把我的愤怒冲刷的无影无踪。我居然也生不起气了，坐下来细细观察着望远镜内的世界。还别说，画得很标准，和我之前看到的星空差不多。
那个晚上，我们不止看到了灰霾掩盖下的正常星空，还看到了6000年难遇一次的九星连珠，火星视角下的两个月亮，三体里才有的半人马星座，以及，空间站俯瞰下的渺小地球……
我和老康你一言我一语的抢着开脑洞，那哥们乐此不疲的擦擦画画。镜头里的斗转星移让我们全然忘却现实中流动的时间，不知不觉间，东方亮起的鱼肚白盖住了荧光笔的颜色，见好不容易抢到望远镜准备看木卫二的老康失望至极，眼镜男十分慷慨的翻出一支蓝色画笔：“难得这么投缘，这样，再送你们一个火星版本的日出吧。”
他很虔诚的画着，这次，比之前所有的画星时间都要长。
我透过镜片看过去，和以往在地球上所有看过的日出都截然不同，一个冷蓝色星体正从地平线上缓缓上升。逼真的感觉让我忘了另一端是慢慢上调望远镜角度的星君，一瞬间，我真以为自己到了火星，身边的老康并不存在，周围一切都全然安静下来，只剩我一个人，无言面对漫天苍凉的靛蓝冷色。
老康耐不住好奇，硬是凑过来，瞄了一眼就嚷嚷着不对：“这太阳怎么能画成蓝色呢？”
一直很吊儿郎当的星君突然收敛了懒散，很认真的盯着他：“不是所有世界的太阳，都是暖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