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天黑黑

　　朱玲玲躺在床上，没有拉亮灯泡，黑暗中疼痛如潮水般涌来。
　　上午十点多，班主任侯老师刚下课，她突然感到一阵腹痛，很快下身黏黏的，不敢乱动，只好用手肘碰了碰同桌木娟。
　　“我好像来那个了！”
　　这是她初次月经，不巧发生在教室，木娟掩护着她去厕所处理，并告诉她别怕，往后会习惯的，这是女人必有的经历。
　　女人必有的经历......
　　朱玲玲心底升起一股懵懂而遥远的憧憬，很快又转到对同桌的羡慕来。
　　她们是好朋友，能和木娟做好友是很令人高兴的，因为木娟既体贴又漂亮，气质完全不像是农村的孩子。相比之下，她瘦小、长相普通，只是学习成绩好些。
　　班上起码有一半男生喜欢木娟，其他班也有不少，每次帮传递情书时，她的心底难免有些悸动。
　　木娟不排斥接情书，但也很少当回事，那些笔迹各异的信纸最终都会被悄悄扔进垃圾桶；正如她对待那些大胆搭讪的学生一样，保持矜持，敷衍几句，从不给明确的表态。
　　两天以后的周五，侯老师宣布提前放假——来凤中学照例是两周星期一次，这周末本来要上课，但食堂锅炉坏掉了、无法做饭，因此让所有学生回家。
　　朱玲玲趁机邀请木娟去她家里。
　　两扇生锈的铁门大开着，学生们蜂拥而出，很快结成三三俩俩的、说笑着离开。也有骑自行车的，放肆地拨着铃铛，将车轮踩得飞快，溅起一阵灰尘。
　　这会是下午三点多，阳光懒洋洋地照着，两人并肩走在路上，明显能感到不少偷看的目光及窃窃私语，甚至有胆大的男生故意走到旁边，吹出又长又响的口哨。
　　“真烦人！”
　　朱玲玲低声骂了声，拉起木娟加快了脚步，等走过转角向左，学生身影明显少了，那个可恶的男生没有追来。
　　往前再走几十米，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青气味，红底白字招牌的油坊就在东侧，旁边依次排开是农药供销社、影楼、杂货店、还有足有三层高的百货大楼。
　　这里已经算市集了，连同那个有顶棚的菜市场，构成T字型布局。每旬逢二、五、七、九，便吸引整个来凤镇上来赶街。
　　朱玲玲在路边一处烤豆腐摊停下。
　　小小的陶盆烧着炭，铁丝网架在上面，摊主正从背后竹篓中取出白布包裹的包浆豆腐，显然是刚开始出摊。
　　“要不要吃几块？”她回头看看，又吐了口气。
　　“刚做出来的豆腐，两毛钱一块。”摊主是个动作麻利的中年妇女，很快端出两只土碗，里面是一干一湿的蘸料，随后用长筷子拨动豆腐。
　　“也行...”
　　木娟稍微显得犹豫，但还是接受了这个提议。
　　等待豆腐烤熟的空当，一个中学模样的男生从菜市场那边骑过来——老式的黑色大杠自行车，链条咔吧作响，居然停在豆腐摊前。
　　男生很瘦，长相普通但是很白净，瞳孔看起来很深邃，给人以难以接近的感觉。朱玲玲注意到，这男生脚上的旧回力鞋已经开胶。
　　“给！”
　　他左脚撑地，并没有下车，右手递过来一团箬叶包裹的五彩饭，像是两人很熟似的，惊讶的是木娟自然地接了过来。
　　男生没有多逗留，重新蹬起自行车，一溜烟消失在街上。
　　“你真的谈恋爱了吗，和他？”朱玲玲能感到这里面的暧昧气息，木娟对其他男生的态度可不这样。
　　“当然不是，一个寨子的发小，六班的。”
　　“真没有？”
　　“没有，更像是姐弟？”木娟偏过了头。
　　“他平时不住校吗？”朱玲玲心中其实有了答案，骑车的基本都是走读生，而三家寨离学校可不近。
　　“不住！诶，豆腐好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喜欢干蘸料，糊辣椒面、花椒面、胡椒粉混合的粉末将豆腐一裹，味道别提多美妙了。
　　两人蹲在摊前吃了十几块，木娟还拿出五彩饭分食，然后她们又在街上消磨了段时间——主要在镇上的书店，那里散乱地摆些旧书杂志，还有油墨气味浓厚的盗版武侠以及言情小说。
　　朱玲玲家在街道最南边，老供销社化肥厂附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尿素味。
　　“这是俺同桌，木娟！”
　　父母很热情，甚至父亲还提到过下乡时去过三家寨，母亲准备了炒火腿、牛肝菌，还煮了一锅米线，坐在黑色沙发上等吃饭时，朱玲玲明显感到木娟的拘谨。
　　饭后是两人的私密时间，卧室贴满了孙燕姿的海报，白色带镜子的组合柜上面摆了好几行书——《撒哈拉的故事》、《还珠格格》、《热爱生命》，还有爸爸订的中学生读物，最末尾还有一本《鲁滨逊漂流记》。
　　“我们听会歌吧！”
　　朱玲玲眨巴眨巴眼，指向桌上那台黑色的长方形录音机。
　　显然，木娟没有接触过这些，表情好奇甚至有些茫然，但幸好不再拘谨了。
　　咔吧！
　　她从抽屉中拿出一张磁带，娴熟地打开、装填，很快清亮的女声从录音机里传出来。
　　“我的小时候吵闹任性的时候，”
　　“我的外婆总会唱歌哄我；”
　　“夏天的午后，老老的歌安慰我.....”
　　......
　　“离开小时候有了自己的生活新鲜的歌新鲜的念头任性和冲动无法控制的时候”
　　“真好听！”木娟跟着她坐在床上，忍不住发出感叹。
　　“这是孙燕姿的歌，天黑黑！”
　　朱玲玲拿出磁带包装盒给她看，又指了指墙上海报。“不过我听说现在流行一个小玩意，MP3，只有火柴盒那么大，就能听歌！”
　　“P3。”木娟的表情更茫然了。
　　夜里两人聊了很多，关于孙燕姿、老师、学校、还有食堂糟糕的伙食......话题慢慢过渡，没想到木娟主动敞开心扉，聊起自己的家庭。
　　“真的很羡慕你！”
　　“俺爸爸去世了，很早就去世了；我爹是个木匠，腿脚不大好，还经常喝醉酒.......”
　　朱玲玲很早就听过类似的传言，一直避免谈这类话题，唯恐刺伤这位自尊心很强的好朋友。
　　木娟主动提起，带来的感觉很微妙——话语中固然带着尽力轻松的释然，但她能感到更多的阴沉与黑暗，同时也为深入走进朋友的内心而隐隐不安。
　　还好，这个话题很快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