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王痴傻

　　翌日。
　　一位身穿短褐色麻布衣的男子坐在王家府邸中央的练武场边，痴望着眼前举着刀剑挥舞的人们，见着他们汗如雨下地耍着一些看不懂的招式，招式一套结束又接着初而复始，如此这般往复，竟不知为何有些熟悉的感觉。
　　于是，他便一直这样看着。
　　有时候，他明明便这样坐着，却会忽然忘记自己身在何方，但只要抬头看看风往哪边来，树叶往哪边落，便晓得自己在哪里。
　　他不知为何，想不起自己是谁，更不记得以前的事。或许自己只是因被风携起的一片碎叶。
　　落叶落在他的身前，随着尘埃一同被吹刮在任意一处上从来没有任何选择。
　　看得久了，他的眼皮只剩落叶被风吹微动那般翕动着，全无神采。
　　他偶尔拾起一片残碎的落叶来，却见有只灰黑的蚂蚁在爬动。
　　犹如痴傻的人便那般仔细地瞧着，像是看着什么新鲜的玩意儿。碎叶是干巴巴的，且脆脆的，仿佛一用劲便会“粉身碎骨”。
　　蚂蚁像是受了惊，随着碎叶的脉路极快地爬着，转眼间，却已爬上了痴傻的人那平整的指盖。
　　此时，恰好风来，再睁眼时，那只蚂蚁已不知所踪。
　　其人默默叹了一气，将碎叶收至掌间，用劲合拢，不经意松开时，碎屑才从掌间流下。
　　练武场来往的人其实不少，都瞧见了坐在一旁行为举止十分乖张奇怪的陌生人，也自然晓得那人是谁。
　　昨日王家剑比武招亲出糗之事早已闹得满城风雨，又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王家剑逃婚了的小姐将一倒霉蛋的脑袋砸破的事呢？
　　练武场边，那被砸破了脑袋之人的附近，有几位同样身着短褐色麻布衣的下人正聚在一块窃窃私语。
　　“听说那个倒霉蛋得了失魂症，什么都不记得了。”
　　“老爷说了，随他在府里走动，不要去主动招惹他。”
　　“就怕突然咬我一口。”
　　大多数人心知要离这等脑子受创之人远一些，谁晓得这类人突然哪根筋搭不对便抽风做些奇怪的事情来。
　　所以府内的人见了他，都是纷纷避让，无人理会。
　　除了王芊芊。
　　“喂！”
　　听闻昨日被她砸破了脑袋之人得了失魂症，王芊芊睡醒便匆匆寻了过来，惹得那正聊得火热的下人们一时慌张，都作鸟兽散去。
　　王芊芊如今换却先前那一身大红婚绸衣裳，此时已换上了麻布粗衣的便装，只是衣袖过长，显得拖冗，倒是梳拢长发合一长尾，显得分外高挑。
　　其小脸大眼挺鼻樱桃嘴，活脱脱的俏丽少女模样，她好奇地凑近那呆坐着的人，并伸出一指轻轻碰了碰他裹着厚厚一层白麻布的头，询问道，“听说你得了失魂症，什么都不记得了？”
　　其人依旧低沉着脸，并未答问，只是木讷道：“你是谁？”
　　她拍了拍略微有所起伏的胸脯，眉目之间流露着一股傲气，只道：“什么我是谁？本小姐自然是你的大小姐喽！”
　　“哦，你是大小姐。”那人不为所动，显得兴致缺缺。
　　王芊芊见状，急忙道：“喂！我可是天下武功第二的大小姐！”
　　那人不知为何，似乎听到武功二字产生了些许兴趣，当即侧目问道：“那武功天下第一的是谁？是我吗？”
　　“那当然是我爹爹呀，笨蛋！”王芊芊饶有兴致地拍了拍他的头，觉得这个人没意思的很有意思，于是蹲下身来，凑近那人被乱发遮蔽的脸，引诱他接着说道，“既然你这么痴傻，不如我看呐就叫王痴傻好了。”
　　他略微迟疑地抬起头，目光里流露着不可置信地神采，缓缓道：“王痴傻，是我的名字吗？”
　　王芊芊见自己的计谋得逞，略显得意的喊道：“当然喽，从今天起，你就叫王痴傻！”
　　说罢，却见那痴傻之人不顾包裹着的白麻布条，猛然拉开乱发，露出他的相貌面容来，只见一行粗眉如墨，两点星目如炬，真真是剑眉星目，如山脊的鼻梁，两瓣削薄丹红唇，脸角轮廓分明，竟是个不曾想的美男子。
　　王芊芊不知不觉看得呆愣在原处，只见那模样分明俊俏的男儿痴笑着，不断挥舞着手脚，显得无比兴奋，浑然是与容貌不曾相关的小孩作态。
　　“我叫王痴傻，王痴傻，原来我叫王痴傻。”
　　少女忽地有些怜惜，伸出纤指来抚摸着王痴傻的额头，淡眉稍挑，浮起一些自责的神情，她微微叹息道：“若不是我，你也应当不会如此吧。”
　　“师妹！”
　　只见一身材魁梧的壮硕男子拎着一剑跑了过来，原是那叶无归。
　　叶无归在练武场间早就注意到小师妹来了此处，他兴奋卖力舞剑片刻，以望博得小师妹些许好感，却不料恰好见到小师妹对那得了失魂症的人竟然做出些亲昵之举来。
　　他此刻慌忙跑来，又听得师妹言语，于是忙出口说道：“此人在大冷的秋日泡在江里泅水，想必是那北朝派来的奸细，小师妹恰好出手伤他，又有何错？”
　　“叶师兄，你看他这副鬼模样，怎会是北朝的奸细？”
　　王芊芊已然面露不悦，放在那痴傻人额间的手也滑至发梢，又见那王痴傻只顾满脸喜悦，活脱脱一副小孩神态，憨态可谓十足，逗得王芊芊直直发笑：“真是傻乎乎的。”
　　“师妹噫，这个废人原破了头，得了失魂症失了记忆，才这番讨喜模样，谁晓得从前是不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哩！”
　　“什么样的魔头长这副模样，叶师兄，照我看呐，你的模样才更像魔头呢。”
　　叶无归无奈地挠挠头，正欲出口时又犹豫几分，饶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迅速丢下一句：“我还是练剑去了，免得他日擂台重建后，小师妹你被旁人娶了去。”
　　离去之时，叶无归还深深瞥了一眼那正做着痴傻举止的人。
　　恰逢有人捧着肚子行来，听得那人言语，眯着眼缝不嫌事大道：“难怪叶无归前几日练剑这般加倍殷勤，与小姐倒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可以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喽！小姐您睁开眼多瞧瞧。”
　　“钱管家你又欺负我。”
　　王芊芊对什么情爱实在不懂，只是听叶师兄话里提及那多日后将再度举行的比武招亲，心情瞬时低落几分，加上钱管家那玩笑话，她当然要反击，于是装作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喊道：“我今年方过十四，怎奈天妒红颜，被自家管家逼嫁他人——”
　　钱管家无奈劝道：“小姐，婚嫁之事并非什么坏事。”
　　“那钱管家你，怎么不曾娶妻？”
　　满脸肥硕之人的脸色迅速飘过一分悲戚之意，但很快堆出笑容来。
　　“像我等腌臜之人，怎能娶妻。小姐生来金贵，自然要找个好夫婿。”
　　“钱管家，你又来了，可不许再说自个什么腌臜之类的话。”王芊芊从来没觉得自己是王家的小姐就比别人金贵许多，也从来没觉得那些被使唤的人就是什么腌臜之物，小时候，娘亲说过，人就是人，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她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赶忙将一旁的王痴傻拉了过来，像是展示自己的战利品，转移话题道：“钱管家快看，这捡来的傻小子模样倒是挺好看的，我还给他取了个好名字哩！”
　　“王痴傻，好不好听？”
　　其痴傻之人还回应道:“我是王痴傻。”
　　见状，钱管家当即大笑两声，对自家小姐的脾性倒是了解的很，这王痴傻哪是人名？也就这不谙事理的小姐取得出来这等侮辱欺凌之名，但若非是个真痴傻的人，换作旁人恐也宁死不应。
　　此刻他眯着眼，像是一条细缝，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那痴傻之人，于是张嘴打趣道：“模样倒是挺俊的，可惜是个没武艺的，不然叫他上台比武招亲，小姐若嫁了他也未尝不可哩！”
　　“呸，呸，呸！”王芊芊连呸三声，却又浮起一阵红晕，道，“钱管家，你好会瞎说，真是老不正经。”
　　“怎么？小姐莫不是受了寒，脸上怎这般烫红？”
　　“哼。我嫁谁都不会嫁给这个傻小子。”王芊芊略微愠怒之下，一把推开那身侧的傻小子，却见那傻小子在踉跄之余好容易站定身形。
　　“大小姐，我是王痴傻呀！”一副呆愣模样的人说着，面露疑惑地看着眼前二人。
　　真是傻里傻气，傻得可爱，王芊芊顿时转怒为喜，连忙拽上王痴傻的手臂，对那钱管家嬉笑道：“这傻小子真有意思，我要带去给萧如妹妹瞧瞧。”
　　钱管家一脸慈爱，侧过身，眼见自家小姐拽着那人便一溜烟跑去了。
　　不知何时，有人轻咳一声，一旁的钱管家这才收起笑容，板起脸来，朝来人拱手恭敬道：“老爷。”
　　王少儒瞧着自家女儿的背影，负手责备道：“真是胡闹！”
　　“老爷，莫怪小姐，小姐这时候正是爱玩闹的年纪，何况重建擂台尚须时日，便随小姐找萧小姐玩去吧。”钱管家为王芊芊辩护道。
　　“都是被你我给宠坏了！”王少儒叹了一气，终究收回目光来，“也怪她娘亲走得早。”
　　钱管家不免唏嘘道：“若是大小姐还在就好了……”
　　“好了。”王少儒正色道，“那说书人可瞧见了？”
　　身侧之人摇了摇头，沉吟答道：“瞧见了，没见过。”
　　“是何来路？”
　　“真名不晓得，没人晓得，只是被唤作张瞎子，在那家茶馆说书已有多年。老奴探测过其内蕴，却只是个普通人。”
　　“普通人？那也许是我多想了。”王少儒沉思片刻，不自觉地捋了捋长须，忽然想起昨日那出手救下自己女儿的小道士，他摆了摆手道，“你将那小道长请至内堂来，我有话要问。”
　　“老爷，小道长昨夜三更时便已离去。”
　　“知道了。”
　　王少儒满脸担忧地抬头看向天际，见云端隐隐发暗，似有落雨之状。
　　“真是风雨欲来。”王少儒长叹一声，眼底似乎又回到从前，直到右眼一阵抽搐，他略显忧虑的低语道：“为何右眼皮一直在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