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阿成的自白

　　爱妮打来电话，泣不成声，王石诚出了车祸，伤到了头部，还在医院昏迷不醒。
　　我马上通知在工地上的郭敬礼。郭家和王家走动逐渐增多，这都是爱妮的功劳。郭敬礼正在和王石诚筹划在龙岗镇动工建厂房。他俩成了信任忠诚的好兄弟。阿芬引起的恩怨纠纷王石诚不以为意，反而请郭敬礼帮他建厂。
　　爱妮在深圳没有亲人，把我当亲哥哥一样，说来就来。每次来，给唐敬礼的孩子们带礼物、给我带好酒。我老婆警告她，把香港的酒搬空了要坐牢的。
　　郭敬礼带着我和我老婆、女儿来到医院。
　　王石诚已经昏迷几天，医生说有可能再也不能醒来，也有可能随时醒过来，做好照顾植物人的准备。
　　“谁开的车，司机呢？”我问爱妮。
　　“司机也是头部受伤，但是轻伤，在二楼病房。”爱妮说。
　　“交警怎么说？”
　　“交警说这是急刹车造成石诚头部撞击到前挡风玻璃。司机为了躲避突然变道的车。”爱妮回答说。
　　我决定下二楼去见见司机，弄清楚他为什么要在高速公路上急刹车。
　　女儿带着我到二楼，问到司机的病床。他已经办理出院手续，走了。
　　无奈我俩又回到楼上。一到病房，就听见一个男人说话。男人带着哭腔，趴在王石诚床边，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王总，我开车失误。”
　　“你是老司机了吧？”我问他。
　　“我给王总开车一年了。”司机回答说，“这种情况是第一次遇到。”
　　“什么情况？”
　　“我在行车道，右边车道突然窜出一辆车，飞快转到我车前头，快车道有车，我不能转向，只有急刹，第一次距离太近的急刹，差点翻车。”
　　司机这时候扭起头来看是谁在跟他问话。
　　“你刹车了以后，前面车停下来了么？”
　　他没回答，好像是在看着我。
　　“我好像认识你，你原来在罗湖盲人按摩城工作的吧？”司机说。
　　“是的，你是我的顾客？哪一年？”
　　“不，不是，我是按摩城里的工作人员，在二楼餐厅里工作。2000年吧，那时候我刚到深圳不久。”
　　“哦，那是老相识了，难得遇见。”
　　司机上来握了握我的手，说：“前面的车早跑了，后面车距离远，我当时也晕了，估计晕了有几分钟，醒过来就赶紧把车靠边，打了120。”
　　“王总不是系了安全带吗？”郭敬礼问。
　　“他经常车上工作，会把安全带从肩膀拉下来到腰部。”
　　“后面有车停了吗？”
　　“有，还帮我把王总从玻璃上弄下来。”
　　我没说话，扭过头“看”向爱妮。
　　爱妮说：“阿成，你先回去再休养几天，感觉不好马上回来检查。”
　　“谢谢嫂子，有事你叫我。我现在把车开去修理，修好了马上回来接送你们。”
　　说完，就匆忙走了。
　　“他叫阿成？”
　　“李志成。”爱妮说，“都叫他阿成，成功的成。”
　　“他今年多大年龄？”
　　“大约26、7岁吧。”爱妮说。
　　我的记忆霎那回到10年前，那场专门针对盲人的绑架勒索案。一个叫阿成的未成年男孩。
　　这时候我特别恨自己没有一双眼睛，看不到世间万物，看不到人类嘴脸。生活中的太多真相别人轻而易举得到，我全靠自己内心不断揣摩。有时候我向天祈祷，宁愿舍弃世上一切，请把我的眼睛还给我。
　　爱妮把工厂都交给王石诚弟弟管理，那个叫阿成的司机不久后辞职走了。
　　爱妮每天给王石诚全身按摩，让一对儿女不停地喊爸爸。给爸爸讲故事、讲笑话，说过去的事。母女三个用尽了办法。
　　奇迹般地，王石诚在一个多月后醒了过来。
　　我们围在他面前，他像不认识一样，重新上下打量了大家一番。
　　然后问：“你们是谁？你是谁？你怎么是盲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心冰凉。失忆比死亡更可怕，所有过往的人生烟消云散，就像从来没来过没有发生过。那片空白对本人来说，意味着过去的都是虚无，白白活过。对亲人来说，是巨大的遗失，过去的那个人丢失了，从你的生命里走了，回来的这个是全新的又一个人，没准性情都会大变。
　　房间里安静的出奇。郭敬礼过来把手搭在我肩膀上，稍用力扭了下。
　　我俩转过身，出去呼吸下新鲜空气。
　　“哈哈哈哈”，王石诚突然虚弱地大笑起来，“被我耍了吧？”
　　“爱妮，快去把仔仔囡囡叫来，想死我了。”王石诚喊住已经走到门口的我：“康哥，敬礼，我好着呢，快过来坐。”
　　爱妮扑上去，对着被子一顿乱拍：“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吓死我了！”
　　我像是天边即将断线的风筝，被拉回来了。
　　又好气又好笑，我回过头来：”老弟，你这包袱系的时间太长太紧了，抖得太快，吓得大家花容失色。你就缺一把扇子了。爱妮，去买把折扇回来送你先生。“
　　“买扇子干嘛？”
　　“说书先生必备啊！还得有个惊堂木。”
　　“哈哈哈哈啊哈！”病房里一阵大笑声。
　　王石诚下床，站起来，慢慢伸展身体。
　　“我躺在床上，你们说什么做什么我都能听到知道，就是不能动不能说话，感谢苍天，把我送回来。”
　　“我刚刚还在想，我没有眼睛，你没有脑子，我们正好可以交换下。”我接过话，没头脑地说了一句。
　　“哈哈，康哥，你的脑子比我的好用多了。如果你有眼睛，一定有不得了的成就。”
　　王石诚一边扭动身子一边问爱妮：“你报警了吗？”
　　“就交警做了事故认定，报警干嘛？”爱妮说。
　　“交警怎么认定的？”
　　“交警说是司机为了躲避突然换道的车才急刹车，造成你头部撞击穿过前挡风玻璃昏迷。如果不急刹，撞上可能是两败俱伤的死亡。“爱妮说。
　　”当时情况不是这样的，前面的车距离并没有很近，倒是后面有车跟了很久。我带着现金，很警觉。我觉得阿成是故意急刹的，我的包是不是不见了？包里有85万人民币。“
　　爱妮愣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只顾着你了，不记得检查你的包。对不起，老公。“
　　”是个帆布包，不是我的皮包，你不知道正常。“王石诚柔声跟爱妮说：”现在报警，抓李志成。“
　　”他都跑了。“
　　”跑不了，警方会通缉他。“
　　三个月后，警方通知王石诚，抓到了李志成。
　　李志成供认他和同伙一起在高速公路抢劫并试图杀害王石诚。
　　急刹车后他当时也晕了过去。同伙把他弄醒，车子靠边，王石诚当时撞的挡风玻璃只是碎了，李志成继续把王石诚的头使劲撞击玻璃，导致他头部穿破玻璃，深度昏迷。他们以为他死了，于是报交警、报120，送往医院。
　　我的思维又回到了千禧年的那个年初。那个不怎么说话、我通知他逃跑了的孩子。冥冥之中，我觉得他就是现在这个司机阿成。
　　到底是与不是，我得求证。
　　于是我打电话给王石诚，希望他跟警方反映下，询问他十年前有没有参与罗湖盲人按摩城的绑架勒索案。
　　那是他犯罪的开端。
　　他后来又组成一个两人犯罪团伙，专门针对企业老板。他会开车，年轻又灵活，最适合做老板的司机。近距离接触老板，伺机作案，抢劫老板后又全身而退。一共抢劫了3个老板，“车祸致死”了两个。
　　他从王石诚这里辞职后，打电话给郭敬礼，希望能做郭敬礼的司机，他说这样一方面有工资，一方面又可以照顾到王石诚。郭敬礼对李志成一直印象不错，之前一些小事都是阿成在做，减少了他和王石诚的工作量。但是郭敬礼不习惯有司机，他宁愿自己开车，每天工地上要来回跑一两百公里，就拒绝了阿成。
　　吉人自有天相，这句话没错。
　　半年后，阿成的案子经过二审，被判处死刑。
　　在最高院复核期间，我让我女儿帮我联系，我想去见见阿成。
　　警察带我进去探访室。我坐在那里，等着。
　　阿成走过来，扑通坐下来。看着我，不说话。
　　“小子，你还记得我？”我说。
　　“你是公园里的那个瞎子。”他说。
　　“我叫你跑，你跑了就做这个？”我抬着头，但是除了灰黑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不做这个，做什么？”他嘲笑了一下，“我什么也不会。”
　　“你不是会开车吗？司机做的不好吗？”我有些愤怒。
　　“那是下等人干的活，天天被指来指去。我不给人打工。”阿成说，“我还跟你同事联系过，那个德哥，想跟他学习按摩，他不要我，说我有眼睛，干什么都比按摩强。”
　　“你跟德哥联系过？”我惊讶地重复了一句。
　　“没有他，我们怎么绑架你们啊！”阿成嘿嘿一笑。
　　“他能做什么？”我问。
　　“他通风报信啊，他知道你们谁有钱啊！”
　　“他主动跟你们合作的？”我更惊恐了。
　　“他老婆孩子都在深圳，当然要合作。”阿成洋洋得意。
　　“那为什么我钓鱼抓你们时候，他没有通风报信？“
　　“他有把握一窝端了我们，或者他更爱你们呗！”
　　“你逃跑以后还找了阿德要学艺，威胁他了吗？”
　　“没有，他威胁我啊，你这智商。”阿成笑了下，“我想改邪归正，他不要我，我就只好满世界犯罪喽。”
　　“你杀人放火，当初我就不该让你跑。”我平静地说。
　　“那时候我可是好人，你也是好人。谢了啊！”阿成大笑一声，“我出生在贵州最穷的山窝窝里，那里的山海拔都在2000米以上，我出山得步行3个小时爬上爬下十几公里山路，然后坐牛车、拖拉机、三轮车什么的，看到什么车搭什么车。好不容易走出那片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到深圳，我发誓没有出头之日永远不要回去。我梦想我有钱了先把路修好，要铺到我们村口小学、要铺到我家门口、要铺的跟高速公路那样漂亮，然后我开着宝马回家。”
　　“我到了深圳，最开始在电子厂工作，一天坐16个小时，没人说话，没人教我技术。我想学一门技术，工作郁闷到我想跳楼。我老乡彪哥把我救出来，教我学开车。他的车是偷来的，我不管是哪里来的，能开上就很兴奋。我考了驾照，就上路给他们开车。我才发现他们是做盗窃抢劫这行当的。我上了贼船，自然得有个贼样。我就是开车加打杂。这个钱来的真是快，每次分红都有我的份。我一点点存起来，想着铺路回家。”
　　“彪哥做事有个原则，不杀人。我很敬佩他这点，他是个好大哥。可惜被你给破了武功，现在还没出来。我担心他出来后会破戒，会杀了你。哈哈！”阿成笑出声来。
　　“彪哥被抓，我就失业了。靠着存的十万块，我又去拿了驾照B照，到码头找了个私人运输公司工作，开运输车跑长途。我开着后八轮的车常年在高速上跑。被路政抓到罚款很多次，在偏僻地方过夜被抢劫过。那不是人过的日子，我受够了。”
　　“我们老板是个吃葡萄不吐籽和皮的资本家，坏透了，老是想办法克扣我的工资。路政罚款也算我头上，明明是他超载，原因是我没躲开。被偷了货物我也得分担。这是哪门子天理？他欠我的，还我来担。干脆从他身上拿回我应得的，走人，”
　　“我和一个老乡两个人就绑了他，把他的钱全部划账，然后他开车掉到河里了。”
　　我俩的第一单圆满成功。
　　我就开始找企业打工当司机，给老板开车也行，开大货车跑长途也行。反正有接近老板的机会就成。方法基本是一样的。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多钱了吧？“
　　“你有多少钱？”
　　“一千六百万，哈哈。”阿成开心地笑着，“可以修十里路了吧，我要奋斗到一个亿估计就够了。”
　　“你这点钱不够修一公里。”我极力压制住我发颤的声音说。
　　“你走了这个钱怎么办？”
　　“扣除掉赔偿，我已经写好了捐赠遗书，全部捐给我们村，用来修路。”
　　此时我的心脏疼的厉害，被棉花团堵住了一样，呼吸不得。我不是个容易动情的人，可此时我的眼泪快要不争气地流下来。我虽然是个瞎子，看不见世界，可这世界上有的事物还是会打湿我的眼睛。
　　警察提醒我时间到了。我站了起来，说：“小子，王总是个好人。”
　　“所以我不能碰到好人，碰到好人就倒霉。”阿成迅速接了一句，“请你代我向王总致歉。”
　　“小子，祝你一路平安。”
　　“谢谢，也祝你顺利如意。”
　　走出来，我的眼泪终于流下来，我没擦，多少年没有哭过，就尽情地哭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