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冷

　　“师父，三位师兄都已下山了。”无根子的小徒弟道。
　　无根子盘腿坐在无根树下，缓缓睁开眼睛道：
　　“可有谁拿走了丹药？”
　　“有，匚若师兄。”小徒弟道。
　　无根子叹了一口气：“知道了，下去吧。”
　　“师父，祖师爷喊您去隐仙岩一趟。”
　　无根子一惊：“你见到祖师爷了？”
　　“对，在梦里。”小徒弟道。“他身高七尺，白须白发，大耳圆目，头戴偃月冠……”
　　“他让你叫我去隐仙岩？”无根子一改往日的气定神闲，急迫道。
　　“对，带条毯子，他怕冷。”小徒弟道。
　　正是巳时，雄鹰挥动一次翅膀，便御风滑翔了数百米，直到它消失得无影无踪，枝头的小鸟才重新发出欢快的鸣啭。
　　阳光很烈，烈到呼吸都易被察觉，很舒服的时候是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的，唯有在极热与极寒时，还有，生命垂危时。
　　无根子抱着一条厚厚的毯子，毕恭毕敬的候在石门外。
　　隐仙岩在半山中央，是一座岩石崩落形成的天然洞穴，在洞穴中能常年听到水滴有节奏的滴落声，声音很整齐，从未改变过节奏。
　　玄玄子曾说，那是时间的声音。
　　每日，有八万六千四百滴水会从这个岩石的裂缝当中渗出，一滴也不多，一滴也不少。
　　水滴落在同样的地方，却永远只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洼，永远淌不成涓涓细流。
　　因为时间会流逝，代表时间的水滴，自然也会流逝。
　　“师祖。外面的阳光正好，不妨随无根出去晒一晒。”无根子道。
　　玄玄子转过身，摇了摇头道：“我不冷，我是怕你冷。”
　　无根子费解的蹙了蹙眉，夏日未过，此时正是最热的时候，唯有心静方得一时凉，又怎会冷呢？
　　“又在揣摩其中深意？”玄玄子道。
　　“师祖明察秋毫，无根愚钝。”无根子拱手道。
　　“我就在你对面，你为何不肯直接问我，总要自己瞎想？”玄玄子捻了捻耳鬓的发丝道：“武当内奸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匚若盗走了丹药，怕是要往少林去了。”无根子直言道。
　　“匚若就是那个内奸？”玄玄子微笑道。
　　“多半是。”无根子道。
　　“哈哈哈哈……”玄玄子仰天长笑，笑了很久，几乎都要笑出眼泪来。
　　他的笑声在洞穴中来回撞击洞壁，仿佛不是一个人的笑声，是十个百个，洪亮、兴奋而变形。
　　半晌，他终于道：“你思来想去，还是只得到了一些别人想告诉你的信息。”
　　无根子不解，并未吱声。
　　“你上一次见到玄玄子是什么时候？”
　　无根子愕然：“前日，杨铮的心境里。”
　　“不，那个是我。再上一次呢？”玄玄子道。
　　“三十年前……”无根子一字一顿，此时后背已是一身冷汗：“你……”
　　“那个也是我。”玄玄子笑道。
　　“你……不是师祖？”无根子眼睛瞪得很大。“不，你是师祖，否则杨铮为何能……”
　　“你果真以为玄玄子能活四百年？那太久了，实在太久了。他纵然是真神仙也做不到。”那人道。
　　“你究竟是谁！”无根子的语气忽而变得很决绝。
　　只有发自内心的尊敬，会让一个人才会显得犹豫谦卑，但那并不是真实的自己，没有任何人的性格会天然的犹豫谦卑。
　　“我自然是你的师祖，但我却并不是玄玄子，因为你从始至终见过的玄玄子，都是我。”那人笑道。
　　“你杀了他？”无根子在毯子下捏起了拳道。
　　那人摇摇头：“怎么会呢？谁有这个本事杀得了玄玄子，你太抬举我了。我已经告诉你了，他大限已至，是时间杀了他。而我，是太一神功的唯一传人。”
　　“胡说，太一神功从不外传……”无根子的话音渐弱。
　　太一神功不外传，是因为玄玄子还在世。这是一种天下无双的绝世神功，于己长生不死，于他可杀人于无形。
　　这便是历朝皇帝三番五次求见玄玄子的原因；也是武当能成为天下第一仙山，位尊于五岳的原因。
　　“无根，你的一切都是我教你的。我也算仁至义尽，信守了玄玄子的嘱托，无愧于他了。武当会常在，只不过要换一个掌门。”那人笑道。
　　“你是青龙会的人。”无根子不可置信道。
　　“没错，根植几个你从小看到大的小娃娃，当然是个取得信任的好办法，但实在太漫长了；
　　如果一个成年人能被信任，当然再好不过。”那人道。
　　“师祖信任你？师祖怎么可能会看走眼。”无根子黯然。
　　“因为我足够真诚。我对玄玄子足够真诚，对今天的你也是。你记住我的名字，当然，不用记太久，只用记三分钟。”
　　“因为三分钟以后你就会让我死。”无根子道。
　　“不错。我叫那——丹——”那丹把名字拉的很长，然后道：“我会用太一神功杀你，让你知道，我没有撒谎，我的确是唯一的传人。
　　在此之前，我要告诉你一些别的。
　　如果你没有怀疑匚若，我们还会相安无事很久，但碰巧，你心里的想法都被我知道了，就在杨铮的心境当中。
　　虽然很可惜，但我不得不那么做。
　　你帮了我很多忙，你甚至还为你的死做好了铺垫，把你的徒弟都支下了山。
　　你实在不善于布局，布局这种事，怎么能让棋子觉察，甚至感到奇怪呢？
　　可是等他们上山时，就一切都明白了，你已修成正果，得道飞升，成了一个真正的神仙。
　　这个结局，不就是你的毕生所求吗？
　　你知道吗？很多事情根本不用人亲自去做，你只消散布一些语言，语言可以成就一个人，也可以毁掉一个人。
　　关键只取决于那个具有话语权的人，是想成就你，还是毁掉你。”
　　无根子咬牙道：“师祖既然已将太一神功传于你，你大可带着你的匚若回到青龙会去，又何必在此装模作样？”
　　“哈哈哈……你认为呢？玄玄子是我的代号，武当是这里的代号。这么多年，你以为我在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我的人，多过你的人，而凡事都讲究名正言顺、自然而然。我把一切都做成了，又何必出去招摇。
　　向下扎根的是我，而你——从来都只是无根。”那丹笑道。
　　三分钟已到，那丹侧步拢气，双手划一，太一神功是一种极慢的武功，乃太极之至尊。
　　慢的是运功者，但被施功者死的却很快。
　　那丹的慢掌一推出去，无根子便当即倒地身亡。
　　他没有还手，因为他必死无疑，逃无可逃。
　　无根子倒在那个小水洼上，代表时间的水滴失去了声音，只一个劲打在他苍白的脸上。
　　他七窍当中流出的血，汇集成了涓涓细流，淌到了他小徒弟的脚下。
　　“堂主，我这就把师父处理了吧。”小徒弟道。
　　“等等，给他盖上毯子，死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