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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杭州，绿水逶迤，芳草长堤；西湖中荷花初绽，娇红含羞。
今日的杭州好不热闹，街上的行人络绎不绝，一夜之间也不知从哪里冒出了许多商贩，临街做起生意来。
各式小吃、小物件，更有人当街表演：舞枪的、耍剑的、喷火的……足足将这西湖围了半圈。
城门口排了长长的队，皆是远道而来的游客要一睹这西湖初荷的风采，当然更多的是为了这夜间的大型灯会。
众人皆是揣着塞满铜钱的荷包从这临时集市的入口进去，流连半圈，荷包扁了，肚子吃的浑圆，身上也多了些大包小包的玩意儿。
“好热闹！看来这杭州才是真正的天堂！”凤凰游喜形于色，素日那股冰冷的气息也被这繁华的市井焐热了。
大伙儿一起从宝珠山庄出来的，钱眼开倒不见了人影。
却见他被一个路边的小乞丐领着，绕过了繁华的街市，拐进了一条死胡同。
远远地就闻到一股屎尿的恶臭。
小乞丐吹了一个马哨。
便从干草垛背后、少了一只轮子斜倚的马车里、破桶里……
接二连三钻出一堆满头乱发的小孩来。
发丝都拧到了一起，身上臭不可闻，但眼睛都是雪亮的，里面装满了希望。
天堂只有一个，地狱却有十八层，不少人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坏事，就生在地狱里。
“这是钱老爷！快给钱老爷问好！”小乞丐道。
“钱老爷好！”小乞丐们异口同声道。
“可是那位江南大善人钱老爷？”一个老迈的女声从草席当中传来。
桶里的小孩翻出来，将遮着她的草席掀开，她整块脸都烂了，半边身子也是烂的。
像是生了蛆虫病，生生被虫给咬的。
“她是张姥姥，这块地方就是她让给我们的，她现在老了，只有嘴能动，还是要吃东西。”小乞丐道。
孩子们听了都忍不住笑了，他们还太小，感知悲伤的能力尚未形成，但却极易发现快乐。
一股腐肉味扑鼻而来，钱眼开不由的蹙了蹙眉。
小乞丐也不吝啬，从怀里掏出钱眼开给买的饼，给每个孩子分了半个，却给张姥姥留了一整个，小块小块的掰开，送进她嘴里。
“这样的节日要是天天有就好了！”一个小孩道。
“等集市散了，一定满地都是好吃的，想吃多少吃多少！”另一个小孩回。
钱眼开已坐下来，看着小乞丐们吃得狼吞虎咽，脸上十分满足。
半晌他终于开口道：“你们可有什么梦想没有？”
“当然有！我们都想快快长大，小孩太没用了！只会吃，没真本事！”小乞丐道。
“那长大了有什么用呢？”钱眼开道。
“长大就可以进丐帮！像七老拐那样威风！不用再躲在桶里。”小乞丐道。
“很好，人只要有目标，就是有志气！可是要做个有志气的人，至少不应该把屎尿拉在自己家里。”钱眼开道。
孩子们相顾无言，半晌又哄堂大笑起来。
“吃好了吗？吃好了钱老爷就带你们好好过个节。”钱眼开道。
孩子们皆三下五除二把饼塞进口里。
一行人穿过了窄巷，小心翼翼的跟着这位钱老爷。
不出多时就在一家澡堂子门口停住了。
掌柜先是摆摆手，后来不知钱眼开从袖口里掏出了什么宝贝，那掌柜眼睛便直勾勾的，终究是松了口。
小乞丐们把浑身的油污都留在了那个大水池中，厚厚的飘着。
头发梳开了，整齐的盘在头顶，衣服也都穿上了新的，小脸白白净净，跟过去他们艳羡的那些小孩竟也差不了多少。
一个人只有自己洗干净了，才能闻到臭味。
“看见那个耍枪的人了吗？走，我也教你们一些活着的本事。”钱眼开道。
他随手从树上掰下一段树枝，在手中挥舞了两下，小乞丐们在他周围围成了一圈。
“看好了，我只教一遍。”钱眼开道。
随后，他以树枝为剑——
刺——收——旋身——凌空——
枝枝生风，行云流水，一套招式下来，小乞丐们无不拍手称赞。
“钱老爷，这是武功吗？”小乞丐道。
“是也不是。
若说是，不过是花拳绣腿，就跟那个武枪的人一样，不一定能打过几个人，但招招都漂亮；
若说不是，那是因为，这根本就是我看来的，看得多但看不全，就靠自己瞎琢磨，我过去也像你们这样长大。
属于我们这种人的武功，只有一种，就是保护自己，活下去。”钱眼开道。
钱眼开将树枝掰成小节，在泥土上书了一个‘招’字。
“人不能光等着长大，要在劳动和锻炼中长大，现在你们看上去已不是乞丐。你们记住这个字的写法，往后就光明正大的走在街上。
哪家铺子门口挂着这个字，便可以进去，碰壁也不要紧，只要有人收你，就跟着好好干，干到你长大的一天。
人只要洗干净了，不管你是大人还是小孩，都会多几种活法。
衣裳只有你们身上这一件，要好好保护，命也只有一条，不要只是等待。”钱眼开最后道。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口袋里那点闲钱便都花出去了。
钱眼开果然是个会花钱的。
在他重新找到宝珠山庄的那群贵人之前，再度拐进了那条死胡同。
还有一个张姥姥，没日没夜的躺在那里。
“钱老爷，你果然回来了。”张姥姥道。
“我方才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有话想对我说，不当着孩子。”钱眼开道。
“钱老爷果然有一双天眼。我自知身上恶臭无比，但无奈除了这张嘴，我哪儿也不能动，一切都死了，便求钱老爷莫嫌我这老妇人脏，替我了结了罢！”张姥姥道。
“你若是想死，不动嘴吃饭便是，为何却要求人？”钱眼开道。
“我是个没有毅力的人，肚子饿的咕咕叫，满脑子便想着求生；可一旦吃饱了，便又清醒起来，我这样活着，不仅是孩子们的负担，也是我自己的负担……”张姥姥道。
“可你现在到底是吃饱了，你若是想活，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只需花些钱，请个郎中，我这里还有一颗明珠，想必是足够的。”钱眼开道。
“不不不，多谢钱老爷大恩大德。但我是真的想做个了断，就算我好了，也到了只能花钱的年纪，什么也做不了，不如早些投胎。
下一世，我也要四处去望望，至少也要去一趟京师，掌掌眼。
但这些都不是一个老婆子的梦了，老婆子无梦可做，只求一死！”
张姥姥的眼神很木然，又很坚决。
钱眼开知道，她是下定决心了，她没有流泪，许是泪早已流干。
天色在一片旖旎的红霞中暗淡下去，一束束烟火从人间送入天际，在尚未黑尽的天空中绽放出五颜六色的光。
在烟花最绚烂的时候，弯弯曲曲的窄巷，一条恶臭的死胡同里，烟火的亮光燃进张姥姥暗淡的瞳孔。
她笑着，死在了她毕生所见过的，最美的夜空下。
天堂被撕开一条窄缝，只有孩子能穿过，那些来自地狱的孩子纷纷大张着口，徜徉在这片灯火辉煌的繁华盛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