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来者

　　慢慢喝完了一盏茶，赤玉才转头看向赤羽：“他刚刚说的，有几分真话，几分假话？”
　　赤羽犹豫了一下：“几乎都是真话，或者说他没有说谎话。”
　　赤羽眨巴着大眼睛看吴一剑绝不是出于好奇。太乙门徒十二岁便要出门闯荡，或剿杀盗匪，或运货采药。赤羽今年十五岁，但他也是门派中的天才人物，自然也出过山门入过江湖很多次了。他完全不像看起来那样天真，他的手上甚至还有着几条人命。像吴一剑这样的江湖人他见过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对他来说就像是打猎的人看山上的野猪，都一个样。
　　他看着吴一剑是在看他有没有说谎。赤羽从小就有这样的本事，小时候他那双眼睛只要看着师兄们的脸就知道是谁偷吃了他的烧饼，长大后他依旧有着这样的本领。他的眼睛能看见很多没有人注意的东西，比如喉结的微微动作，手指的细小抖动，额头的轻微汗珠，眼神的转动与飘忽。从这些东西的堆叠他就能判断一个人有没有说谎。曾经门派里有武功秘籍失窃，掌门把所有人都叫到大堂中，让赤羽一个个地询问。最后赤羽指着门派中的扫地弟子说是他偷的，果然在那名弟子的房间里找到了失窃的秘籍。
　　事后师兄们都问他是怎么看出来的，赤羽说他在流汗啊，师兄们面面相觑，赤华说我就站在他旁边他不是可镇定了吗，哪里出汗了，赤羽指了指耳朵说他的耳朵后出了一滴汗。
　　“全是真话？”赤玉反倒是吃了一惊。刚才吴一剑嘴里的话他一句都没有信，江湖中尔虞我诈是常态，都是在江湖这个油锅里滚过的老油条了，见面就掏心掏肺才是真的见了鬼。
　　“他很奇怪。我观察他的时候他总是突然就朝我笑了一下，好像，好像知道我在看他说的是不是真话一样。”赤羽想起了吴一剑对自己的笑，突然觉得有点冷，“但他确实没有一点说谎的迹象。他说的应该都是真话，但也许是不完全的真话。”
　　这时一直没有说过话的赤炎说话了：“那个人我在今早见过一次。”
　　“你见过？”赤玉又吃了一惊。
　　赤炎点头：“今早我去城里的铁匠铺取刀，正好看见那个人在跟铁匠闲聊。我害怕被发现惹出什么事端，就远远地看着，等他走远了才去取刀。看样子应该是他委托铁匠打什么东西。看铁匠放在台上的模具，应该是把剑。”
　　“怪不得他没有佩剑。”赤华恍然大悟似的，“他的剑根本还没有打出来！”
　　赤玉皱着眉头思考着什么。他思考时皱纹爬满了眉心，让他看起来老了十岁。好一会他才说：“既然赤羽说他说的是真话，那么至少可以确定他不是嵩山派的人了。只是个偶然经过的江湖散人的话，他应该是不知情的。我们没有根据怀疑他和这件事有关系。”
　　“可现在情况特殊。”赤炎说，“好几支势力在盯着沧州城。。。这种时候沧州城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神神秘秘的江湖散人。说他毫无干系，你信吗？”
　　“大师兄，你能看出这人武功什么水平吗？”赤羽问。
　　“看不出来。”赤玉摇头，“他身上的真气极淡，若不是我仔细探查几乎感受不到，简直就是个没修过内家功夫的人。但只要是高手刻意隐藏的话，我也会得到一样的结果。而且他手上虽然有剑茧，但那茧子很薄。”
　　“就是说他不常使剑了。”赤羽说，“那他为什么要打一把剑呢？”
　　“师弟，你忘了一件事。”赤华低声说，“嵩山的那群人使剑。”
　　场面突然寂静了一瞬。冷冷的风吹过，街道的喧哗突然离他们很远了。赤炎说：“可也可能是他最近才开始用剑，或者单纯想打一把剑防身。再说了，小师弟不是说了他说的是真话了吗？他不是嵩山派的人。”
　　“可这不代表他和嵩山派没有牵连！”赤华的声音变得有些冷，“二师兄，在这种时候，我们不得不要小心一些。一块肉丢进原野里，会引出数不清的豺狼！”
　　他的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但在场的人都听出来了：他们也是其中的一匹豺狼，而为了那块鲜美的肉，他们可以撕碎一切其它的挡路者，但也要小心被其它的豺狼撕碎。古往今来都是这样，国王的王冠上总是沐浴着敌人的鲜血。他们不是什么慈悲的求道者，他们是暴力的刽子手。他们穿着道袍在青烟袅袅的道观里修行，可从小练的却是杀人的技法。
　　赤玉沉默了。他的手指在桌上慢慢地敲打着。这时又有人走进茶馆了，赤玉下意识地看去。来人穿着一身华贵的绸缎织成的锦袍，披着件夸张的貂皮做成的披风，头上插着黄金的簪子。这样的打扮行走在沧州城就像是一只孔雀闯进了狒狒群中，狒狒都会投以好奇的视线。他眉宇间张扬着自信甚至于自满，薄薄的嘴唇带着莫名的笑。赤玉的手指停下了，他面无表情地招招手，让小二多上了一壶茶。来人一屁股坐到吴一剑坐过的位置上，大咧咧地就要倒茶。
　　“怎么了我的兄弟？”来人眉飞色舞地举杯，像是在参加什么家族的聚会，“愁眉苦脸的，难不成是便秘了？”
　　赤玉很想一拳打在对面那张英俊而得意的脸上，但他忍住了。他不能那样做，在眼前这个时刻，盟友显得那么珍贵，所以即使对方是这么个贱不兮兮的东西他也只有任由其在自己面前像小丑一样蹦蹦跳跳了。他们其实在这茶馆里坐这么久就是为了等他，虽然每次他到了之后赤玉都会后悔为什么要等他。
　　他冷冷地说：“不，我很好。”
　　“我就知道！”来人举杯，想要与赤玉碰杯，但赤玉的手握着茶杯，动都没有动一下。来人丝毫不在意，哈哈一笑仰头将茶一饮而尽，倒像是在喝什么烈酒一样。
　　犹豫了一下，赤玉决定还是把吴一剑的事情告诉来人：“我们遇见了一个江湖散人，他有点古怪，我们怀疑他可能与嵩山派有关系。”
　　“怀疑？你直接把刀驾到他的脖子上问你这小子是不是跟嵩山派有一腿不就行了？”来人耸耸肩，“你们不是很擅长这种事么？更何况不是还有赤羽小弟在吗？”说完，他还朝赤羽眨了眨眼。赤羽打了个寒颤。
　　“我们已经确认了他不是嵩山派的人。但还是不确定他是不是与嵩山派有所勾结。”
　　“这就行了。”来人说，“嵩山派绝对不会把那件事告诉非自己门下的人。别看它是什么天下大宗，其实啊，心眼小的很。这种天大的馅饼，他们才不舍得让其他人也咬一口呢。嗨嗨嗨别担心，嵩山可没有我这样可靠的盟友。”
　　赤玉总算松了一口气，但他还没来得及喝口茶，就听见对面又传来了兴奋的声音：“先别管那什么江湖散人了，你快猜猜，我今天在城郊看到了什么？”
　　赤玉根本不想理他。他喝了口茶，说：“什么？你的马在雪上打滚？”
　　每次来人总是一惊一乍的，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一样，可最后总是带来让人啼笑皆非的消息。上次来人板着脸跟赤玉说有重要的事情，吓得赤玉以为是江湖要遭遇巨变了，结果是来人家养的狗生了一窝小崽子。听到最后，赤玉很想把来人和那个以为真有什么重要消息的正襟危坐的自己给一起掐死。
　　可这一次来人眼里的兴奋格外不同寻常，就像有火焰在里面跳动。
　　“尸体！”来人压低了声音，眼里闪动着兴奋，“很多尸体！”
　　赤玉一下子清醒了。他意识到这次的消息不一样了，坐在周围的赤羽他们也是一脸惊愕。他把身子凑近了一些，也压低声音：“谁的尸体？”
　　“千刀帮的。”来人说，“‘刀虎’洪三的尸体也在。你不知道我到那里时场面有多瘆人，尸体都横七竖八地躺在破了洞的客栈里，地上雪都和血混在一起，变成了红色。应该就是昨天死的，尸体上都积了一层雪。”
　　尸体一具一具地堆叠在一起，雪花落在他们无神的眼睛上，一片片地将他们掩埋。。。饶是赤玉这样的老江湖想到画面也不由得打了个颤。千刀帮在江湖上也算是小有名气，帮派成员不下二十名，这么多人都死在了沧州的郊外？何况还有‘刀虎’洪三。同是用刀之人，赤玉很清楚洪三绝非浪得虚名，江湖上能杀掉他的人不多。
　　更何况，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刀虎”洪三和千刀帮惨死在了城外？
　　“嵩山派干的？”赤玉说。
　　“不，不是。所有人都是被同一把剑杀的！”来人几乎要颤抖了，“这才是令我着迷的地方！整个千刀帮是被一个人杀的！”
　　太乙派众人都是一阵惊悚。
　　“那个人先是在城郊的客栈里把所有的帮众杀了。杀的极为利落，毫不留情，就像一位屠夫宰杀他的牲口。”来人激动地用肢体掩饰着，挥着自己的手臂就像挥着一柄剑，“随后他和洪三开始厮杀，从客栈杀到雪地，最后他把洪三杀了，但是自己的剑也断了。”
　　“你这么知道他的剑断了？”赤玉忍不住问。
　　来人从夸张的披风掏出了一把碎的不成样子的剑放到桌上。剑上的血都凝成了冰，残存的剑身上也布满了裂纹。“因为他把断剑留在了那里！”来人得意地笑了。太乙派的众人都去仔细地看那柄断剑，可什么也没有发现，只能隐隐感觉到那场战斗的惨烈。
　　“你能猜出来是谁干的吗？”赤玉心有余悸地说。这样的高手不应该出现在与江湖无缘的沧州。
　　来人摇了摇头：“猜不出来，但江湖上能做到这件事的剑客不会有很多。”他又颤抖起来了“天哪，我这次是要面对那样的高手吗？这实在是太让人激动了！”
　　赤玉却是沉默了。偏偏是眼下这个时候，本应在百里之外的千刀帮突然惨死在了沧州城外，某位不知名的高手出现在沧州。到底这只是巧合，还是说他也瞄准了沧州城的那份秘密？无论如何，他们都只能把原本的行动加速了
　　他叹了口气：“我们得快点了。”
　　来人使劲点头：“这是当然，我可不想连高手都没见到就被踢出局了。”
　　来人起身了，赤玉本想送他一下，但来人像是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一样，回头说：“对了，其实还有两个很有意思的事情。
　　“什么？”赤玉一惊。还有两件事情你不早说？难道你要告诉我那个剑客你其实早就猜到了而他现在就坐在这里吗？
　　“首先是，”来人严肃地说，“我的小马真的学会在雪地里打滚了。你真该看看，那场景真的太奇妙了。”
　　“其次，高手可能不止一个。我在离那座城郊的客栈很远的一颗杉树下发现了一个喝完的酒坛，根据在雪中掩埋的深度来算，和尸体们是差不多的时间。在那场厮杀进行的时候，也许有个人站在那棵树下，一边喝酒一边看着一切发生。”来人终于走了，头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