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兄弟

　　“当！”
　　这已经是刀剑不知道多少次的碰撞了。吴一剑一剑荡开洪三的又一次扑杀，反手在他的胸膛上印了一掌。洪三跌跌撞撞地后退，嘴角流着血。
　　他突然跪下了。他的虎口剧烈地颤抖，再也握不紧双刀。伤口如花纹般遍布了他的全身，生命与力量正随着血液一起从其中不断流逝，皮肤早已变成了代表死亡的青灰色。寒冷在渗透他的身体，他低头如蛮牛一般剧烈地喘息，可吸进的空气总是带着血腥味。
　　他已经撑不住了。这场刀尖上的游戏终究还是他先败下阵来。他早该猜到的，境界可以立刻提升但自己的内力不行，一旦拖入持久战就不会是自己的胜利。其实他早就走到了身体的极限，只是那股为弟弟报仇的意志强迫着他坚持到了现在。而此刻之前未曾注意的疼痛像是潮水般涌来，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烧起来了。
　　相比起来吴一剑就要好多了。虽然依旧狼狈，但他只是脸上被划了一道口子，身上有好几处很深的伤口而已。
　　有时候世界就是这样残酷，即使你拼了命地想要做什么事也未必能做到。你用尽所有力气伸手，可光仍然离你很远很远。
　　雪花落在洪三的肩上，他剧烈地咳嗽，血从喉咙里涌了出来。
　　吴一剑舞了舞剑，隔着雪看着洪三的眼睛，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雨天，他看见了暴怒的狮虎。他说：“我不想杀你的。”
　　“我也不想杀你的，可总有些事情由不得我们不是吗？”洪三竟然在笑，边笑边咳嗽，“我的弟弟会哭啊，他拉着我的手说哥哥哥哥那个人欺负我，作为一个哥哥总不能跟弟弟说那个人哥哥打不过所以你去道歉吧，那样不就太没面子了么？”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咬着牙了。“我当然会让欺负我弟弟的人付出代价，这样他才会笑着说哥哥好厉害啊。我这么多年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当一个好厉害的哥哥，如果不能杀你那我的那些努力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已经理解这是不死不休的状况了。”吴一剑看向天空，叹了口气。
　　“你早该理解了，在你对我弟弟出剑的那一刻就该理解了。”
　　“但挥剑时还是会犹豫啊，会想是不是有坐下来喝酒之类的办法。”
　　“没人跟你说你很啰嗦吗？”
　　“或许吧。”吴一剑收回了目光，“还有什么遗言么？”
　　洪三抬起头，那张脸上满是狰狞，之前那种无物的空明消失了：“不要以为你赢了。”
　　这话里藏着的自信让吴一剑愣了愣。洪三的身体明明已经如同破了洞的布袋娃娃，他又要如何杀自己呢？
　　下一瞬洪三从原地消失了。吴一剑瞳孔一缩，下意识地举剑横档。他感觉有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自己手中的剑柄传来，让他几乎要松手。这种力量像是山崩，像是天雷，像是巨浪，像一切人力无法阻挡的东西。吴一剑倒飞了出去，直退了好几步都未能完全卸力，喉咙里面有股甜味。
　　他抬眼一看，黑色的恶魔伫立在雪上。
　　洪三，或者说原本名为洪三的东西出现在了吴一剑原来的地方。他的肌肉又回到了饱满如山岩的状态，全身透着血色，血管青筋如同藤曼般爬满了他的全身，随着他剧烈而又疯狂的的心跳而不断地抽搐。他所有的伤口都止住血了，他呼吸吐出的热气像是熔岩般炽热。双刀仍在他的手里，但他仿佛是忘记怎么用它们了，只是粗糙地抓住刀柄，像是小孩子握住自己的玩具。他的脸上只有疯狂，那双眼睛里也只有纯粹的暴力，让人不敢直视。
　　浓厚的真气包围了洪三的全身，而它们早该在一分钟前就枯竭了。
　　“血魔大法。。。果然你也会啊。”吴一剑低声说。
　　血魔大法，与其说是一种武功，不如说是一种交易。把自己的心和血换给魔鬼，以获取力量。血魔大法就是这种东西。它其实是一门残缺的武功，是一门武功的上半，而那门武功的名字叫做天魔解体大法，原全真十六绝之一。在一百多年前那场震惊天下的全真分裂中，流落在外的门人将这门武功带到了西域，随后消失在了中原江湖的记忆里。多年后它再度出现时却为所有江湖人唾弃。
　　天魔解体大法本身就是徘徊在禁书边缘的武功，而作为它残卷的血魔大法更是禁书中的禁书。它教人逆运气血以获取绝强的力量，而却未教人如何在气血冲头时守住清明，其结果就是变成一只凶猛无比的野兽。
　　洪三是吴一剑见过的第二个会血魔大法的人。第一个是洪虎。
　　洪三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在这里。所有人都知道血魔大法是恶魔递过的苹果，可洪虎不知道，他很高兴地接过啃了一口，从此变成了恶魔的奴仆。那时的洪三专注着练武忽视了弟弟，他不曾想到洪虎每天看着他精疲力尽的样子，也不会想当一个只会让哥哥受苦的没用弟弟。洪虎想让洪三也教他学武，可洪三拒绝了。那时他已初步涉入了江湖，明白了这里的血腥与肮脏，他不想让洪虎的手也沾染上污秽。他那样天真的孩子，就应该找一份安稳的好差事，娶妻生子，过一种与哥哥不同的幸福的生活。这也是洪三最大的期望了。
　　洪三总是这样，他在外面凶狠地打斗，可在家里时永远那么温和。他把刀和血都留在了左手，用干净的右手抚摸洪虎的头。他也请求了师父不要教洪虎武功，师父沉默了一会后答应了。
　　但洪三小看了洪虎的决心。正如他爱洪虎一样，洪虎也爱着他。洪三总是把洪虎当成小孩，可洪虎其实很早就懂事了。他很久之前就明白哥哥一个人在拼了命地保护他们，所以他总是在洪三面前笑着，有时被别的小孩欺负了也不说。很多个夜晚洪虎听见睡梦中的洪三痛苦地呻吟，眼泪就不住地流。可他在洪三面前仍笑着，笑得那么灿烂，让人一看心情就很好，因为他知道这是没用的自己能为哥哥做的全部了。洪三这时就会笑着摸他的头，洪虎能感受到那手上满是伤痕。
　　洪虎其实很痛恨自己的无能。即使有一天有人要来杀哥哥，自己是不是也只会缩在后面瑟瑟发抖呢？一想到这里，洪虎就很害怕，比死还怕。
　　洪虎在一个夜晚偷偷地翻找老头的随身包裹，他之前从里面隐隐看到过几本秘籍。那一天洪三和老头都出去了。他找到了血魔大法，看到上面说可以让人瞬间实力大涨，洪虎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做一个可以保护哥哥的弟弟了。可当洪三和老头回来时，他们只看见一只野兽在疯狂地破坏着一切。
　　最后老头和洪三一起擒下了发狂的洪虎。洪三几乎不敢相信那是他弟弟，洪虎的眼睛里满是暴力，让他看了都害怕。
　　老头神色很凝重。他把了把洪虎的穴说：“血气已经侵入天灵，即使之后血流减缓，他也会变得暴躁而疯癫。”
　　“就没有什么办法么？”洪三颤声问。
　　“要让他恢复清明，唯有废他四肢，使血脉流转不通。”老头说。
　　洪三觉得脑子里空了一瞬。四肢俱废意味着什么在他的脑袋里转啊转，那样的人绝不会拥有一个幸福的人生。那样的活着是一种折磨。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洪三听不出来这是自己的声音了。
　　“没有。我也必须这样做，不然他会让所到之处生灵涂炭。我不可能一直看着他。”老头的声音听在洪三的耳朵里像是死刑的宣判，“准备一下吧。”
　　洪三低头看着仍不断咆哮挣扎的洪虎，他的眉眼仍然有几分稚嫩。洪三闭上眼睛想象着四肢俱废的弟弟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突然转身，对老头抽出了刀。
　　“我要带走他。”洪三握刀的手在颤抖，但他的眼神很坚定，就像小时候他从流氓的手里保护弟弟时一样，“我要去找其他的办法！”
　　老头惊愕地看着他，良久之后发出了一声叹息。
　　此后的很多年里洪三都在这样做。他把洪虎带在身边，创立帮派，募集党羽，寻找可以让洪虎恢复的办法，但始终一无所获。时间流逝，洪三也不再年轻。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洪虎还模模糊糊地认得他，每次他发狂时只要洪三摸摸他的头他就会平静下来。
　　在晚上洪三会像小时候一样哄洪虎睡觉。洪虎小时候就很怕黑，都是洪三唱歌哄他睡觉。洪三轻轻地唱：“人生似冬夜，辗转百千遍，不知何处是归宿。寻蓝桥春雪，与浊酒一壶，与君共赏樱满园。离别伤，伤离别，相见知何日，蚕丝已成灰。。。”
　　洪三也因此没有娶妻，很多年里连朋友都没有。
　　因为是兄弟啊，所以本就是要扶持着走艰难的人生的啊。对洪三来说，弟弟就是他的人生。
　　洪虎最后一次发狂的时候洪三正在聚宝阁询问据说可以使人清明的药方。聚宝阁坚持不让洪虎进来，于是洪三只好把他留在了外面。听到手下的报告后洪三第一时间冲了出去。可最后他见到的只有洪虎的尸体。过路的人说是一名青衫剑客阻止了发狂的洪虎，一剑捅穿了他的心脏。
　　洪三很难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他只觉得自己的心空了一个永远都填不满的洞，他觉得自己其实也一起死了，只剩下一具徒留人间的行尸走肉。
　　在洪虎的墓碑前，洪三把酒洒在上面，自己喝了一口，唱：
　　“人生似冬夜，辗转百千遍，不知何处是归宿。”
　　又一口。
　　“寻蓝桥春雪，与浊酒一壶，与君共赏樱满园。”
　　又一口。
　　“离别伤，伤离别，”
　　又一口。
　　“相见知何日，蚕丝已成灰。。。”
　　酒喝完了，洪三摸了摸墓碑，就像以前摸洪虎的头。直到这时洪三才哭了起来，他明明在人前那么的威风，可哭起来就和一个孩子没有区别。
　　洪三当然也会血魔大法。这么多年里他一直在研究这东西，虽然他没有看过那本秘籍，但他早已对洪虎体内的血气流动方式了如指掌。他本身就是天才，总结出这东西对他并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
　　在意识陷入疯狂的前一刻，洪三想到了洪虎当年也是一样的吧？他应该很害怕吧，自己变得不再是自己，他会不会害怕地叫哥哥呢？
　　最后一丝清明消失，洪三拥抱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