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红莲

　　威廉姆一只手扶着安博方块的外壁，另一只拄着膝盖，大口的喘气。
　　他觉得自己的肺快炸了。
　　短暂休息后，他伸出右手，腕上的那只黑色手环亮起了一道蓝色条纹，而安博方块也从正中间开始，由内向外陆续亮起三个蓝色同心圆环的纹路。
　　他手环内侧隐藏的射灯在手掌上映射出一连串不规则的符号，威廉姆用除拇指外的四个手指，在掌心上分别按着投影的图案，每一次触摸后，手环上的映射都会变化，似乎是某种加密密码，此时威廉姆的动作看起来就好像在演奏一件弦乐器似的。
　　随着手指最后一次拨动，手环的灯光熄灭，安博方块上的蓝色纹路开始频繁的闪烁。最里面的一个圆形结构最先向内凹陷，然后向左滑动，之后第二个圆环也是如此，直到最外侧的一个圆环全部隐藏完毕，整个正面最终漏出一个人高的黑色圆形空洞。
　　威廉姆伸手在里面摸了摸，掏出一个手指粗细的金属棒，拔掉黑色的顶帽，将里面的银白色针头对准自己的脖颈扎了下去，随着棒子尾部一圈紫色光条的闪烁，威廉姆的神情舒缓了很多。
　　他转向女人的方向，轻点了点头，本来想说点什么的，但肺部那种撕裂般的疼痛，让他又把话咽了回去。这时小男孩用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女人则蹲下身子，等孩子站稳，再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一颗昆虫形状的绿色棒棒糖，塞进他的嘴里。
　　男孩被这突如其来的味道激活了味蕾，不由得眯上了眼睛，嘴角露出满足的笑容。女人伸手将男孩头顶的棉帽子又压了压，她小心的没有让帽檐盖住孩子的眼睛。那是一双特别的眼眸，晶莹剔透的瞳孔中，仿佛飘动着万千色彩。如果说威廉姆之前眼中是一团紫色流沙围绕着瞳仁的话，这孩子眼中的景色，便是如彩虹般绚丽，让人看着不禁出神。
　　女人双手轻抚着男孩两只耳朵，将自己的额头抵在男孩的额头上，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那是一股奶香融合着薄荷的香味，是她熟悉的味道。
　　威廉姆这时显得有些焦急，无奈中他压低了声音，说道：“真央，时间快到了。”
　　女人听后，在男孩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小男孩便转身一边吃着糖一边向安博方块走去。
　　刚走了几步，女人便又想跑过去，只是这次，威廉姆伸手将她拦住了。两人就这么看着小男孩，自己钻进了方块的内部。待到小男孩坐稳之后，威廉姆慢慢挪到了真央旁边，然后在手环上轻按了一下，立方体正面的圆环开始重新浮现，先是最外侧，再到中间，最后内侧圆环缓慢得翻滚出来，月牙型的缺口中仅仅能够露出小男孩的脸颊，他嘴上的那根棒棒糖还在左右摆动。
　　威廉姆看着即将关闭的舱门，想到真央昨晚在自己耳边说的那句话，“接了这活，你就能知道真相。”
　　他并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当时只是看到桌上的加密货币，在他脑海中等量换算成了将近一年的烈酒供给后，便应下了这趟护送的差事。
　　具体内容很简单，从夏城A点将客户送至停在公路上的安博方块内，至于之后这个黑色盒子何去何从，威廉姆并不关心。但第二天酒醒后，他还是先去了趟黑市，办了两件事。其中一件便是将破解好的安博方块加密程序装在了手环的后门，以防自己链接了暗网上的安博方块后，被治安部队每日更新程序扫描出来。
　　起初，威廉姆在一个小时前刚见到小男孩的第一反应是，这可能是真央的私生子，毕竟对于高高在上的东周贵妇们来说，夏城男人在矿洞中练就的肌肉有着得天独厚的荷尔蒙优势，但这种姻缘的结晶是不会被东周社会所接纳的。而就在刚才，当他看到小男孩那双清澈的明眸时，他开始有了一些自己的解读，毕竟真央不是普通的东周贵妇。
　　当安博方块最后一个圆环合并到三分之二时，谁也没有想到，黑暗中，竟然伸出一只大手，从侧面抓住了圆环的边缘，立方体四周的蓝色光纹开始不停的闪烁。
　　黑冢背后的雪地中，走出一群高大壮硕的身影，又是荒鬼！
　　他们每个人都戴着石头雕刻的面具，上面篆刻着各种看上去像是动物的雕纹，很难想象这些荒鬼是如何掌握这种细致的技艺的。每张面具上有一条贯通鼻梁和双眼的十字镂空，黑暗中，这些荒鬼的眼中闪烁着淡淡的蓝光。他们赤裸着上半身，仿佛周围零下的气温对他们没有任何影响，结实的肌肉线条在昏暗的灯光下，阴影越发明显。
　　每个人下半身都穿着白色的围裙似的服饰，腰上系着一条小臂粗细的深红色绳索。这样的装束连威廉姆在东周城有关夏城荒鬼的文献中也未曾见过。
　　他们每人手上拿着一根白色双刺骨矛，单从外形上看这些武器应该是从某种动物的骸骨中拼凑而成的，但在东周和夏城两百年的历史中，动物的存在仅仅是一个传说，没有人真的认为在这种严峻的地质环境下，还能孕育出其他的有机生物。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荒鬼的存在，本身便是打破这一常规判断的有力证据。只是东周高层们的自负心，连这一点也极力想要包装成夏城人愚昧的传说偏见罢了。
　　在威廉姆眼中，面前这些荒鬼的级别显然比之前那些带着塑料面具的要高。
　　以往的报告中，并没有任何情报显示不同群体的荒鬼会有如此大的差别，一种不好的预感让他全身的汗毛开始战栗，好像经过百年的时间后，东周和夏城的人们，对自己所处的环境还是一无所知。未知带来的恐惧，此刻正在威廉姆的神经元间高速蔓延。
　　黑色口罩再次向内极速吸收着空气，高纯度的氧气和口罩内侧隐藏的少量紫晶矿石粉融合后，让威廉姆的眼睛再次泛起紫色的光晕。只是这次，少部分粘结在过滤孔洞内的血块，阻塞了空气的流通，威廉姆胸腔起伏的瞬间，一部分合成气体被挡在了口罩外侧，肺部一种炸裂的痛感侵袭而来，他脚下一软，半跪在了地上。
　　真央刚要上前，不知什么时候，身后出现一个瘦高的身影，一支粗壮的大手一把盖住她的口鼻，另一只手则在真央的身上不规矩的摸索着，她屈辱的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低吼，却无济于事。
　　威廉姆眼看黑冢正面聚集了三五只荒鬼，小男孩的哭声再次响起，它们正试图将孩子拽出黑冢。另一边，真央被半跪着按在地上，口鼻都被死死的捂着，发不出声音。
　　威廉姆试图调动身上还能服从指挥的每一寸肌肉，他需要更多的氧气来发动能力。只见他用力拽下了黑色的机械口罩，将内侧的一小撮紫色粉末塞进嘴里，然后大口的呼吸着空气，刚吸了几口，便咳出一滩鲜血，眼中的紫色光环渐渐暗淡。
　　他紧握双拳，挣扎着挪向黑冢，用双手抓住第一个荒鬼的后背，用尽全力一拽，它便踉跄着跌了出去。这时不知从何处来的一记重拳，结实得锤在他的左脸上，威廉姆向后仰了一下，顾不上去寻那挥拳的人，他伸手又抓住黑冢前的一只，拼命向后拉扯，通过人群中的一道缝隙，他看到男孩眼中的泪水和恐惧。
　　绿色的棒棒糖在慌乱中掉到了地上，紧接着被人踩碎。威廉姆一声怒吼，胸腔中的撕裂感顿时加倍，模糊的双眼中往日的场景仿佛即将重现，这时威廉姆才意识到，无论灌下多少杯烈酒，也冲不淡记忆最深处的那份遗憾。
　　这一声嘶吼响彻天际，一时间荒鬼众竟然也愣在了原地。
　　短暂的沉寂后，威廉姆跪在了地上，凭他的体力，已经无法再次发动那道紫色的光线了，他看着眼前似曾相识的情景，一拳狠狠得砸在雪地上。然而伴随着这一拳的，却是突然划破空气的刺耳轰鸣。威廉姆循声望去，只见车站顶篷的玻璃平面上，浮现出三道蓝色火焰的倒影，向着地面肆意的喷射，火焰顶端依稀是三座安博方块的影子。
　　夜空充当着天然的隐形布景，让它们直到临近地面时才能勉强被肉眼分辨。底部向下猛窜的火光和引擎的振动声，仿佛在宣告一种态度。在离地两米左右的高度，三座黑冢下面的火光渐渐熄灭，形成一排，最后降落在旁边的马路上。左右两座黑冢的正门由内而外开始收缩，内部各有一名穿着灰色外骨骼设备带着黑色头盔的士兵身影。
　　这两名士兵手中各拖着一架5mm的“倾泻者MK3型”镇暴发射器，链接在肩部外骨骼扩展出的机械臂上，这种设计能够让持枪者轻松拿着十几公斤的设备进行高速移动。他们踏出黑冢的第一步，便伴随着赤色的枪焰不停闪烁，一颗颗红色的子弹，均匀得倾泻在荒鬼的人群中，五六个大个子应声倒地，剩下的荒鬼们见状也都相继消失在了巷口的黑影中。
　　这些持枪者是夏城市秩序的铁律，是东周管理层的坚决拥护者，是治安部队中的精英。而威廉姆对这些人的装备却并不陌生，他通过装备上磨损的痕迹和编号，还能叫出其中一人的名字。左边腰上别着一把N64电击枪的叫杰佛森，上个月刚加入治安部队的新人，隶属于内审执行科的一员。
　　威廉姆很清楚一次同时派出三座黑冢，两名内审队人员意味着什么。这些人跟平日那些挥舞着蓝色光刃，张牙舞爪的宪兵们完全是不同等级的存在。如果他猜的没错，最后一座黑冢里乘坐的应该就是那个人。
　　虽然这一切都在威廉姆的计划中，但产生偏差的，是他们来的时间，即便是中途有荒鬼的干扰，公司内审部队还是来的太快了！
　　一阵激烈的扫射之后，马路中间那座黑冢的舱门缓缓开启，里面温热的空气同外面的冷气交错，一阵白雾弥漫开来。从雾霭中，走出一个矮个子年轻人，微胖身材，寸头圆脸，皮肤极白，身上穿着同威廉姆一样款式的黑色毛绒外套，只是在右手臂上缠绕了一条绿色的缎带。
　　他没有穿戴任何防具和武器，但身上却散发出一股让人不安的味道。
　　年轻男子摘下一副黑色的护目镜，张开双手，缓步走向威廉姆说道：“晚上好啊，老伙计。”刚走了两步，他的右手同时向上一挥，一支黑影从手中飞出，径直刺向真央身后瘦高的荒鬼，在击中的瞬间荒鬼一阵痉挛，之后伴随着一股焦糊的味道，向后栽了下去。
　　真央跪在地上，两手支撑着，大口喘着粗气，口水和泪水不停的从脸上滴答下来，在面前的雪地上化开了一小滩，露出下面满是锈迹的钢板。
　　矮个子男人边走边又说道：“威廉姆？看到我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威廉姆在对方走下黑冢的那一刻，便是愣了一下，他必须得承认，这个从最后一座黑冢上下来的男人，跟他预想的并不是一个人。看来神之柱的天平最终还是倾斜在了他这一边，威廉姆总算稍微松了口气，边咳嗽边说：“秦玥，我从没想过有一天看到你的这张臭脸会这么高兴！”
　　矮个子男人见状哈哈大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说：“看你这样子，一时半会死不了。”
　　他的余光扫了一眼黑冢里的男孩，这时威廉姆伸出手，矮个子男人一把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勉强站直后，威廉姆轻轻按了一下手环，黑冢再次启动，这次他看着正面圆形渐渐闭合，最后冲着男孩轻轻挥了挥手，男孩也懂事的向他摆了摆稚嫩的小手。
　　威廉姆转头，示意让秦玥把耳朵凑过来，轻声说道：“伙计，今晚我到旧街巡查，遇到荒鬼伏击，幸好你及时赶到，救了我。”
　　他顿了一下，然后说道：“至于真央，你和伙计们都没看见她，报告就这么写吧，手下的人你自己搞定。”他边说边用余光看了看那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
　　秦玥认真得点了点头，他的个头只到威廉姆肩膀，如果对方不弯下腰跟他说话，只怕他这一点头便点到了对方怀里。
　　威廉姆拍了下他的肩头，转身看着跪在地上的真央，不禁陷入了沉默。
　　他还依稀记得与真央第一次相遇的场景，那是沉眠战争中的一场小规模局部冲突，威廉姆所在的部队授命去营救被困在敌区的一支时语者小队，当他们赶到时，真央正率领着残余的作战人员准备进行最后的突围。
　　经过一番厮杀，威廉姆的部队成功将剩余时语者救出，撤退时，一名埋伏在附近的敌军突然跳向威廉姆，蓝色的光刃即将要刺穿他的胸口，真央强忍着喉咙的剧痛，念出制裁的咒文，然后一口鲜血咳在了地上。
　　敌人最终将光刃插进了自己的脖颈，威廉姆呆立在原地，而那天的真央也像现在这样，脸色苍白得跪在威廉姆的面前。从那以后，她便失去了大部分时语者的能力，声带的损伤让她再也没能完全恢复，回城后二人有着短暂的交集，但在一个酒后的清晨，威廉姆醒来后，原本睡在他身旁的真央却不知所踪了。
　　斗转星移，时过境迁，几十年后这幅场景的重现，让威廉姆不禁惆怅，眼眶有些湿润，他决定今夜过后，便带着眼前这个女人，用自己这些年的积蓄，在东周寻一处异乡，然后安静的度过余生。
　　恍惚间，眼前竟闪耀出一道蓝色光刃，就像那天那个伏兵手中握着的那把，真央跪在地上惊恐的表情似曾相识，只是当威廉姆低头看去时，这柄光刃竟是从自己的胸口穿出，这时他耳边响起秦玥的低吟：“威廉姆，谢谢你将钥匙交到我们手上。”
　　威廉姆的瞳孔极速收缩，紫色的光旋再次微弱的亮起，他用力回头，却被一只手紧紧按住了脖颈。
　　他望着真央绝望的表情，看着她挣扎着想要起身。
　　威廉姆多想上前一步，伸手将她拉住，然后转身走进回忆中众多个星斗纵横的夜晚，在凉风中，撩起她鬓角的发丝，听着她诉说那些平淡又无聊的琐事。然而在命运的终点，只有一扇门，威廉姆站在门口，窥视着里面的黑暗，那里没有真央，没有小男孩，甚至没有任何他熟悉的面孔。
　　秦玥就这样用刀柄抵住威廉姆的后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丝光韵从身前这个男人的眼中消逝，他才将蓝色的光刃抽出。威廉姆歪着头，趴在雪地上。
　　真央愤怒的看着这个矮子，张嘴刚要说些什么，一道绿光闪过，旁边一名士兵的重影冲过雪地，来到她的身后，用枪托在她的后脑上一敲，她人便晕倒了过去。秦玥看着真央倒下的身影，不屑得咧着嘴道：“哼，时语者，总觉得咒文是解决一切问题的答案！”说完，他转身向着黑冢走去，来到近前时，他从怀里取出一个跟威廉姆戴的一摸一样的黑色手环，两手在手环的外壁上有序的敲击着，嘴里还念念有词道：“新纪元的钥匙，跟我回家吧！”
　　黑冢的正面又重新亮起蓝色的同心光环，只是这次，光纹从蓝色渐渐变成了红色，然后不停的闪烁，黑冢底部突然点火，一道红色的光焰肆虐着周围的空气，秦玥被这突如其来热浪推得不禁向后退了几步，眼见黑冢缓缓升到半空，随后在没有任何外力的作用下开始像一个陀螺似的旋转，底部的红焰像一朵盛开的莲花，最后随着黑冢正中心一道蓝色的闪光，它凭空消失在了夜幕中。
　　秦玥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这难以解释的一切，眉头紧锁。
　　天顶的排污管道关闭了，夏城的雪停了，强劲的寒风肆虐着街道的每个角落，扬起的雪片仿佛流入命运的沙漏，纯白的因缘开始倒转，骸骨堆砌的尖塔即将敲碎旧时代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