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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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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忽地又停了,一如冰块化尽的威士忌,此时剩下点风几近醇厚暴虐。
  波波莉娜拉下兜帽,消融于眉宇间的雪沙逐渐具备些许重量,原本短直坚硬的睫毛终于也上钩鱼竿似的给压弯来,于是她揩走睫毛的水滴,忽觉得脸腮有些钻心的痒。
  “妈的,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波波莉娜说着,一面把风镜与面巾戴严实。
  此时她项圈的盖革计数器正响个没完,于是大姑娘面巾后的嘴角向下狠狠一耷,右脚别过左脚,身子旋过一圈后倒退来走,漫不经心。
  “据我所知第三苏维埃和新美利坚还有不少存货,有生之年没准你还能看到他们种蘑菇呢。”墨染棠调侃起来,她哼起苏联儿歌《核战争》,扰得波波莉娜不胜其烦。
  “傻逼闭嘴。”波波莉娜几乎形成了条件反射。
  查南远远望一眼太阳,恍惚想起了些什么。他记得自己初次看到二号规定时是何等兴奋,以至于那些干涩难嚼的金属墙壁也被赋予了十足的味道与体温。他是在那时亲吻了方才成年的艾琳——这位在他一生中扮演了举足轻重地位的女人——他至死不渝的妻子。
  按照158号设施的二号规定,一百年后管理者将会打开设施的密封门,届时所有居民将会走出设施,一砖一瓦重建苏维埃。四代人坐落于时间的丛林,只为了等待阳光穿过金属啮合的藤蔓。
  那么太阳真的是从东方升起,西方落下么?可当这一问题得到了切实的解答,查南已经被刻上奴隶的烙印,那些享用着他的朋友与妻儿血肉的掠夺者们是他不可违逆的主人。
  可是已经到了第一百年,不,假使自己没有打开密封门,假使......这片孕育过坚韧不拔的斯拉夫人的土地已不可能结出健康的麦穗,大家真的有勇气面对这一切吗?
  查南本能地伸向衣兜打算寻找镇定剂,但却摸到一只粗糙的、掌骨突出的左手。
  他本想将手松了,不知怎的却愈发握紧了,看着已经转过身的大姑娘,那缕迟到二十年的阳光终于普照他的废土。
  “借我个口袋暖下手。”波波莉娜拉下三分之一的面巾,脸上的小雀斑像是要围成一圈,绕篝火起舞弄歌了。
  慕提尼克镇家家门户紧闭,在迎来这样一场不太像样的雪后,木色土色稻草色的屋顶生出浅而有序的牙釉质,街道同样是变窄不少,两侧的屋檐似乎随时都要对冒雪路过的人予以咀嚼。
  文书此时已被支走,将镇里事务暂且交给他,波波莉娜还是宽心的,最主要的,这样她可以和查南聊一些见不得光的话题了。
  “话说查南,你当掠夺者那会儿,这么问吧,你后悔那段经历吗?”波波莉娜假装随意地望了望。
  “你想起那个差点捅死你的小子了?”墨染棠问道。
  波波莉娜没做回应,算是默认。
  “也就那么回事吧。”查南拨弄脸腮,一些皮肤因辐射而脱落,不过和所有的废土居民一样,他早就习以为常。
  波波莉娜耸耸肩,查南的回答多少有点敷衍,但也无可指责,一行人在雪又下起来时抵达了镇里的垃圾场。
  “腌臜大乐透”门户紧闭。
  看样子是确实吃了一回闭门羹。
  波波莉娜再次重重地敲了三声。
  “屋子里有个活板门,地下室里有十个人,活板门有通向垃圾场外的地道。”墨染棠即使失去了肉体,其心灵能力仍然是屈指可数的。
  “喔,那活板门在哪里?”波波莉娜在发问的同时已经获悉答案。
  准确来说,这种“答案”以直觉的形式指引她行动。
  以四只叠摞的轮胎为路标,向东五步走,掀开雪地迷彩布。
  活板门上着的钩锁已有些年头,款式则可追溯到第一次核战前,其象征意义反倒是大于实际。
  咯嘣。
  波波莉娜懊恼地抽出手,手掌心还攥着半截发卡:“妈的,断里面了,锁芯已经锈透了。”
  波波莉娜本想用手斧将锁头砸开,不过也是在她产生这一念头同时,整副锁具已被拧成一颗完美的金属立方体。
  “连句谢谢也不说么?”墨染棠的形象在波波莉娜心中做个叉腰动作,她有着骄傲的余裕。
  “嗯哼?行吧,挺厉害的。”波波莉娜在心中回答,她幻想出一双手抚摸起墨染棠的长发。
  查南谨慎地试图把金属块抓起,但令他不解的是这块立方体似乎是绝对光滑的,而立方体阴面却像从现实世界中被彻底删除了一般,似乎连接着某个深邃的小小宇宙:这同样佐证了查南的猜想——它确实是绝对光滑的。
  也许别林斯基九式测不出波波莉娜的权能?毕竟九式也是从六式衍变发展而来,三十年前另外三种类型的权能也被粗暴归于了前六种。根据查南了解的资料来看,有一种神秘学的观点认为超人类的权能与所谓的“卡巴拉生命之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第十种权能也就意味着登神的最后一阶——塑造法则,定义万物。
  查南将这一想法埋在心里,等到波波莉娜掀开活板门,他点燃火折子,屏住口气将其伸入地道。
  火焰未熄,查南与波波莉娜前后跳入其中,一股子阴暗潮冷的霉味几乎泡胀了他们的肺腑。
  这里看样子被伪装成一个地窖,霉味正是从角落胡乱堆砌的板条箱里传来的,上面印着些红字俄文,不过漆已经掉了个七七八八。
  波波莉娜掏出手斧将绊雷拆除,理所应当将其作为战利品收入囊中。
  “你......怎么发现这个的?”查南替墨染棠问出了她想问的问题,他揩揩汗滴,望着从板条箱后伸出的已经被剪断的绊线那是心有余悸。
  “因为换做我,我也这样干,换位思考咯。”波波莉娜戳戳自己的右太阳穴。
  另一道暗门掩藏在板条箱对面,上面敷着的泥土与周遭是两种颜色,明显年份不同。
  “......我们把这些羔子埋了吧。”门后一个低沉的男声提议道。
  “他们只是被罗曼诺夫这个小兔崽子骗了,我倒是相信他们也和我们也一样。”这个声音比前者更低,不过是刻意压低的,因而产生了些本不该有的沙哑。
  “这些助纣为虐的‘爱国者’?我没想到你还挺有幽默感的,彼得连科同志。”另一个声音说完,倔强地咳了几声。
  “嘿,饶我一命吧老前辈们,我可以告诉你们几个秘密!”年轻许多的声音响起,但随后而来的是其他年轻声音对他的斥责。
  “叛徒!”
  “总理同志的脸让你丢光了!呸!”
  “我倒是想先送你上路,带着你的狗屁秘密进坟墓怎么样?你要是能和他们一样像个战士,我反而会给你基本的尊重,臭狗。”第一个老人不屑道。
  “嘘,在拿定主意前,老朋友们,我们有客人来了。”这回说话的是“腌臜大乐透”的老板,那位慈祥好闲的老商人,“进来暖暖吧,朋友。”
  查南向波波莉娜使个眼神,贴墙发力闯将进来,而第二苏维埃的老兵们看到他走在“镇长”之前也心领神会了。
  “那这样吧,镇长先生,我们先把这些家伙继续关押一阵子,等击退‘大巫’再做定夺。”老板给了个折中的提议,他从皱纹中抽出眼神望向查南,笑得有些干巴。
  腌臜大乐透的地下室面积至多有五十平米,六名年轻囚犯各自被捆于木桩上,四面墙壁各对称悬着四盏油灯作为照明,囚徒们穿着第三苏维埃的制式军装,留着清爽的寸头,符合着波波莉娜对那些死脑筋的一切印象。
  只是他们的胡须因无法打理的缘故已经形成了各式各样的毛发生态,其中最年长的一位约摸三十来岁,他的海象式胡子里藏着几只活泼乱跳的虱子。
  “你听到那些篡国者的声音了吗?”第三苏维埃的一名士兵望向查南,他的脸颊尚且肿着,突出一块乌青皮肉。
  “闭嘴,你们才是篡国者。”光头老兵是其中脾气最为火爆的,两名老兵假模假样将他拖住,其胸口的军功章几乎要跳出来、狠狠砸于年轻人脸上了。
  “老子杀过几十个美国佬,老子还炸烂过他们的坦克和超人!你们算个屁!”光头老兵的话显然让拉住他的另外两名老兵动容了,于是他这一拳结结实实打碎了与他顶嘴的这名年轻士兵的后槽牙。
  “真可怕。”墨染棠说道,“从来都没变过,我们啊,唉。”
  说时迟那时快,海象胡子和一名满脸烧伤的年轻士兵已经挣脱了束缚,看着他们二人折断的血肉模糊的手指,波波莉娜想明白了。
  他们硬生生靠着指骨的尖锐断面将绳子磨断了。
  二人迅速与两名老兵陷入缠斗,光头老兵则冷静掏出配枪,两声枪响后便毙掉了两名仍被束缚着的年轻士兵,他们碎裂的颅骨与脑浆在身后腾起一阵热气,受冲力而断掉的颈椎无力地侧向一旁。
  原本正想投降的士兵这时怒吼万钧,他蹲步暴起,困住他的木桩竟被从中间生生撕成两片。
  与温和老兵缠斗的士兵前几秒尚可凭借蛮力压制他的老拳,可老兵却借着屈肘格挡的动作的掩护抽出鲍伊猎刀,他再次故意吃下一记左摆拳,借力来到士兵右侧。
  这里已是盲区,所以他干脆利落、热刀切黄油一般砍断了士兵半个脖子。
  士兵颈椎所连接的后半个脖子向后仰去,白骨森然,直至原本喷涌狂飙的血泉汩汩流起来,他的尸身才算不甘地跪倒在地。
  海象胡子此时同样被商店主人制服在地,他双眼已然爆出蛛网样的骇人血丝,不过还是奋力一击将店主腰间的手雷打飞。
  波波莉娜正在斟酌加入战局的时机,那名觉醒的超人正向光头老兵冲来,即使后者射空弹匣也只是暂时延缓了他的步伐,结局毫无疑问——新生的超人将光头老兵按倒在地,两只大拇指生生剜烂了他的双眼。
  不过光头老兵的动作却像预先演练好一般,他从腰兜里掏出一枚漆黑子弹,从抛壳口塞入了手枪内。
  枪响。这名超人类是想将光头老兵折磨致死的,但他的残酷与犹豫却葬送了自己的生命。子弹轰碎了他的脑袋,仅存的下颌骨里蓄满的血沸腾一阵,凝结成藤蔓状的瘢痕,几丝电弧日珥一样闪烁几秒,消弭了。
  “怎么可能?”波波莉娜喃喃道,她不曾想过超人类的钢铁之躯会被区区子弹撕碎,她和查南退至门口,伺机而动。
  “这是9×19mm版的AB弹,也就是反生物力场子弹,墨氏生物研发的,产量稀少,曾经用于克里姆林部队的制式步枪。”墨染棠边思索边解释道。
  此时海象胡子的伤口正被店主用尖头皮鞋蹂躏着,他有些尴尬地脱离了地面缠抱,蹲下身看看时间。
  店主戴着火箭牌腕表的手掌像是因贫血略显苍白,其中的皱纹也因此比其他老兵细腻了不少,他像是刻意摆出惋惜的神色,摘下头顶有些移位的爵士帽,将海象胡子整张脸静悄悄捂严了。
  在另外两名老兵查看光头老兵的伤势时,最后一名第三苏维埃的战士终于挣脱束缚,查南惊讶地指着他手中的手雷,第一反应要打算将波波莉娜扑倒。
  显然他瞎操心了。
  波波莉娜的手斧脱手而出,第一斧砍断士兵握住手雷的右手,此时拉环方才拉出;第二斧砍断脚踝,士兵应声倒地,压住手雷。
  众人各自卧倒,血肉随爆响横飞。
  “没戏了。”唯一没有做卧倒动作的便是店主,他拍走披肩上的碎肉,姿态抖灰尘般轻松,他戴回自己的爵士帽却又条件反射地摘下,面对已经咽气的海象胡子,露出默哀的神色。
  “你救了我们这些老骨头一命,我们欠你的,瓦西里·扎伊娜女士。”店主向波波莉娜点头致意,重新点燃两盏被气浪吹灭的油灯。
  “开门见山吧,我需要你们的帮助来打退大巫,眼下这种事,只能说挺遗憾的,他们都是好小伙。”波波莉娜望着手雷爆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是......是啊。”光头老兵犯了错事一样坐在地上,在同伴的搀扶下他无意起身,只是颤抖地砸一拳墙壁,任由掌骨尽断。
  他抱紧一位年轻士兵的尸首,一言不发。
  “我知道我们是怎么输掉战争的了。”温和老兵甩出这样一句,和另外一名老兵收拾起年轻士兵的尸骸了。
  “我们四个怎么帮你,总不能凭我们扭转战局吧。”店主叹息道。
  “你们有一架图-2轰炸机,对吧。”
  “对,别列科夫,老秃驴,他是飞行员,但你也看到,他现在瞎了。”温和老兵扭头望向失明的老朋友,“而且我们之前将航空燃油藏在了城外,也就是伐木营地那里。”
  伐木营地?波波莉娜的思维飞速运转,她记起先前那些异教徒的营地似乎就在那里,不过根据查南所言,在他和其他掠夺者扎营前,那些异教徒已经被屠杀殆尽了,作为凶器的血淋淋的消防斧如今应该还插在那里的木桩上。
  “娜塔莎是个好姑娘,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和她再次翱翔于......翱翔于苏维埃母亲的天空。”光头老兵言道,他推开另一名战友,几番尝试终于自己站了起来。
  “呃,为什么是姑娘不是小伙?”墨染棠唐突发问。
  “傻逼闭嘴。”波波莉娜不知该怎地回答,只好这样呛回去。
  “航空燃油的话没问题,我现在就去。”波波莉娜雷厉风行,大步流星正要离开地堡。
  “唉,说实话我们本打算用娜塔莎离开这里,结果先是遇到这群笨蛋——我们把他们抓了,只是希望第三苏维埃的触须不要伸到这里。”温和老兵捋着自己那副花白胡子,话说得有些分心,“罗曼诺夫这个混蛋,畜生里的畜生。”
  “小心为上吧,我亲眼所见,那里今早又驻扎了一队掠夺者,有几十号人,好在烧炭工们这几天压根没去那里的炭窑。”沉默着的那位老兵说道,他的语速倒是有些赶,说完又开始拿起抹布给那些年轻士兵擦拭面孔了。
  “看样子我们的计划管用了,大巫的部队已经用了那些假药品,估计是损兵折将,他是以为你死了,这样看来派过来的先锋军应该就是你的部下,他需要一个愤怒的突击队,却没想到这是要给我们雪中送炭了,你就是这场大战的变数,大巫这回失算咯。”波波莉娜眉毛一挑,悄声道。
  “是啊,好戏要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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