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城山上,五斗米教.

　　建安十九年，益州牧刘璋开城乞降，刘备定蜀。
　　此刻，蜀郡青城山上，寻常坞堡之中。
　　刘云正跪坐于地闭目凝神，在天师画像面前，碎碎的念诵着《老子五千言》。
　　念经以平心静气，可他今日，却怎么也不得安宁，只能频繁的挥动手中的麈尾扇，以驱逐内心烦躁。
　　“呼！”
　　他长吁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没能入定。
　　“穿越汉末已有十九年了……这该死的刘璋！把我困死在这青城山中，几时才能罢休。”
　　“有本事让他麾下的东州兵打去汉中，只会欺负青城山算什么本事。”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我算是看清了，这些个蜀中诸侯，没一个好东西。若时运不转，只怕我一辈子都只是个被人追捕的‘米贼’啊。”
　　刘云正是心烦之际，突然察觉后脑勺被一截树枝儿挠的酸酸痒痒。
　　这是青城山上的竹枝儿，混着一股符篆燃烧后留下的香火味，天师道的教徒身上多少都沾点。
　　至于在背后捣乱的家伙，刘云不用多想便知，定是师妹。
　　“师妹……别胡闹。”
　　刘云睁开眼，穿着一身青色留仙裙的少女，哇的一声扑了过来，与他撞了个满怀。
　　“师兄！接住我！”
　　师妹一如既往地不讲规矩，这等亲昵举动若放在小时候还好。
　　如今，二人皆已长大，太过亲近，难免受人非议。
　　刘云颇为苦恼的将张琪瑛拉到身旁的蒲席上。
　　“师妹，坐有坐相，腰挺直，臀在足。”
　　“香案在前，供奉天师道首席天师，这也是你的曾祖父啊。”
　　天师道，便是早期的道教。首席创教天师张道陵，在巫鬼之风盛行的蜀中德高望重，其孙张鲁承袭其业，在汉中布道，入教者需供奉五斗米，蜀人因此也将天师道称之五斗米道。
　　信徒被称为“米贼”或“米巫”。
　　至于这位小师妹，刘云瞥了她一眼，按照后世的说法，她应该算是五斗米教的……圣女？
　　“师兄，我知道了。”
　　师妹弯着小腿跪坐在蒲席上，漫不经心的吃着蜜枣，‘啵’的一声轻轻吐出了枣核，又咕噜噜的喝着茶汤。吃食的时候，两只小脚还不安分的踢着食案，脚下的木屐刮得地板吱呀呀的响。
　　刘云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些羡慕。
　　天师道和刘璋决裂以来，教徒在蜀中处处受制，不敢露面。
　　青城山虽是天师道圣地，吃穿却比不得张鲁所在的汉中。
　　在这的教徒生活贫苦，穿草鞋布衣，每日只有糟糠、麦饼混着豆粥杂食，唯有‘正旦’，可食五升（汉升）粟米。能享受这等饭后甜点的，大概也就只有小师妹一人而已。
　　师妹偷偷靠近，趁着刘云入定的功夫，轻轻地在他耳边摇着青铜摇铃。
　　刘云皱了皱眉，看出来了，这丫头就是故意来打断刘云诵经的。
　　他转头刚要轻声呵斥，师妹笑盈盈的脸就融化了他所有的情绪。
　　师妹递来了些干枣，弯弯的嘴唇露出一抹得意之色。
　　“师兄，不是师妹刻意来叨扰，我今天来此，是要告诉你一个天大的消息。”
　　这样的话，听过太多，刘云并未惊讶。
　　小师妹有些怅然若失。“这一次，真的是非常重要的消息！或许，这会改变我们的一生。”
　　刘云别过脑袋，瞥了一眼古灵精怪的小师妹。
　　“你又拔了大祭酒的胡子？”
　　“还是跑到山下，用石块砸破了那些东州兵的脑袋？”
　　这丫头正是活泼的时候，其父张鲁作为五斗米教的‘师君’，在汉中布道，这丫头在青城山从小缺人管束，无所禁忌，也就只听师兄的话。
　　青城山上的百姓护着她，可不代表山下的‘东州兵’也会让着。
　　那些人是刘璋的部下，最恨这些五斗米教的‘米贼’。把他们惹急了，也会追杀上来。
　　不过蜀中风气迷信巫鬼，青城山在当时又是出了名的鬼城，他们只敢在山门口徘徊，入了青城山的绵延鬼道，就得吓的缩回去。
　　小妮子听着略有刘云责备的语气，嘟着小嘴，轻轻地摇了摇头，头顶的飞仙髻，如蝴蝶振翅，飘然灵动。
　　“师兄，你冤枉我。”
　　“招惹东州兵，我还不敢。但是祭酒的胡子确实拔了几根！”
　　“不过……最重要的不是这事儿！”
　　她神情难得一见的严肃起来。
　　“师兄，你知道吗？刘璋败了。山下的东州兵都跑得没影。”
　　师妹水灵灵的眸子望着山门，似乎在闪着光。
　　过去的这么多年，她总是坐在山门的大石块上，渴望着闯出这座小山。
　　“我们被困在青城山这么多年，总算可以下山了！”
　　下山……下山？
　　刘云的眼神从一汪死水，变为了渐起的波澜。
　　下山二字看似轻巧，实则如怒海波涛搅得心中天翻地覆。
　　“益州易主，刘备入蜀了？”
　　师妹捡起一块石子，像是在发泄怨气一样，嘿的一声朝着门外的水潭丢去。
　　“对，师兄，我们终于不用躲在青城山上吃野菜了。”
　　屋外的潭水被乱石砸过，师妹的眼眸也如同水面一样，荡起了涟漪。
　　自建安五年过后，张鲁逐渐脱离刘璋，吸纳教众，割据汉中自称‘师君’。
　　五斗米教和刘璋从此交兵十数年，散落在蜀中各地教徒常受刘璋侵害，只能躲在青城山、鹤鸣山中躲避蜀兵追捕。
　　他已多年不曾下山看过这天下的风景。
　　与外面的大世界相比，青城山自然收不住一个年轻人躁动的心。
　　虽然还穿着道服，但这颗十九岁的凡心，已被搅动，再不能平静。
　　携三尺剑，立不世功的念想，如狂风暴雨般，将要把这山门磕破。
　　之前身处逆境，困守山中，乃是在等候天时。
　　天时！天时！如今终于来了……
　　师妹见刘云不动，白嫩的小脸贴了过来，顺着刘云的目光向上看。
　　“师兄？你在看什么？”
　　刘云看到了一片悠云笼上高空，云开气散之间，似有游龙，穿梭云间。古人曰，云从龙，他这条龙，也该是时候遨游苍穹了。
　　“师兄？”
　　她的鼻息太近，打在刘云脸上，刘云心神陡然一晃。
　　这小妮子平日不修布衣之业。除了学习《老子五千言》以外，每日，只跟在师兄的后头嬉闹耍玩。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当初玩泥儿舞棍的混世魔王，如今竟也长成亭亭玉立的小姑娘。
　　按刘云的话来说，师妹是标准的“美少女”。总待在山上，吃些野草糟糠，会发育不良，刘云早有下山之念。
　　以前，刘璋对‘米贼’打压甚重，山上的人也不敢轻易露头。如今，禁制已解，正好将师妹送回汉中。
　　刘云穿越过来，睁眼就是被遗弃的孤儿，举目无亲，但师妹却是有家人的。茕茕孑立的悲哀与落寞，不该出现在生性活泼的师妹身上。
　　刘云立刻起身收好麈尾扇，拍了拍发酸的膝盖，准备回屋收拾细软。
　　“既如此……”
　　“明日我便送你回汉中，想必师君，也十分挂念师妹。”
　　说到这，张琪瑛的脸却阴了下来，双手抱在胸前，侧过了脸去。
　　听到师君一词，她有些脾气。
　　“好一个天师道‘师君’。”
　　“我这没良心的阿翁，在汉中贸然起事，害的大母和叔父全都被杀。”
　　“若非青城山的大祭酒将我抱入山中，我也早就一命呜呼了。”
　　“哼，我宁肯跟师兄在青城山上吃草粥，也不回汉中。”
　　自古以来，将帅在外，人质在内。
　　张鲁背叛刘璋，割据自立，害得作为质子的族人被杀，年幼的张琪瑛也流离在外，说到底，她是有些怨气的。
　　饶是如此，这小妮子心里头还是渴望至亲之爱。刘云犹记得张琪瑛幼时，每每入睡，都抱着刘云的胳膊，喊着‘阿翁’。
　　刘云知道这师妹向来口是心非，最是好哄，只安抚几句山下有好吃的石蜜、荔枝。师妹果然就转怒为喜，露出了可爱的笑颜。
　　二人很快收拾好行装，放在汉代常用的名为褡裢(dālian)口袋里。
　　刘云则带了几卷竹简，装在竹制的箱子——箧笥(qièsì)中。
　　二人离开山门前，朝着张道陵的画像行了一礼，或许这一去，亦不知多久能回来。
　　师妹这一次倒是面色庄重，在礼节上极为用心，还摸了摸山门口，刻着青城山三个字的大青石。
　　当她日后回忆起孩提时代，无忧无虑的坐在这大青石上，望着师兄背着竹篮在山间寻野菜的模样，总会笑着抹下眼泪。
　　……
　　刘云与青城山大祭酒简短告别过后，临下山时，白云转乌，有些晦暗。
　　这也是张琪瑛长大后，第一次离开青城山，不管晴雨，心情都还不错，在山下村聚的茅屋边躲雨时，她竟也问了些以前不曾涉及的话题，刘云之前总能从容回答。
　　但到最后一问时，师妹的这句话，击碎了他所有的从容。
　　“师兄，我回汉中见阿翁，那你……打算去哪？”
　　我去哪……
　　这句话如闪电撕裂了天空，刘云像是被雷电刺中，胸口有些闷闷的。
　　“我……”
　　刘云伸开手掌，望了望天。
　　一个孤独的灵魂生存在汉末乱世十九年，每每出行形影相吊，又能找谁？
　　渐落的雨水打进了他的眼睛里，他第一次被小师妹难倒了，嘴边的笑意慢慢收敛。
　　“我没什么地方可去。”
　　“若非要去哪。”
　　“我想去见识见识洛阳的天，长安的云，邺城的水，吴郡的鲈鱼。”
　　“也想……下山去见一见我那素未谋面的家人。”
　　那可是我在这世上……血脉相连的至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