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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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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茵的病情是在年后突然复发恶化的,发展得迅速而令人措手不及,这几个月一直住在医院里。她坚持自己可以照顾自己,请来的护工被她解雇,曾经享誉医学界的叶主任犟起来谁的话都不管用,麦穗的课业比叶嘉宁他们要轻松些,除了上课和勤工俭学,一有空闲就往医院跑,比叶嘉宁这个亲女儿来得还勤。
  
  或者说,是叶嘉宁来得太少。
  
  病痛不仅折磨人的肉-体,也侵蚀意志,叶茵这两年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差,尤其是对上这个脾气跟她像了十成十的女儿,常常三言两语就吵起来。
  
  医院电梯人满为患,他们在电梯厅等了好几分钟才赶上一趟,进去后一群人挤挤攘攘地站着。
  叶嘉宁给一个抱孩子的女人让位置,挤到了角落里,麦穗抓着丁见霖回头找她,看见她将头靠在电梯壁上,盯着电梯液晶屏幕上的广告片出神。
  
  法医学的很多课程都与医科一致,课业繁重,叶嘉宁的其他所有空档都被各类兼职塞得密不透风,行程排得比娱乐圈一线艺人都满,这阵子几乎每天晚上都踩着十一点的门禁点才回宿舍,每天只睡五六个小时,铁打的人也扛不住。
  
  麦穗其实挺心疼她的,都是刚刚二十出头尚未走出象牙塔的年纪,别人都还在父母的庇佑下过着天真无忧的生活,最大的烦恼不过失恋和学期末考试,叶嘉宁的肩膀上却被迫扛起了整个家的重量。
  明明早几年,她也是家住听悦湾豪宅、每天上学都有司机接送的千金小姐,所有的变故好像都发生在这几年间。
  
  麦穗很想为她多分担一些,但除了每天跑医院照看叶茵,周末帮忙带弟弟,她能做的实在有限。
  
  “累吗?”
  
  叶嘉宁转过脸:“还好,有点困。”
  
  “你晚上的兼职不是改期了吗,今天没别的事了吧?等下早点回去睡,你看你黑眼圈都快出来了,再这样下去我就比你漂亮了。”她对着屏幕的黑边照一照,挺烦恼地叹口气,“哎呀,我好像是有点容光焕发了。”
  
  叶嘉宁说:“吸人精气的妖精是这样的。”
  
  麦穗在前面大哥的笑声里拿脑门撞她:“讨厌,这种话怎么能在外面乱讲。”
  
  丁见霖的两只手分别从肩膀往后拉着她,义正辞严地摇头:“不行!还是叶嘉宁最漂亮。”
  
  “没良心哦。”麦穗顺势用手掐他脖子,丁见霖笑得泥鳅乱扭,脸撞上了大哥的屁股。
  
  进病房时刚好碰见护士。
  “来看叶主任啊。她刚做完腹透。”专门低头叮嘱丁见霖,“她肚子有点痛,别太闹她啊。”
  说完便忙碌地去往隔壁病房。
  
  叶茵原本已经躺下,见他们来又半坐起来,丁见霖松开麦穗的手冲过去扑到病床上,扑得猛但其实很注意地没有碰到她:“妈妈,你哪里痛,我帮你吹吹。”
  
  叶茵笑着摸摸他脑袋上有点刺手的发茬:“没事,现在不疼。在学校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分享给妈妈?”
  “好多呢!李小奎又打人了!”丁见霖马上叽里咕噜又把地铁上的事讲了一遍。
  
  叶茵其实脸色不太好,小孩子不懂分辨,叶嘉宁却看得出来她在强打精神。
  
  无论是医生还是母亲的身份,她都做得很优秀,身体再不舒服都会不厌其烦地听丁见霖讲那些无聊的没营养的小事,让他觉得自己的每一句废话都是有意义的,所以他的分享欲一直都很旺盛。
  尽管疾病缠身,这两年大部分时间都耗在医院,她一直都有尽己所能地参与他的成长。
  
  叶嘉宁也是在这样充沛的爱里长大的。
  
  正好到晚饭时间,麦穗趁着人还不多早早下去排队买饭,丁见霖叽里呱啦讲了半个钟头,终于累了,捧起隔壁病床阿姨递给他的杯子咕咚咚喝水。
  叶茵看看坐在凳子上低着头的叶嘉宁,她听着播客用手机写稿子,一心二用。
  
  “怎么又瘦了。”
  
  叶嘉宁抬起头:“没有。跟上次一样。”
  她一日三餐只要有空都照常吃,不学人减肥,也没有多少可以减的空间。
  
  阿姨闻言笑呵呵地说:“当妈的,你就是瘦了一两她也看得出来。”
  
  叶茵蹙着眉,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就显得像挑剔:“听麦麦说你又感冒了?最近温差大,出门多穿点衣服,该休息的时候就休息,不要只知道赚钱,自己的身体都照顾不好。”
  
  她的气色还能比缠绵病榻一日要做四次腹透的病人更难看吗?
  叶嘉宁语气也冷淡:“这不是跟你学的吗。”
  
  “什么叫跟我学,是我教你不爱惜身体,还是我逼着你去打工了?你把自己熬成这样是故意给我看的吗?”叶茵顿时发了脾气,猛然提高的嗓音把正在喝水的丁见霖喝住,呆呆地捧着水杯手足无措。
  
  “哎呀,两个火药桶,看把霖霖吓得。”隔壁床阿姨性格很和善,她跟叶茵相处得来,中间医生调病房还特地要求跟叶茵一间,平时两人互相照看,彼此都很熟悉,知道这母女俩个性一个比一个倔,一点火星子就能燎起来,赶忙把叶嘉宁往外支。
  
  “嘉宁啊,上午张医生来的时候还问过你,让你来了去找他一趟,你快去吧。”
  
  叶嘉宁一个字都不多说,起身出去,关上的病房门里传出模糊的低语:“你也是,心疼就心疼,怎么就不能好好讲……”
  
  张医生没在办公室,叶嘉宁坐在走廊上的不锈钢硬椅上等了一会,他脚步匆匆地回来,把她叫进办公室。
  
  “昨天让助手给你打电话没打通,怎么不接电话?”
  
  “最近骚扰电话有点多,陌生号码可能错过了。”
  
  叶嘉宁用简短得不能再简略的一句话概括过去,那天在club她从王跃恒的眼皮子底下溜了,这似乎惹毛了他,晚上接到一通电话,他带要笑不笑的嗓音有种让人不舒服的狠劲:“嗳,你这个女人真是让人很无奈,我的胜负欲成功被你勾起来了。”
  似乎猜到她会挂断电话,他紧跟着说,志在必得地:“叶嘉宁,要不要跟我打个赌,你坚持多久会对我投降?”
  
  “叶主任的情况她跟你说了没?”
  
  叶茵自然是什么都不会说的,要不是病得不行,她甚至不愿意住院。
  
  叶嘉宁说:“您直接跟我讲吧。”
  
  张医生神情有些严肃:“我上次跟你说过,你是学医的,法医也算半个医,你妈的病情你也清楚,很不乐观,终末期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最好还是进行肾移植。你们运气也算比较好,我前天接到了肾-源通知,排队不到三个月就能等到肾-源是很幸运的了,当然匹配的结果也有可能不理想,这点我得提前跟你说明白。如果配型理想,就要尽快手术,你们这边得预备好费用。”
  
  过了六点,叫号系统已经停止播报,大厅和诊室门口只剩零星几个病人与陪伴的家属。
  整层科室都变得安静许多,门外走廊不时有脚步声经过,有的匆忙仓促,有的拖沓无力,都清晰入耳。
  
  叶嘉宁坐在医生办公室里,这张小小的椅子承载过许多人的命运。
  
  “需要多少?”
  
  “我跟医院打了报告,给你们申请了职工医疗优惠,院长也批准了,手术费可以减免,叶主任在我们医院工作那么多年,能帮的我们都想帮。但是肾-源那边实在是没办法,单肾三十万,再加上住院费和术后的康复治疗,最好还是准备五十万。”
  
  五十万,对一个尚未毕业的大学生来说,是一个可以压垮人的数字。
  
  叶茵病后一直都是张医生负责,他也很清楚他们家里的状况,加上叶茵的商业保险已经断缴,医保能报销的部分有限,他尽量委婉地提建议:“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现在有一些大病筹款的平台,捐款的人还是很多的,就算凑不够五十万,也能减轻很多负担……”
  
  “你还不了解我妈吗。”叶嘉宁语气有点嘲弄,“骨子里比谁都要强,一辈子没低过头,让她求人捐款,她会直接拔了管子出院。”
  
  “叶主任,是那样的人……”张医生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有个跟叶嘉宁同龄的妹妹,也在宜港念书,父母一面念叨她只会学习把自己学成了个书呆子,一面洗好水果温好牛奶,把她当个小孩子照顾。
  医院很多同事都说叶主任的女儿特别像她年轻时候,长得好看还很厉害,小小年纪就独当一面。张医生想想自己家里十指没沾过阳春水的书呆子妹妹,要是把她扔到叶嘉宁的处境,不知道能扛起多少。
  
  “你怎么考虑,这个手术,还做吗?”
  
  “做。”一个没有第二种可能的答案。
  
  “那手术费……”他话没说完。
  
  “谢谢你,张医生。”
  
  事实上叶茵几年之前就已经从医院辞职,早已不算医院职工,能减免手术费已经是看在过往的情分上破例,叶嘉宁心里明白。
  
  “我会想办法。”
  
  叶嘉宁回到病房,拧开门时没有发出太大声音,里面的人没听见。
  
  麦穗买好了饭回来,摆在病床的小饭桌上,丁见霖跪坐在床上,他不太会用筷子,用捏笔的姿势把两根一次性竹筷捏成一个X,还要热心肠地给别人夹菜。
  麦穗看得替他着急,伸着碗找角度去接:“其实这块姜我也不是非吃不可的……”
  
  “这是土豆!”受到质疑的丁见霖又把已经放进她碗里的姜夹出来看,麦穗倒吸一口冷气,眼看着那块沾着酱汁的姜从他筷子上脱落,掉在叶茵的衣服上。
  
  叶茵没有生气,没有责怪,反而笑着说:“你还需要多练习。”
  
  丁见霖“哎呀”一声,马上自己去拿纸巾帮她擦掉酱汁,然后主动请缨:“妈妈,我帮你洗干净。”
  
  叶嘉宁靠在门上看着母子融洽的场面,她不在的时候总是气氛更好,叶茵对麦穗温柔,对丁见霖也温柔,尖酸刻薄好像都只对她。
  
  -
  周末两天叶嘉宁都没来过医院,麦穗早上把丁见霖带过来,他在病房里写作业,到了晚上再跟她一块回家。
  
  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的双休日,连叶嘉宁的面都见不着,丁见霖其实很不开心,但小朋友已经有很多心思,他知道妈妈跟姐姐吵了架,所以在叶茵面前一个字都不提。
  只是趁着午饭后麦穗去打水,偷偷拿她的手机,撅着屁股趴在沙发上冒充她给叶嘉宁发消息。
  
  【叶嘉宁】
  【我想吃肯德基】
  【给我买肯德基】
  
  叶嘉宁:【不要偷玩麦麦姐姐的手机】
  
  丁见霖吓了一跳,不明白她怎么知道的,做贼心虚地赶快把手机塞到沙发缝里。
  
  晚饭时麦穗出去一趟,带回来肯德基的纸袋,一个汉堡就让垂头丧脑的丁见霖满血复活,一个人干掉一个汉堡还吃了半分薯条,可乐喝得直打嗝。
  
  他跑去上厕所的时候,叶茵才对麦穗讲:“麦麦,不要总惯着他,你自己也很辛苦。”
  麦穗没说别的,只笑着道:“他也不是经常要,没事。”
  
  晚上过了十点半丁见霖还是不睡,换好了睡衣躺在床上打滚翻跟头,翻一会就看看钟。
  麦穗都被他翻困了,打着呵欠试图劝说他睡觉:“你姐姐晚上有事,再等会就回来了,你先睡,明早还要上学呢。”
  
  丁见霖说:“我要等她回来再睡,要是睡着了,她回来想跟我说话怎么办?”
  
  “她回来我叫你。”
  六岁的小孩已经不好骗了:“我睡着了,你叫不醒我怎么办?”
  
  “那就明天早上再说?”
  “不行。今天的话要今天说。”
  麦穗:“……”
  
  最终他还是没等到,嘟嘟囔囔地睡着了,早晨叶嘉宁送他去学校,他背着书包耷拉肩膀,踢着石子走得格外不情愿,走两步就停,蹲下去装模作样地系鞋带。
  
  过完马路二十米的路被他磨蹭了快十分钟,直到叶嘉宁说:“你拖延一分钟,星期五我就晚来十分钟。”
  
  他马上跳起来就跑,跑到校门口跨过那道线才停,回过头巴巴地问她要承诺:“那你星期五早点来,跑快点,做最早的公交车,公交车太慢了,你坐地铁吧,地铁也慢!你打车来,我给你钱,行吗?”
  
  叶嘉宁说:“我开飞机来。”
  他嘎嘎嘎地笑:“你又没有飞机!”
  
  周一早晨的校门满是背书包的学生与送人的家长,各种轿车、电瓶车,贵的便宜的,将马路堵成水泄不通。
  叶嘉宁把丁见霖赶进去,离开时迎面碰到一对母子,男生有点胖,体型在小学生中显得人高马大,女人则是他的等比例放大版。
  
  那女人用一种古怪的目光打量她,叶嘉宁看过去时,她又马上移开,若无其事地拉着儿子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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